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开什么玩笑?对方怎么可能会答应?女孩目瞪口呆了。
谢通天也没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愣在了原地。
三人之间的空气急速凝固,沉默瞬间填补空间。
一时之间,女孩觉得安静得诡异,耳朵嗡嗡作响,仿佛连风的声音都能轻易捕捉。她不太适应地掩上那一对用幻术隐藏了起来,毛茸茸的雪白狐耳。
“你说什么?”
谢通天狐疑地问出这个问题时,已经足足过去了一分钟之久。
“你让我放过她?”
谢通天瞪着青年,指着女孩对如此问道,仿佛在问“你胡说什么”的模样。接着,不待青年应话,便又用混杂着不信和憎恶的眼神转而望向女孩。
“放过这个残害我弟子的畜生?”
男人那择人而噬的目光惹人不适,女孩于是往旁边挪移一下身体,好让青年能稍微挡住自己。
“何必要见血呢?”
“哈──!”谢通天重嗤一声,“名震天下的天璇宫竟然也会收傻子为徒?真是贻笑大方,贻笑大方啊!”
青年耸了耸肩,不说话。
但他并没有真正沉默──他以将女孩护在身后的动作当成回应,来到彰显自己的答案。
“混帐!”
理解到青年的意思,谢通天大骂了一声。
怒火灼烧着内心,男人的扭曲眉宇狰狞不己,愤怒而激动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来回踱步了几个来回,手上大刀乱舞一通,划出的劲气在地面留下数道深刻的痕迹。
最终,他举刀遥指青年,厉声质问说:
“这畜生杀了我徒弟,我杀他难道不是天公地道的吗?你为何要诸多阻拦,偏要与我作对?未免欺人太甚了。”
“是天经地义没错。”青年先是苦笑,随即又摆出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摊了摊手,“可是,我这个人不太讲道理。上不怕天,下不怕地,中不怕人。”
“好好好!”男人一连三声好,一声重过一声,“好得很!你的意思是你要庇护这只天杀的武妖?”
“也不是。”
青年摇头否定,谢通天闻言立即愣住。
“你在戏耍我?”他不太肯定地问道,“你不是要阻我?”
“也不是。”青年又摇头。
谢通天眉头剧烈抖动起来,显得被气得不轻。
那他想怎么样?女孩也有点好奇青年的意图,觉得留在青年旁边远比孤身逃走更为安全,所以才至今都没有动身离开。
而这种感觉毫无根据,纯粹就是直觉罢了。
“你想杀他可以,只要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我也不管。眼不见为干净嘛,你懂吧?但是──”青年慢条斯里地说着,突然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清亮起来,“你在我眼前杀她就不可以。”
他真的要保护自己?对此,女孩目露诧异,完全没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太不可思议了。
眼前的人类竟然说要保护自己──保护一只武妖,甚至不惜与同胞为敌也寸步不让,这叫女孩如何相信?她以为人类都是互相包庇,视武妖为灾祸、污秽、不洁之物,恨不得杀光所有武妖的存在,从没想过会有人类主动向自己伸手。
而青年的出现让这个牢不可破的印象出现了细微的裂缝。
“我不喜欢见血。”青年幽幽地说。
他半垂着目光,身在背后的女孩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张哀愁堆积的脸庞。
不,就算她看见了,也未必能够察觉那脸上所描绘的东西。
女孩现在正沉溺着极度的讶异之中。
她不能理解青年的意图,觉得他的一言一行已经奇怪得可以用诡异来形容。
就连相处了好几个月,一起玩乐欢笑,甚至对自己抱有爱慕的那个男孩,在得知自己竟然是一只武妖后,态度立刻就发生惊天覆地的变化,不仅辱骂她,还用石子扔她。
然而,这个与她素未谋面,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青年却扬言要保护他,纵然他只是声称不让男人在他的面前杀死自己,但只要女孩不离开他的视野范围里,岂不是就等同于受到了他的庇护了吗?
──这个人要不是可以用愚蠢来形容,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滥好人,就是对自己另有图谋。
小鱼曾经从村子的大人里听说过贩卖武妖的事。
据说武妖身上都是宝,皮毛能制成能好的衣服、皮甲,骨头可以入药,内脏和鲜血有帮助武者提升修为的奇效。因此,不时都有一些胆大的猎人会组成队伍踏进森林深处,猎杀武妖贩卖。
他也是想以我来牟利吗?女孩怀疑青年的动机。她不太相信会有主动帮助武妖的人类。
而她的怀疑注定很快就遭到打破了。
“看来多说无用!”谢通天摆出架势,冷笑了两声,“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他似乎是觉得沟通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打算是对青年动手了。
对于,气势节节上升的谢通天,青年一动也不动,完全没有动作。
“哎呀哎呀,真没有回旋的余地?”
青年清挺的眉垮了下来,十分苦恼的样子。
“为什么?”小鱼终于忍不住问。
她想要知道青年究竟是个滥好人,还是一个伪君子。
“嗯……”青年屈起食指敲了敲自己的下巴,思考了一下,“没有原因,就是想做而已。”
回话时,他侧头看向了女孩。
视线因而从谢通天身上离开,而男人自然也会放过这个机会。
“轻敌者死!”
畜势至今的谢通天猛然大喝。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你难道不知道吗?”
青年还来不及回转视线,谢通天便伴随这句说话袭来。只见他蹬地飞掠而出,大刀在地上曳出深刻的刀痕,刹那就逼至青年的眼前。
刀从下而上奋力斩出,上面慑人双目的寒光荡起。
整个过程发生在瞬息之间,眨眼前谢通天还在数米外,眨眼后却已经来到了两人的面前,女孩自认为自己闪躲不了,青年也闪躲不了。
谢通天人快,刀也快。
但剑更快。
那柄长剑仿佛是自己弹出来的,也不见青年如何动作,长剑便在一声短啸中离鞘。青年像是在杂耍似的,一转剑柄,长剑便立刻前后转向,从被反握住变成被正握住,剑身化作了白银的流光,后发而先至地切入谢通天的防御要地。
剑实在太快了,快得不可思议。
谢通天眼睁睁地望着长剑的入侵,却来不得收刀回防,一双黑瞳眼得斗大,反映着如同残月的璀璨剑光。
下一瞬间,剑止在了男人的咽喉处。
谢通天几绺发丝被剑劲带起,折断,最后四散。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剑锋堪堪就贴在了脖子的皮肤之上,被拿捏得有如鬼斧神工,别说割破皮肤,连红痕都没有压出。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出招前说一堆废话来提醒我了。”青年说。
他一改了之前的态度,微眯的眼睛显得十分锐利,从中射出的视线仿佛就是他的第二把剑,锐意凌人。
眼见长剑架在脖子上,只要青年一抖可能就会亲昵地切入自己的脖子里,谢通天脸上的傲气尽失,由不信、骇然和后怕交织而成的色彩取而代之。
“我劝你别吞口水了。我的剑很锋利,俗点来说就是吹毛断发、削铁如泥。”青年剩余的左手一摊,漫不经心地说,“而你的脖子显然不是铁打的,砍断它,不用费太多的劲,你怎么看呢?”
“呃……”
他不敢答话,只能眼珠朝下紧盯着长剑,真止住了吞咽口水的动作,还屏住了呼吸,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脖子闹出任何动静──再细微的动静──都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就算目睹了整个过程,女孩仍然无法反应过来,痴呆地愣在原处。那个叫她感到害怕的男人就这么被制住,她觉得这个情势的发展未免太儿戏了一些。
接着,是略显冗长的停滞。
青年不再说话,但是架在谢通天脖子上的剑丝毫不动,而谢通天也只是紧盯着长剑,提防着它会不会突然就把自己的身体和脑袋分离。
既然两人不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小鱼也没有介入的打算。
她来来就不太喜欢说话,所以选择静静地看着他们。无如必要,她是不打算作声了,遑论情况太奇怪,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几个人都挺有耐性的。
他们不说话不动作站在原地,整个画面仿佛被冻结了一般。
大概足足过了一刻钟之久,青年像是突然下去了干劲一样,漫不经心地打起呵欠来,凝定的画面也因此解冻。
“累了。”青年接着嘟哝了一声。
左看看女孩,右看看谢通天,他困扰不已地皱起一张脸来,垮下了肩膀。
“你怎么不求饶呀?你不求饶我很难办啊。”
说着,他不满地盯着谢通天瞧。
“呃……?”男人傻眼了。
也不管那好像在问“你在开什么玩笑”的眼神,青年蓦然转头望向身后的女孩。
“你怎么又不提要求呀?说替我杀了他什么的……”
又是一句不满的疑问抛出。
“嗄?”小鱼也懵了。
目光来回看向两人,等了一会儿他们却还没回神,青年“哎呀”地一拍大腿,并“你们怎么都不按常理出牌!”如此说道,最后还附送一个百般无奈的吐息。
小鱼顿时觉得一阵头晕,感到头痛地揉揉额角。
被制住的谢通天脸色沉了下来,整张脸都被气得直抽,眸子里满载恨意。
“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是把我当戏子了吗?”怒火一上来,谢通天不顾一切地大吼,“你要杀要宰,随你!但是你为什么要三番四次侮辱我!”
他激动地挺直脖子,剑锋一下子就微微陷了进来。似乎是不想真的伤害到对方,青年眼皮一跳,把剑移开了些许。
“你终于愿意说话了?”青年义正词严,“我并不想杀你。”
清澄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杂质,宛如在印证他的话语里也没有一丝虚假之意。
明白到这一点,谢通天面色一滞。
“那你意欲何为?”
“阻止你杀生。”青年淡淡地答。
谢通天嗤鼻一哼:
“虚伪!你的剑也染有不少鲜血吧?”
小鱼禁不住将目光移向青年铺有一层银辉的白色长剑上。长剑的剑条材质未明,虽然不至于完全纯白,但依然白光可鉴,看起来像是由银所制的,而非普通的金属。
剑再白,也是一把杀人的凶器。
或许冠上了“捍卫所爱”的信念,但是剑的本质却不会因而改变。不,该说是“捍卫”的本质也不会改变,借由剥夺他人,来到成就自己所重视的一切,这就是所谓“捍卫”的本质。
一切都只是一种转移。
从一个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后者从而获得成就,就如同胜利是建基于别人的失败之上的道理一样。
于是,正如谢通天所说,青年的剑一定也染有不少的鲜血。
“武妖你绝对杀过不少。你现在身处武妖之境就是最好的证据,你就算不是来参加武妖试练,也一定是负责暗中保护试练团的一员吧?”
谢通天越说越不屑,呸了一声:
“你肯定也杀过人,刚才出剑时的俐落,没有杀过人者是不可能如此毫不迟疑地拔剑斩向别人要害的。怎么,我说错了吗?”
青年沉默。默认。
“一个桧子手在落下屠刀前就别以言语粉饰自己的行为了。虚伪,也让人恶心。事到如今,你竟然说要阻止我杀生?”
谢通天失笑,脸上尽是鄙薄嘲凉。
“你凭什么?”
高声质问,谢通天一度挺身往前,长剑又再度陷入他的脖子里。青年又把自己的剑移开了些许。
“……不凭什么。”
青年摇了摇头,垂着目光说:
“就凭我现在的剑就架在你的脖子上。”
“好笑,以杀止杀?”谢通天说得起劲,仿佛已经忘了脖上之剑,“那你为什么又要把剑移开?”
青年眉心紧锁,皱成了一团。
矛盾的人,小鱼心想。
既然如此为难,为什么一开始又要出手相助呢?女孩没见过如此自讨苦吃的人,受不了地叹息出声。
“如果你不想杀他的话,我可以杀他。”她终于介入到两人之间。
迎着青年投来的意外目光,女孩越过青年。
一阵白雾在她腰后旋转纠缠,卷起了如龙卷的雾团。待白雾散去后,被长且厚的毛发所覆,带着漂亮曲线的尾巴松软地乍现于人前。
纯白的尾巴早已被血所沾污。
原本优美的尾巴拖在地上,现在却曳出一道血痕。
“不行!”
眼看那软绵绵的尾巴突然紧绷,即将化为夺命之凶物,青年唯一自由的左手立刻伸出,搭按住女孩的肩膀,阻止她继续前行。
“为什么?”女孩不解地回望他。
青年没有回答她,反而再度把视线投向谢通天。
“我的确杀过不少武妖,也杀过不少人。但这不代表我能够看见他人在眼前被杀而无动于衷。”
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回响在这片空间里,谢通天哑然失笑。
“你也一样。”
青年这句话是对女孩说的。
“我不想见到他杀你,也不想见到你杀她。”
他是认真的?小鱼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就打晕他。”
半晌沉默后,女孩提议说道。起初她只是因为一时无控制住翻滚的情绪才失控杀了谢通天的弟子,所以也不是非杀了谢通天不可。
嗯,女孩原本就不是嗜杀之人。
现在冷静下来一想,她才发现那是自己第一次杀人。没想到会如此干脆就痛下杀手,大概是因为自己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跟对方是不一样的吧,如果对方是一只武妖,她可能就不会如此轻易就夺去对方的性命。
原来不仅是对方不把自己看待成人,连自己也没有把自己看待成人啊……女孩感到内心顿时被苦涩所填满,口腔一阵发苦。
“有道理!”青年一拍额头。
他脸上放睛,似乎解决了一个十分困难的问题似的。
“就这么办!”
谢通天正欲开声,却只吐出了哀号。
应从女孩提议的青年反持长剑,突然踏出一步欺进男人的“里门”,用剑柄朝他的后颈猛力一击。脖子受到重击,谢通天随即白眼翻上,身体一下子就崩塌,被青年一脚给踹倒。
“该死……的伪善……”
完全昏晕过去前,谢通天费尽所有力气留下这么的一句话。
女孩放松尾巴,瞥了一眼谢通天,这才把视线固定在青年身上,叹了一声。
“你应该早点这样做的。”
“刚才没想到。”
青年尴尬地笑着,又摸后颈了。
瞧他那副蠢样……怎么好像比虎子他们还红幼稚呢?女孩直觉还是不要跟青年扯上关系为妙,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哎,喂……”
青年喊了女孩一声,但小鱼没理他。
他看了看女孩,又看了看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男人,苦恼地抓了抓脸颊。
“——她或许是一只武妖,但是和我们可没有什么分别。”
最后,青年叹了一口气,如此说道。
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话撞进了女孩的内心,在体内横冲直撞着。“你说什么?”女孩情不自禁地止住脚步,回头看去。
然后,两人的视线再度对上。
“我说,你跟我们没有什么分别。”青年清爽地笑着。
一瞬间,女孩觉得世界充满了光明。
辉芒的源头来自青年的笑容。
如春日暖阳的笑容,附有一丝温存。
耀眼的笑容。思绪里闪过这样的形容,青年此刻的笑容也因此清晰而难以磨灭地印进了女孩的心底。
忽然,她有点想哭。
觉得刚才被虎子背叛而遭到挖空的内心一下子又被填满了。
——“你跟我们没有什么分别。”
自己是多么地渴求这一句话,女孩身体微抖起来,泪水不自觉就从眼角滑落。
“哎呀,你怎么哭了?”
青年一阵子手足无措,想用自己的袖子帮女孩抹去泪水,结果小鱼却率先用手拭去了泪水,他也就只能作罢。
“你叫什么名字?”
武妖都是没有名字的。
然而,在人类的世界里,名字却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所以,女孩想知道青年的名字,想知道这个说出那句话的青年的名字。
“齐归元。”
“齐归元……”
女孩反刍着这个名字。
此时此刻,她并不知道这个名字从这一瞬间开始就将会伴随自己的一生。
她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