十一、万年巨树亦会倾倒(5)(1 / 1)

他还记得那是个风雨交加的晚上。

轰雷之声不绝于耳,几乎要撼动那奢华的房间。在这样的夜里,早已超过了怕雷响年纪的少年却无由来地辗转反侧。

不眠之夜躺在床上未免过于沉闷,决定起身看书的他来到了父亲的书房。

那里的灯火依然没有熄灭。

他怀着“父亲还没睡?”这个疑问推门而入,最终看见的却不是他的父亲。

那是谁?

他一度对此抱有怀疑。

父亲是个整洁的人,然而本应一如既往地整洁企理的书房在那个晚上想凌乱不堪──书本散落、酒壶堆满了地、产生个许多奇迹的书桌上甚至打翻了墨水,像是遭了贼似的。

正因为如此,他才把那个酩酊大醉得脸颊通红,衣衫不整的颓败男人误以为是其他人。

而待他意识到那其实并非旁人,正是他的父亲这一件事,是在那个男人察觉到有人造访这个不堪之处,抬起毫无神光的眸子,在半晌呆滞后唤了他的名字之后。

这个凄惨如此的男人,怎么可能是我总是意气风发,满怀自信的父亲呢?

他怀疑,但身体却早已自主上前关照那个似非而是的男人。

“爹,你怎么了?”

说出这个问题的他满脸不信,语气着带有些许戒备。当时的他似乎仍在怀疑这个面貌、体形甚至连声线都与自己父亲无异的男人其实是一个陌生人。

或许是不想相信他的父亲竟然会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吧。

“都完了……都完了……”父亲反刍着这一句话。

聪慧的少年一开始并不解其意,但在稍作思考后,有了一个猜测。他试探地问:

“是生意上的事吗?”

男人哭得更厉害,眼泪几乎要止不住了。

少年不知所措,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父亲──如此像孩子的父亲。他唯有先扶起父亲坐在椅子上。那个男人雄伟的身体现在就像个怀胎十月的女人般软绵,少年费了很大力气,才用他那小身板把男人移到椅子上。

而男人只顾着哭。

多年后,少年意识到待多年心血毁于一旦的感觉是有多么的叫人崩溃、心碎和难受,才能够勉强理解父亲当时的心情。

父亲不知道哭了多久,大概哭了足足晚上,少年已经不太记得,只知道自己一直都陪着父亲,直至哭声缓竭。

终于哭完之后,他父亲终于有所吐露。

果不其然是生意上的事情。

他父亲似乎在一次投资中遭遇失败,导致全盘皆输,家里的资金出现了各种问题,基本上是挨不过去了。

少年几乎不假思索便提出一个方法:

“我们可以求助于主家。”

只要求助于那个富甲一方的大富商亲属,而对方也愿意伸出援手,父亲的问题一定会迎刃而解吧,少年如此坚信,尽管他知道借助主家之力一事本身就难如登天,却也觉得那将会是一丝生机,并非希望渺茫。

然而──

“他们从来都不是我们的亲人。”

面对少年貌似可行的建议,父亲那时那刻只回了这一句话。

而当少年为此感到诧异和怀疑,怀疑同宗同姓,甚至家主还与自己父亲有着直系关系的那个主家真的会袖手旁观时,他父亲又补上一句话──

一句他至今仍然难以忘怀的话。

“他们期盼着我们的毁灭,因为在商场上没有亲情可言,正如我无时无刻都在期盼着他们覆灭一样。”

少年不懂。

直至他成功劝说父亲,踏进主家向其求助,遭到冷眼相待以及嘲弄拒绝那一刻,他方才理解那句话的意思。

──啊啊……确实是该毁灭。

迎着那些人的冷漠的视线,少年在感到无助外,脑海里就只徘徊着这一句话,时至现在。

**

他在黑暗中醒来的时候意识模糊。

身体一阵摇晃,脚尖不断起伏磨得生痛,他不知道身在何处。

夏飞茫然地四下张望。

庄园里一片混乱,四处都是火光,远处那片庄园空地广场甚至有激烈战斗的光与影持续交错,产生的冲击依稀可见,而他身在某条园林间走道里,暂时远离战斗。

──暂时。

“你总算是醒了?”

夏飞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耳边传来陌生的嗓音。很年轻,似乎只有十五、六岁出头。他往声源处一瞧,看见与该嗓音相配的少年脸孔。

那稚气未脱的模样,就如同当年的自己。

他的内心也一定有着天真、一厢相愿的一面吧!夏飞不禁如此揣度对方的性格。嗯,就像那时刻向父亲提出某个建议的他一样。

思绪不断纷飞,他耗费了几秒时间才意识到自己被两位年轻的机关师架着,同时记起了自己快要夺得那个少女最重要事物时被人击昏一事。

“可算是苦了我们,你可真重呀!”另一名少年埋怨说。

我看是你们太瘦弱了吧?夏飞已经把昏倒之前的事情大致都回忆起来,随即对于功败垂成一事感到失落和郁闷,甚至有些火大。

他差点就要成功了。

他差点就可以看见那个一直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女人,躺在自己身下苦苦求饶的样子。

“你能自己走吗?”

没有察觉到男人心里的气愤难平,最先开声的机关师如此询问说。

“这样下去实在是太慢了,上头命令我们要把你带去安全的地方,而那个地方还有一段距离,现在四处都是镇国卫,也不知道他们好端端干嘛来客串不速之客。”

一边气愤不平地说着,一边却又彷佛害怕附近随时都冒出一堆镇国卫将自己大卸八块般,少年小心翼翼地窥探四周。

镇国卫?

是第五春秋的计谋吧!夏飞不假思索便作出结论,然后说了声“可以”主动脱离了两人的搀扶,依靠自身站起。

身体还有点不适,但无伤大雅。

“去哪儿?”夏飞问。

两名机关师对望了一眼,这次换另一位──刚才埋怨男人太重的那位──回答说:

“金陵城,会有人接应我们。”

“这里呢?”

“不知道,上头好像不要了。”另一位机关师接话。

那么大笔银两和资源,竟然说要就不要?面对如此重大而匪夷所思的决断,夏飞难免诧异。

或许是捕捉到男人脸上的不解,最后发言的少年突然凑近夏飞的耳边,害怕隔墙有耳般,不忘窥探四周,压声音量说:

“听说这里原本就是为了对付一个人而特地改建过的。无论事成还是事败,墨未──呃……神匠大人似乎都有转移的打算。”

雪麒麟。

这是夏飞脑海里立即浮现的名字。

他想起在与墨未央多番交流里,那个看似无所不能的男人,一直透露着对这位新晋宗师的高度提防和惮忌,好像坚信雪麒麟会是他成功的最大绊脚石般。

所以,不论是夏承业和我都成为了他棋盘上的棋子?

夏飞心里暗自嘲笑着,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没所谓了。

他举目眺望天际的彼端,那里是夏府的所在位置,彷佛在期待什么般,久久没有动作。

“夏公子,你倒是快动呀!”埋怨过夏飞的机关师焦急地催促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混乱的声音越靠越近,随时都会席卷而来一样。他不安极了,身体情不自禁地紧绷。

他的同伴也彷佛身同感受,正在神神兮兮地戒备着四周,手缓缓摸上了腰间的机关刀。

奈何夏飞仍然目不转睛地眺望远处,一动也不动。

“夏公子?”

两名少年机关师呆然地对望一眼,再次由刚才那位作出呼唤,伸手出去搭往夏飞的肩膀。

他的手够不着,于是本能地踏出一步。

那一步没有踏出去。

“咦?”

他惊疑不定地低头,地面竟然倒映出己方三人的身影,以及那一抹水色。

是一层薄冰。

它不知道何时悄无声息地覆盖而来,已经遍布双眼可及的范围,将他们的脚跟冻结在地上。

他的同伴也发现异状。

两人再次对望,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惊愕,本能地拔出了自己的兵器举起。

夏飞也在此时回过神来,愕然地不断试着把被冻住的脚跟拔出。他深知道自己几乎毫无战斗力,所以也不学着别人去到作出任何警诫。

“什么──唔!”

他的同伴才开口高声大喝,便突然捂住脖子倒在地上。

“你、你怎──”

少年想要上前关照,却忽然看见那鲜红温暖的液体开始自同伴的脖子里涌出。

意识到他的同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一命鸣呼了,他内心一紧,高度的不安和愕然叫他连呼吸都给忘记了。

鲜血落在薄冰上,在冷暖交织间引孕出缕缕上升的烟气。

彷佛在警醒着敌人还在一样,同伴死不瞑目的眸子突然闪过了一抹诡异的水色,少年意识到时,自己已经向后大幅弯身。

那难以察觉的刀锋随即削下他的一撮侧发。

发丝随风飘落,混杂在钻石星尘般的冰屑弥漫中。

幸存下来的机关师一度腰力不支摔坐在地,但很快又一股脑撑起身子,声音颤抖地叫喊着:“是谁!”举剑环指四周。

望见他如此不堪大用的模样,夏飞就知道事态不妙了。

既然来人可以无声无息地杀死两名机关师其中的一位,那么剩下的这位恐怕也不被对方放在眼里。

而待这名机关师也丧命于此时,夏飞自觉也不会好过。

他加重力道挣扎,可惜那层薄冰坚硬得可怕,寒气也开始穿透鞋子不断夺走脚掌的温暖和行动力。

脚快要冻僵了。

“可恶!可恶──!”

他索性蹲下身体,用一对血肉之手去槌击那层可憎的冰。

奈何,任由他如何施为,甚至手掌都一片瘀青渗血,那层冰却仍彷佛在嘲笑他般毫无损伤。

自己就要死在这里了吗?他心想。

那名不知名的敌人还未现身,也没有夺去最后一名机关师的生命,宛如在等着夏飞一步一步地走进绝望之中,然后才出现在他面前,像很久以前的那些人一样,对他冷眼以对。

果真如此的话,自己仍要像那个时候一样逆来顺受吗?

──不!绝不!

夏飞放弃挣扎,凛然地挺起身子。他忍受多年的屈侮,时刻不忘当年的情景和那些人眼神,绝不是为了在这里丢人现眼。

“哼,也不知道是何方宵小只敢偷鸡摸狗,不敢堂而皇之现身!”他冷嘲。

这大爷好端端用言语激敌人出来干嘛?那样岂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吗?剩下的机关师都快要哭出来了,心里还抱有一分侥幸。

“咦?”

角落里传来一声惊疑。

那是清柔如水的女声。

就在机关师愕然地左右张望之际,声源之处缓缓步出一抹水色的身影。

少女相当年轻,大概只十四、五岁的年纪,面容清雅柔和,身穿着及膝的水色中裙,一对水色的大眸状似人畜无害,惹人怜爱,很难想象她就是杀害另一位机关师的凶手。

她手上还握住一把仍未出鞘的横刀。刀应该是军供品,款式一模一样。

但更让夏飞侧目的是,缠绕盘旋在少女身边的那道清水之流。

那悬空而不断的水流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像极会动的水晶,在四处都是火光的这个地方里显得格外地与众不同。

“夏少爷,晚上好呐。”

少女有礼地朝夏飞打起招呼来,视线没有一刻落向那名机关师。

夏飞无法从她脸上淡淡的笑容里感受到任何笑意──或者说,善意。但在他追究前,却先想起少女的身份。

“我记得你是……”夏飞眯起眸子,“雪麒麟的徒弟。”

“是的,夏公子记性真好。”

水云儿以袖掩嘴,大家闺秀般窥笑几声。

那银铃般的脆响,与当前的环境格格不入,甚至到了极为突兀的地步。

“你是来杀我的?”

眼前少女的面容下藏有不为人知的某种东西,夏飞强忍心里的不适,沉声予以质问。

水云儿歪起脑袋来,好像是真的不理解夏飞的话语一样。

“夏公子,你真会说笑呐。”一会儿后,她才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你不是来杀我的?”

尽管有此一问,夏飞心里绝不相信对方是来帮自己的。没有原因,也不合理。

“我怎么会是来杀你的呢?”水云儿苦笑。

“等等──!你们认识?”

幸存下来的机关师这才回神,高声喊问一句,中断了他们之间的“你一句我一句”。

“是呐,我和夏少爷相识。不过也并不算太熟哦,对吧?”

面对少女投来的征求目光,夏飞沉默不语,只顾着在脑海里盘算着对方的意图。

他不懂这名少女的来意,在她脸上也捕捉不到任何端倪。若非这个少女根本没有杀害自己的意思,就是她隐藏得很深。

又或许,她有更让人恐惧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