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可不敢!”
斜睨了北冥有鱼那边一眼,叶凌门转身重新面向夜鸦。
“漂亮的女人都有刺,我可不知道你的屁股有没有长刺。”他半挖苦半调戏地说道。
夜鸦报以伤心的笑容,可目光里却平静无波,甚至有点阴森的踪影。
“看来叶哥哥不信任我呢。”
然后,夜鸦像是往后弹跳似的退开几步,拉开与叶凌门的距离。她长时间置身在叶凌门领域里的兴趣。
她仰望瞳孔倒映出来的皎月,声音突然出现些许转冷的征兆。
“叶凌门,你来不仅是教训你的弟子,还是来教训我的吧。”
疑问的字眼,确定的语气。
夜鸦的说话相当暧昧,教人难以判断这是一句疑问,还是一句已有确实答案的反问。
“这是什么话呢?”叶凌门睁着一只眼睛,“你,我可教训不了。”
夜鸦微歪了歪头,垂铺在胸前的亮丽发丝微微摇曳,像是帘子般半遮半掩住底下的幽谷风光。
而她本人诡异地沉默着,暂时没有吐出任何字句,维持了一段长得不自然的时间。
在那期间,叶凌门也一言不发,唯有见到北冥有鱼的血似乎有止住趋势时,齐归元发出的吁气声一度回响。
紧接在那段诡异地长的沉默后,夜鸦终于再次启唇。
“你教训得了。”夜鸦轻声呢喃,“不论是武力上,还是道理上──当然,还有恩情上。”
她的话语很耐人寻味,足以惹人遐想翩翩。
“我可不记得我对你有恩。”
叶凌门的说话刚离口,夜鸦便紧接着说:
“如果武妖的性命真算是一文不值的话。”她说得有点急促。
那带着怒气的语调让叶凌门一时无言。
“陈年旧事,提他作甚?”
说话之前,他长叹了口气。
“陈年旧事”这四个字透露着明确但不具体的信息,齐归元“咦?”了一声,视线窥向两位宗师。
“陈年旧事吗?”
夜鸦像是要保护心脏般,一度举起右手按住左胸。
“你这样算是一‘话’置之吗?”
叶凌门再次闭上嘴巴。
夜鸦平静无波的眸子里,倒映着叶凌门的身影。那身影并不清晰,莫名地被某种感情──疑惑、控诉、哀愁、憎恨──所模糊。
不经意地,齐归元注意到她这个复杂至极的眼神,心里立刻冒出“师父难道和‘虐杀姬’有旧”的猜测,彷佛快要惊觉什么的预感如被狂风荡起的叶片般贯穿他的全身。
──难道师父曾经对夜鸦有恩?
结合两人对话所透露出的讯息,齐归元有了这个合理的怀疑。
这是个无法期待有人会主动解答的疑问,但是深究下去似乎也不妥当,他在一阵纠结后便决定暂时将之弃置,继续专注于处理北冥有鱼的伤口。
伤口的血算是止住了,但是这样子的贯穿伤没法期望它快速愈口,包扎的效果也极其有限,唯有动用烧红的烙铁烫焦伤口处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至于,里面的伤就只有靠自己的自愈力。
北冥有鱼是大天境,自愈能力和体质都比一般人强上很多,所以里面的伤口应该问题也不大。
事实上,只要处理得当及时,而且不是身中剧毒,或是伤及“武根”,任何不是即场致死的伤势都要不了大天境的命。
他们的身体太过强韧了。
因为现在手边没有烙铁,在叶凌门与夜鸦仍处于对峙间也不能真的大摇大摆去到生火,齐归元只好扯下自己的衣袖,在天若衣的帮助下替北冥有鱼包扎好伤口,姑且是把它给封住。
彷佛是算准了时间似的,叶凌门以一阵沉重而饱含愁绪的叹息打破与夜鸦间的沉默。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
接着,老者用怀缅过去某个时刻,有点酸楚地抛出带着质问意思的一句:
“你既然在她身上看见了自己,为什么又要加害于她呢?你忘记了自己的从前了?”
“加害?”
好像听见了很滑稽的词语般,夜鸦失笑着,以充满媚意的声音复述了一次,但这也仅止于这两个字,紧接其后的一句话她咬重了字词,认真地说:
“我只是怒其不争,听了你弟子的花言巧语而已。”
“丫头,是不是花言巧语并不重要。”叶凌门有所感触般闭上眼睛,“她能听从自己的心声,岂不是一件好事?”
“哪我呢?”
夜鸦这个问题立即抛了出来,掷地有声的两个字强撑开了叶凌门的眼睛。
她这个问题听起来是在问叶凌门,听从自己的心意去到行使杀戮之举算不算一件好事。
叶凌门紧闭着嘴巴,视线也微微从夜鸦身上错开,似乎是被问得哑口无言了。
“重点根本不在于自己的‘心意’。”
夜鸦嘲堆砌出嘲讽和悲伤的浅笑,所注视的手无物一物,几度握紧又松开。
“对于整个世界而言,重要的根本不是个人的意志,而是在于这个人所展现的价值,究竟有没有益于世界。”
“虐杀姬”以凝固的血般浓稠和黯淡,显得极为冷漠的暗红眸子直盯着叶凌门,并“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如此问道。
叶凌门的回应是一声叹息,其中的无奈意味很清楚。
“我讨厌这样。”
不具一丝感情而且冰冷如雪的口吻,她的憎恨和唾弃尽数寄宿于落向叶凌门的眼神之中。
“但是,‘杀戮’成就不了你。”
他稍微停顿,逐渐加重了语气,字字慎重而确实地说:
“丫头,只有畏惧是无法成就自身的。”
像是要敲在夜鸦心房上的一句话,老者说得格外地有力,眼神带着些许盼望。
数遍整个世界,或许也只有师父会对“虐杀姬”仍然抱有期待了吧,齐归元如此想着。
──夜鸦也理所当然地知道。
所以,她沉默着,予以尊重。
“缺了别人的‘敬重’,人们只会怕你,不会在你身陷危难时伸出援手,也不会在你抱肩自暖的寒夜里,给予你一丝温暖。只会绵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这样有意义吗?”
“有意义。”
一字不漏地听完叶凌门的话,夜鸦才有了第一个动作──她很遗憾地摇头。
“只要让他们至死都在为我‘锦上添花’,这不就有意义了吗?”
叶凌门想说些什么,但夜鸦没有给予他任何介入的机会,继续说道:
“只要他们由始至终都惧我至深,深入到骨髓,我仅凭话语,他们就会被恐惧所驱使,几乎盲目地听从。”
凡是看见她,就彷佛感受到死亡。
“虐杀姬”已经成为了杀戮的象征,深入至武林中人,乃至朝廷坊间的内心深处,仅是如此就足以用“恐惧”驱使、左右无数人的思想和言行。
然而,当她失去了一切时,肯定只有如释重负的人,而会对她伸出手的人或许那里都不存在吧。
但与此同时,只要她一天不掉下神坛、一天不失去力量,她永远都会是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虐杀姬”,能够继续凭藉一己之力和杀戮之举去到立足于世。
道理无可否定是存在的,不过叶凌门显然并不认同这种有如邪魔外道的做法,并用一个叹声摇头的举动加以彰显。
“丫头,冥顽不灵乃至于固步自封,最终只会害了你自己。”
夜鸦眯起眼睛,别具意味地作出宣言:
“固步自封的不一定是我,最后死的也不一定是我。”
影门门主依然贯彻自己的主张,叶凌门的一言一语都没有足以动摇她的意志。
事到如今,话题似乎已经进行不下去了。
大概也是察觉到交谈的道路已经走到了尽头,老者像是在埋怨天公不造美般叹了一口长气。
这时候,叶凌门扭头瞥向齐归元的方向,视线投在北冥有鱼的身上。
“元儿,处理好了吗?”
“暂且算是,但伤口还没有完整地封住。”
齐归元皱着眉如此回答,天若衣接过话头补充说:
“血也差不多止住了,这位姑娘的身体很强健。”
“足够了。这狐丫头是大天境,这样子的伤死不了。”
叶凌门的语气随便。
这么一来,即使明知道他说的是事实,齐归元还是觉得莫名地放心不下。但是,叶凌门早就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夜鸦。
“夜丫头,她跟你很像,你肯定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她死。刚才你只是意气用事,对吗?”
老者语重心长地问,夜鸦则又摆出一如既往的优雅笑容。
“如果我说不是呢?”
叶凌门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摆着手说:
“那你就继续孤身一人吧。”
惊觉他们对话里所暗示的意思,知道叶凌门有把北冥有鱼交回夜鸦照顾的意思,齐归元瞬间瞪目瞠视叶凌门,焦急地喊道:
“师父,你──”
“元儿,别对你师父我吹胡子瞪眼,没大没小。”
叶凌门似是疑非地斥责了齐归元一句,那一声惆怅的吐息则紧随其后。他看向无人的方向,没有正视任何一个人。
“你要说的话我都明白。可是,天璇宫还是很有限的。你知道,我也知道。”
望着叶凌门蒙上阴影的侧脸,齐归元默然。
这不意味着他能够同意自己师父的说法──不,他明白,也曾经予以认同,但现在北冥有鱼身受创伤,他不放心,所以变得不认同了。
然而,他也尊师重道,所以暂且没有违抗师命。
他,已经欠自己的恩师足够多了。
尽管如此,齐归元却紧抱住北冥有鱼稍显冰冷的娇躯,用行动展示自己的意志。
怀中的触感纤细而柔软,但不乏弹性和坚韧,那身体的主人已经承受得太多太多了,教人无法轻易放手。
嗯,齐归元无法安心把怀中的少女交给一个以“杀”为名的人。
叶凌门没有考虑齐归元的想法,我行我素地再次转向夜鸦。
“夜丫头,你觉得呢?”他沉稳地问道。
一瞬间,所有人都望向了夜鸦,分别以各自的心情期待着她的答复。
迎着他们的视线,夜鸦维持脸上的笑容,以行动作出回答。
她抬腿走到齐归元面前,伸手想要抱起北冥有鱼,他却没有松开怀中的少女,像个睹气的孩子,无言地用抗拒的眼神望着夜鸦。
“元儿,放手。”老者严词勒令。
此时,齐归元想起了自己刚才“二十年成为宗师”的交换条件,正想向叶凌门提出之际,自己后颈倏地一痛,而叶凌门早就不在原先的位置。
意识迅速散去。
齐归元捂住后颈错愕地回头,看见了叶凌门的身影,还有那痛击自己脖子的剑柄,以及天若衣来回看着自己和老者的焦急失措眼神。
“师父,你为──”
齐归元难以置信地呼喊,露出惨遭背叛的表情。
为什么?
为什么师父不帮我?为什么我如此之无力?
无数问题冷不防地涌现,奈何意识的消散的速度太快了,他还没有得到任何一个问题的答案,就昏晕了过去。
风再度扫过不远处的麦田,吹倒了齐归元,吹散了他最后的一丝意识,他身形一歪就倒在天若衣的怀里。
但是,他抱着北冥有鱼的手仍然没有松开。
*
天若衣凝望抱着北冥有鱼的夜鸦背影。
她看着对方在走出一距离后,突然就像鬼怪般消失于黑暗之中,久久没有言语。
又是一阵风吹过,远处的麦手沙沙作响。
真的要谢天谢地,她怀里躺着的齐归元意识仍未恢复过来,否则他肯定会不顾一切追上去。
作为齐归元青梅竹马的师妹,天若衣早就听说过北冥有鱼的事。
她虽然可怜北冥有鱼的经历,但在她心中,自己师兄的性命更重要,不希望看见他变成一具毫无生息的尸体,所以她心中有点庆幸。
“若儿,你觉得师父我很无情吗?”
突兀地,叶凌门充满无力感的问题从头上降下。
即使天璇宫陷于危难,也没有听见自己师父会以这种苍白的口吻说话,天若衣一时感到诧异无比。
“我虽被冠以天下第一人的名号,但可不是一切的主宰。只要一天身为人,就一天会有力所不及的事。传说中的飞仙们也无法真正的随心所欲,更何况是我们呢?”
他其实是在自问自答,压根就没有在寻求任何安慰之语。
尽管如此,天若衣仍然给出了最底限度的安慰──
“我明白的。”她如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