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之狐、夜之鸦(11)(1 / 1)

同样对此起疑的不仅是她,还有在场的、目睹一切的所有神刀派弟子。

至于那些后来赶到的只看见了异常的中心那一地血肉,无从猜测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万万都不会想到,自家威震一方的副掌门已经凄惨地身陨于此──连反抗都无法办到就死在这里。

“夜鸦……”

谢通天吞了吞口水,艰难地自喉间挤出了一个名字。那嗓音如同骨头在磨擦一般干涩难听,惊动了一度凝住的画面。

北冥有鱼看向他,神刀派的弟子们也看向他,于是满缠着黑暗的女子也看向了他。

“你知道我的名字呢。”

女子侧着头说,一袭黑发在虚空中流淌成墨水瀑布。

她眸子波光流转,格外地妖媚,可是位于视线尽头处的谢通天却浑身颤抖地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他不断后退,然后在刚准备踏出第六步时止住。

“可是,我不喜欢你喊我的名字。”

每个举动都透着妖艳的女子伸出舌头舔舐腥红的薄唇,右手微微一抖便惊起满地黑色羽毛。

如黑雪的羽毛飞散间,数道极幼的魅影灵巧地飞来腾去,一下子就牢牢地缠上了谢通天的身体。

依然是那些黯淡的纯黑纲丝。

“鸣……”

谢通天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悲鸣,整个人便被钢丝给绞碎。

数以千计的肉体碎屑爆散开来,溅拍在附近的人身上。他们一阵恍神,目光追逐着那些在黏在自己身上缓缓滑落的人体碎块──或胶状物、或肉碎、或骨头,无法反应过来。

“看呆了?”

听见这个问题,北冥有鱼一顿一顿地把视线移回身前。

女子不知道何时已经对她投以注视,深幽幽的眼眸里仍然带着笑意,没有一丝不悦,也没有杀人应有的疯狂,格外地平静,彷佛死在自己手里的都不是拥有生命的事物。

她只是……只是──对,只是在掸去尘埃而已。

不知不觉,清澄的夜空已经由晴转阴,乌云密布,遮去了明月。

在那光芒消逝间,女子倏地朝北冥有鱼伸出了手。那闪烁着诡白光芒的手似乎是在邀请着瘫坐在地的她一般,而被称为“夜鸦”的女子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雾幻狐,我觉得你应该站起来。”

女子的嗓音好甜好甜,而且好温柔。那对浓红近黑的深邃眸子,彷佛藏有一个世界,湿润地荡漾着某种魅惑,

恍惚间,北冥有鱼没从反抗,手已在无意识下伸出。

就在两只手即将碰上的一瞬间,天上蕴酿已久的神雷带着暴雨打了下来──

“站起来,杀光他们。”

尽管雷声轰然,震得耳朵嗡嗡作响那一句话仍然无法被磨灭。北冥有鱼错愕地睁大眼睛,在反应过来前手便已陡然缩回。

似乎是在忠告人们此地不宜久留般,那道雷电也惊醒了在场所有神刀派的弟子们。他们彷佛忘记怎么呼吸般,不停喘息着,有人惊呼,有人屏息,也有人直接不堪地瘫坐在地上,瑟瑟地发抖。

己方最强大的两已人在女子举手投足间惨死于此,他们连爬带滚地落慌而逃,也没有规划什么路线,只要有路可走便胡乱闯进去。

在这一刻,他们想必强烈地尽快逃离此地。

──杀光他们。

望着他们的狼狈而难以入目的身影,北冥有鱼彷佛看见了尸山和血海,浓烈的血腥味不知道从何涌出,往她席卷而来。

她终于发觉了,缠在对方眼角的黑色情感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那其实不是情感。

而是大量杀人所积累下来的厚重血腥味。可是,这些味道却没有沉溺下来,依然新鲜无比,不腐臭不枯干,彷佛只是新沾上去,还会流动的一样,没有成为一种罪恶感。

嗯,她肯定是个杀人如麻,杀人如掸尘的存在。

北冥有鱼眼中那一对漂亮眸子,其至深处满是不尽的杀戮。

“你再不起来,他们就要逃光了呢。”

女子黑红色的瞳孔幽幽地缠着北冥有鱼,像是要把她捆绑起来一般,北冥有鱼只觉得自己怎么样都没有逃法从她的双眼里逃离,体内被强塞满寒意。

“啊……”

彼端响起了骨肉分离的声音。

一个正在狂冲向某条小巷的神刀派弟子,在距足巷口的刹那,整个人浮现数无条血痕,然后崩塌解体。

那滚落的眼珠覆有一层深厚的不解。

北冥有鱼还来不及思索原因为何,又有几个神刀派弟子步了他的后尘。

他们明明都是往不同方向逃离的,女子也没有任何动作,为什么好端端地就以惨死收场呢?

凭着过人的目力,北冥有鱼在第五名神刀派弟子无故解体,其余神刀派弟子惶然惊慌地停下逃走的脚步,不知如何是好之际,终于发现那些纵横在这条街道出口的黑色丝线。

大概是女子构筑起来的,那些黑色丝线交错成网架在在所有出口处──连街道上空都隐约看见闪烁着寒光的丝线──当神刀派弟子慌不择路的冲过去时,他们就成了自投罗网的蜘蛛猎物。

不过,这些强韧的网可不是只会黏着猎物那么简单。

“怎、怎么办?”

“我们被困住了?!”

“赶快叫掌门来救我们呀!”

神刀派弟子骇然不止,都慌乱地伫在原处,不知所措。恐惧使他们手脚发抖,有人甚至忍不住一阵呕吐。

“──掌门?你知道那个是谁吗?那是‘虐杀姬’夜鸦!是影门的门主,那位不祥的杀神呀!”

听见有人喊着要向掌门求救,一名稍为冷静的神刀派弟子畏畏缩缩地瞥向若无其事的黑羽女子,说话的声音中满是惧怕和惮忌。

“你要让掌门来送死吗?”他重喝一声。

在场的人们瞬间哑口无言。

他们纷纷与就近的对伴互看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惊恐,还有──决然。

或许是那名神刀派弟子的说话起到作用,又或许是当他们听见女子的名字那一刻起已深陷绝望一般,他们渐渐往那名弟子所在之处缓缓聚集起来。

“大师兄说得对……我们只能靠自己了。”

“要死也不能连累掌门。”

有两名弟子朝那名位在中央的青年作揖说道,随即赢来了其他同伴的赞同,一瞬间竟然有种士气大涨的迹象。

乌合之众有了主心骨,也可以展现骨气。

但是,骨气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真的有任何意义吗?

“──既然逃不了就抵抗到底吧!”

在那名神刀派大师兄一声令下后,聚在一起的人们拔出了刀。“铿”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贯穿了天际。

尽管手脚止不住颤抖,这三十多名神刀派弟子依然拔出了兵器。

“哎呀,你比较有勇气呢。你不怕我?”

觉得很不可思议般,夜鸦终于歪着头,首次正眼看向神刀派的弟子们。她的视线主要落在那位大师兄身上。

而她的目光一从自己身上移开,北冥有鱼一度难以动弹的身影便快速恢复过来,总算可以撑起身子站起身。

“……怕又如何?”

青年回话相当简单,声音出现压抑不住的颤抖。他肯定是很怕──怕死,但有一些事情不是生死能够凌驾的。

信念、尊严以及责任。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物在支撑着他们呢?

或许都有,北冥有鱼不太确定。

“从你到来的那一刻起,死亡也紧接到来了。我们既然避无可避,也唯有拼死抵抗了。”

神刀派弟子语气逐渐平稳,最后甚至掷地有声。他能够成为大师兄的理由,除了境界和实力高低之外,恐怕这不屈沉着的性格也有一定关系。

“如果能够在你身上留下那怕是一丝痕迹,我们也算是赚了。”

青年带着些许敬佩地叹声说道:

“毕竟,你可是宗师之身呀!”

虽然早有所料,但青年口出说出“宗师”两个字,基本确认眼前的女子就是矗立在武者顶端的其中一位宗师后,北冥有鱼还是心头一紧,觉得一阵晕眩。

阿元果然说得没错,狐耳少女心想。

武妖也是可以成为宗师的,北冥有鱼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感觉,终于明白齐归元当时为什么能够如此言之凿凿。

──毕竟,有活生生的例子存在。

只是为什么齐归元不直接坦言相告呢?少女现在还不明白,不明白“夜鸦”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无法诉之言语的禁忌。

那其实是一个谁都不想提起的名字。

因为,人们都深信只要一旦提起这个名字“死亡”便会随之而来。

“你觉得我是个嗜杀的人──武妖吗?”

夜鸦优雅地笑着问道,青年不假思索便回答说:

“传闻中是如此。”

“我想你搞错了。”

夜鸦掩着嘴巴咯咯地笑了两声,傲人的双锋随之一阵晃动。

换在平时,她肯定早就吸引了无数的目光了吧,但是现在没有人敢看,也没有人想看。

“路上有蚂蚁在爬,也有分想要踩死它们和不想踩死它们的时候吧?”

“……”

青年先是沉默半晌,握紧了拳头。

被如此轻视,任谁都不能一笑置之。然而,他没有一笑置之,也没有以各种方式抗议,反而长吁了一口气。

“那阁下的意思是,现在属于不想踩死的时候?”

听见青年尊重地将黑羽女子称为“阁下”后,北冥有鱼惊疑不定地抿嘴瞪眼。她不敢相信武妖也能获得人类的尊重。

“嗯……你要这么说也没错。”

夜鸦想了想,才如此回答。

青年原本绝望的眼里透出一丝希望的光芒,他试探着就问:

“那为何又要困我们于此?”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我不讨厌聪明的人。”

出人意料地,夜鸦浅笑着加以赞许,然后接下来离唇的话语却骤然让人感到寒风彻骨。

“因为,有人要杀你们。”

她依然在笑,声音黏腻流入人们的耳中。

“我不杀你们,但有人要杀你们,我想看见你们被她所杀,想要闻到你们血的味道,如果你们在那之前就离开了,事情就会变得很不顺利,那么我会很不高兴。”

“……”

“我有杀你们的理由,但是她杀你们的理由更重一点。”

难道不是吗?夜鸦优雅的笑容彷佛扭曲了残酷的轮廓

青年眼中的希望辉芒黯淡了许多,但仍未完全消逝。他还在试图寻找一线生机,于是望向了至今无言的北冥有鱼。

“如果她不杀我们呢?”

夜鸦也望向北冥有鱼,似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如此一来,北冥有鱼便承受了在场人们所有视线。她有些无所适从,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理解那些视线里的期盼和恳求。

齐归元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那个在得知道她是一只武妖后,还会对她投以类似感情的人。

少女由出生至今都没有体会过数十人同时对自己投注这些感情。

她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那些视线好像要在灼烧着自己一样,让她浑身发热。

自己是在害羞呢?还是……感到兴奋呢?北冥有鱼尽量回避那些视线,忽然感许毫无由来的害怕。

这时,神刀派大师兄突然上前一步,恭敬而端正地弯身拱拳。

“姑娘,虽然我们本有加害于你的心,但也只是受于师命不能不能违……这样说或许很厚脸皮,但是本派副掌门已经身死于此,谢长老也如你所见……还有几位死于你手下的兄弟姐妹,我想,这应该足以弥补了吧?还望姑娘善心大发,不要赶尽杀绝。”

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就能弥补了吗?

真的就从来没有想过要杀害自己,只是因为师命不能不从吗?

脑海里,无数念头纵横交替地闪过,北冥有鱼蹙起了眉头,茫然不己。

“不,那都不是原因。原因很纯粹,就是你是一只可有可无的武妖。”

看透了狐耳少女的迷惘和失措,黑羽女子倾身,把丰润的唇凑到女孩的耳边。她吐气若兰,甜蜜的声调里有抗拒不了的魅惑。

“雾幻狐,你应该都要比谁清楚这一点呢。”

这一刻,北冥有鱼明白过来了。

青年的所有措辞都是借口而已,他们根本就不在意武妖的身死,所以没有任何抗拒就接受了这一道师命。

他们想必也没有顾及前因后果,只是纯粹因为对方是一只“武妖”杀了也没有关系才会作出这样子的行动。

就像踩死蚂蚁从来不需要原因一样。

然而,他们现在却推搪说,这只是“师命难违”,试图以“我们也是无可奈何”为由来博取他人的理解和同情。

这样子有何道理?如果有的话,这道理未免也太廉价了吧。

过去受到人类逼害的光景自然而然地现于眼前,那些曾经痛击自己的石头彷佛又再漫天飞来,北冥有鱼胃部因而涌出一股汹涌的憎怒,如烈火般席卷女孩的全身。

眉宇间火热且深重,少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已经被扭曲起来。

──谁才是怪物?你们才是怪物!

北冥有鱼很难受,灼烧着全身的怒火让她很难受,耳朵嗡嗡响着的声音,莫名其妙的晕眩感都让她很难受。

于是,她顺从这一份暴动的感情,架起了弓。

咻──!

待她意识过来时,第一根由真气凝聚而成的气箭已经划着优美而笔直的轨迹,瞬息不停地戳入那位青年的喉间,一穿而过。

彼端血花喷溅间,夜鸦的笑容镶刻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