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歪了吗?”女孩小声询问。
那是很小的声音,很悲伤的声音。
但是,北冥有鱼听见了,用同样地小、同样地悲伤的声音回答。
“嗯,歪了。”
路歪了就到达不了该到达的地方呢,如此说着的北冥有鱼露出掺杂着自嘲和悲伤的笑容。
“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纯白。”
北冥有鱼浅呷了一口茶,喃喃地说着“茶都凉了呢……”然后把茶盏放回桌子上推到一旁。
“即使如此,你眼里的我还是白的吗?”
月白之妖如此询问的口吻没有任何起伏,但雪麒麟却捕捉到那微不足道的不安。
时到如今,如果说再没有任影响未免就太过狡猾了,也愧对了北冥有鱼坦言相告过去的真心,雪麒麟虽然可以满嘴漂亮话,但也知道对方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自己最纯粹的想法。
“我不知道,但确实有些……有些难以置信,我不知道你会经历过这些,也会行差踏错……所以……”
罕见地期期艾艾的,雪麒麟有点语无伦次。
最后,她搔了搔后脑勺,既抱歉又难堪地笑了笑。
“……是吗?”北冥有鱼凄凉地垂下双目。
雪麒麟欲言又止,却没能发出丁点有意义的声音。
她意识到自己有点变了,会纠结的事情变多了。
这大概多多少少和玉耀揭开自己伤疤一事有关吧。
自从那天之后,世界彷佛变得清晰起来,清晰到有些压迫人的地步。必须开始正视一切的她忽然察觉,自己以前总是不在乎、没所谓的样子,可能也是一种自暴自弃的举动。
然而,对于自己深爱的人们,她的感情没有掺杂半点虚假。
那是她唯一能够肯定的事,也是她的底线。
这个爱恨分明的女孩绝不以虚情和假意对待他人。如果有一天,她惊觉某个人不如自己所想,而且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方,她心想自己肯定会将之割舍吧。
但要是那个人是齐绮琪呢?是水云儿呢?是北冥有鱼呢?
思及此处,她就觉得很害怕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祈求自己和她们的轨迹不会有所错开。
别再想了,雪麒麟!彷佛纠结于此,事情就会真的成真般,雪麒麟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她拎起右边的那条辫子把樱唇埋在末端的发丝里,那薄荷般的清新发香似乎能安抚自己的思绪乱流,让她渐渐昏沉的脑袋得到些许缓解。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女孩终于再度开口时勾嘴泛起了苦笑,没有正眼看着北冥有鱼。
“不过,我还坐在这里呢……我想……说不定有些庆幸吧?因为,你原来也会做错事,也会软弱……”
女孩决定先把一些内心的感受诉诸言语,哪怕那些字眼、那些词语无法成为有条理的话语。
要确准地表达自己的心情或许很难,但开口说话并不难。雪麒麟坚信着北冥有鱼能够理解自己的心情。
没有根据,但应该如此。
“以前的你,总给我一种若即若离的游离感。嗯,就是很不踏实的感觉,我时常会想啊……你会不会突然消失呢?大概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不知道有没有传达给她呢?焦躁盘踞在雪麒麟的胸口。
“那现在呢?”
北冥有鱼语带期盼和不安,身体不自觉前倾了些许。
雪麒麟迎着她明暗不定的视线,清晰地倒映着北冥有鱼脸容的眸子里散发着认真的光辉。
没有任何他意,她只是直直地在注视着眼前的纯白而已。
“我能确切感觉到你就坐在我的面前。”
随着一点一点以“了解”这个途径勾勒出北冥有鱼的轮廓,蒙她在身上的青烟薄雾也在缓缓的消散。
时至现在,北冥有鱼于那明黄色的眸中,已经不再像是在水镜上摇晃着的虚影。
曾几何时转黯的目光稍微恢复些许光采,北冥有鱼淡然而笑。尽管不够明媚开怀,但那依然是个漂亮的笑容。
“所以,才会是你啊……”
北冥有鱼叹着声音轻喃,像在吟诵诗歌。美妙的音调绕梁飘散,静静回响在房间之中。
我被选上了的意思吗?雪麒麟如此阐释那句话。
她无从得知北冥有鱼对自己有何种的期盼和追求,也不知道她选上自己,是想让自己成为什么样的存在。
没关系。
雪麒麟唯一在意的、唯一必须知道的,就是自己在北冥有鱼心里是否占有重要地位,而答案她已经知道。
所以,已经足够了。
所以,在此时此刻她只要展露幸福的笑容就足够了。
北冥有鱼也浅浅地笑了,那是个无声的笑容。
“我……”
少女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但没有完全消失,有一些痕迹摇摇欲垂地残留着。她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彷佛掌心已经满是鲜红,刺目得难以忽视一般。
“用他送我的事物杀了许多许多的人……”
像是喝醉了酒,意识已经不太清醒般,北冥有鱼眼神迷离,嗓音平静得有种让人心碎的感觉。
她杀了多少人呢?这个问题雪麒麟自然不会问出口,只是沉默也让她无所适从。
重新燃起的烛火摇曳不定,纯白少女的脸庞也忽明忽暗,在这个环境下,都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在诉说着时间的流逝。
“很多很多的人……”
北冥有鱼脸上驻映着惆怅、后悔、害怕、不安以及其他种种表情,几乎是没有表情,也算不上是一个表情。
但是,这个表情很快就因为她垂下视线,而隐藏在浏海的阴影之中。
“雪麒麟,置身于血海中的那种感觉,就像被一张大网给紧紧缠住,永远都无法脱身一模一样,当反应过来时那种既让人厌恶又浓稠的触感已经刻在了手掌之上。”
彷佛是从深不见底的墓穴深处传来的某种声音。
半隐没在黑暗里的少女脸部轮廓,看起来真像是被埋葬了一半的尸体。
死的方法很多样,不全在于心脏跳动与否,要不然“行尸走肉”一词就不会出现,而在这世间上有个海洋名为“过去”,长时间沉溺于其中,会被夺走光明与未来。
人生一旦失去了光辉,人们就会沦为“行尸走肉”。
而似乎正在回想那段黑暗过去的北冥有鱼,恐怕也曾经有过那种模样。
“──时至今天,那一切依然无法摆脱。”
黑暗的过去仍然如同追赶者,在追赶着北冥有鱼。雪麒麟怀疑自己未必能帮她摆脱死缠烂打的过赶者,但她认为──
“说出来吧。”
单是把事情说出来,或许已经足以成为一种解脱。
北冥有鱼在一阵沉默后再次开口。
于是,雪麒麟继续倾听。
*
纵然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了,她仍无法适应血的味道。
那过于清晰的浓厚鲜腥味往往都会让她皱起了鼻子,就像那时候一样──
这座偌大的宅子湿气很重,那飘散开来的血腥味因而变得湿润,透进肺部时好像黏稠的某种东西,直教人恶心不已。
摇曳的烛火勾勒出不断扭曲的阴影,在它的映照下零散分布在这厅子里的血泊彷佛也在蠢蠢欲动着。
那些阴影之中,有些会动,有些则不会。
不会动的黑色轮廓给人实质的感觉,其实都是倒卧在地上的人──不,或许说是尸体更为准确。
有满身是血的孩子,有喉咙被一刀割破的侍女老仆,有被脖子被用力折断的夫妇,有被一箭穿喉的护院──倒在地上的人影全部都已经身死于此,没有剩下一丝生机。
然后,无论死法为何,这些人们都是在极短时间里被一击毙命的,而且杀人者的手法非常熟练,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在死前制造出足够大的动静或是声音。
死亡完全是在静默中降临的。
府第里的三十八位活人全部遭到杀害,其中被人用箭从远处一击狙杀的人就足足达到十五之数,都是府第主人请回来的护院,剩下的二十三位则是被另外三名影门刺客给无声无息地联手杀害。
事实上,整个任务都难处就是拔掉那十五名护院。
这座宅第的主人是位有名的地主,坐拥大量土地而且富有,然而为人却不怎么谨慎,得罪了另一位富商。他深知道对方会加害于自己,便请来了护院保护自己一家老少的平安,却没想到对方却不惜高额代价请动了影门,最终还是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所请回来的护院都是武者,虽然境界不高,几乎全是人境,但是富有护卫经验,其中还有一位丐帮分舵长老──一位地境高手,这个阵容再如何不敌应该都可以作出一定程度的反抗。
可是,他们却没有。
在那精准无比的利箭前,他们还没有看见敌人就被逐个点杀,就连那位丐帮长老也只挡下了一箭,就死于隐藏在背后的第二箭之下,完全发挥不到应有的作用。
若非如此,影门的刺客岂能如此简单就能得手呢?
盾牌和利刃都被折断,结果可想而知。
失去了护院们和丐帮长老的保护,剩下的二十三个人就只是手无博鸡之力的待宰羔羊,很轻易就死在影门刺客的手中。
而这一切都应该归功于那一抹位于大厅正中央处的“纯白”。
那是位相当漂亮的少女。
冷若冰霜的娇容隐隐散发着些许高贵、飘渺的气息。
一对紫色的眸子充满了知性,纤细却不失力量的娇躯被黑色的大袍给罩着,而那纯白的长发则被束成长长的高马尾,在黑暗中如同映着月色的飞流。
不过,她身上最惹人注目的部分,恐怕还是长在脑袋上的一双雪白狐耳,以及从袍摆下露出的毛茸茸尾巴。
嗯,这位少女是一只武妖。
背后挂着一把纯白的长弓的她正向大厅深处迈进,随着动作而敞开的袍摆间,能够窥见底下那便于活动的贴身衣裙,和自裙摆下露出,被黑色的装扮衬得更为亮眼的雪白赤足长腿。
透白的脚掌沾上了些许血迹,显得分外地妖艳。
北冥有鱼走到了大厅尽头处的墙壁前停住。
两支利箭入木三分,箭头完全陷于墙壁之中,附近的墙面呈放射壮龟裂开来,其中一支箭矢贯穿了丐帮长老的喉咙,把这位颇有名声的地境武者穿挂在墙上。
他苍白的五官描绘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自圆睁眼眶里半凸出来的眼珠子极力地朝下望去,已经毫无神采的目光紧盯在夺去自己性命的箭上,彷佛是要将之深刻在眼底般。
北冥有鱼面无表情从他身上把属于自己的箭矢拔出。
一度被箭矢堵住的血液喷洒而出,沾污了她雪白的脸蛋,失去支撑的尸体则随着一声“咚”的重响摔落在地上,不自然、而诡异地扭曲着四肢。
少女用袖子抹了抹脸蛋,把箭矢插回斜向下方挂在背后的箭囊之中。那箭囊一度空空如也,但随着主人逐一回收射出的箭矢,里面才终于渐渐充实过来。
这一支箭是她回收的第十五支箭,而箭囊里也只有十五支箭。
北冥有鱼只带了十六支箭,也只用了十六支箭。显然地,她是精准地计算出了这次任务所需要的箭矢数量,只携带了相应数量的箭矢。
正如那个青年当初所期待的一样,她有自信不浪费任何一支箭。
然而事实却是,第十六支箭没有夺去她本来目标的性命,额外耗费在对付这位丐帮长老的身上。
──她已经很久没有失败过了。
彷佛是在嘲笑她似的,那深入墙面的第十六支箭越发碍眼起来。
北冥有鱼轻啐一声,凝眉把箭矢拔下后,并没有收回箭囊之中,反而把它折断扔在地上。
“他人呢?”
她突兀地问,问那她第十六位目标的去向。
虽然少女毫不嗜杀,但她也必须把那个从自己手中成为了漏网之鱼的目标给杀掉,否则死的人很可能将会是她而非别人。
北冥有鱼不想死,所以那个人必须死。
“无风去追了。”
另一位影门刺客头也不抬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