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珈蓝说自己是孤儿,雪麒麟“呃……”了一声,给了对方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目光。
“为什么要道歉呢?”
珈蓝仿佛是真不明白般微偏头,令人怜爱。
既然对方不介意,自己也就不用挑明了吧……雪麒麟再次转身,摇头表示没什么。
“苍凛好像是大食人的后裔。”也不深究,珈蓝言归正传。
她仍在笑。
但目光里的笑意渐渐转淡,用颇为暧昧而平顺的口吻继续说:
“百年之前,北国曾经占领了许多西域国,现在北国里也有很多流有西域血统的人,混血儿也不在少数。”
“有点超乎想象咩……”
珈蓝所说的一切其实都很容易理解——基于战争的领土割让与回归、民族融和迁移都已是常见的事,雪麒麟所不明白的乃是在主张“非我族类其心可诛”的世界里,北国和密宗为什么可以容忍非同族之人担任国师和圣女的这一点。
对此,珈蓝的回答很简单:
“因为我们是宗师。”
——简短而有力。
雪麒麟觉得如此短短的一个回答,就足以解开本应复杂的问题。
“就像北冥有鱼身为武妖却备受敬佩一样。”珈蓝兴趣缺缺地嘟起嘴唇,好像不太想谈及这方面的话题,“道理是一样的。说简单点,就是一种‘利用’。人们需要‘宗师’的力量,于是也给为之付出一些代价。灵月谷的建立,苍凛的国师之位一开始都是基于一种对宗师之力的‘利用’。”
几乎是将现实的残酷和无情赤裸裸地揭示了出来。
曾经有人说,人们之间的关系无非就是“利用”和“被利用”,人们都是在互相利用着。一想到这里,默不作声的雪麒麟就垮下了肩膀,觉得好没劲,心里沉沉的,但又无法否定这个确有道理的论调。
仿佛也是同样的感受,珈蓝不太愉快地轻轻说了一声“真没趣”。
紧接着,兴致全消的她唰地从水中起身,身姿浮在了烟气弥漫缠绕的白色背景上。
“喂,请早扬声咩懂不懂!”一边严厉斥责着,雪麒麟慌慌张张地把目光连开。
可是,那一幕仍然刻在了眼底之中。
理应备受帝都苦战蹂躏的肌肤没有半点伤痕,依然如玉般晶莹亮泽且无暇,虽带稚气但明显的腰腹曲线呈现出透明的美感,脚踝纤幼得像是一折即断。
这样子的一副可人躯体究竟又陪着主人经历过多少苦难呢?相熟北冥有鱼自不用说,从他人的陈述间,接触不多的苍凛似乎也经历了许多许多的不幸。
或许,宗师都是在苦难中浴火重生而来的存在吧。
——人们在死地中逝去,或是获得成就。
那就如同在乱世中成为英雄或是化作枯骨的道理一样。
人们经尽苦难都要晋身的宗师之境,但最终是得到的比较多,还是失去的比较多呢?两者可能是相等。如此一来,或许平平凡凡度过一生也不差吧。
雪麒麟又开始胡思乱想期间,珈蓝已经上了水。她加速了体内的真气运行,产生的热力瞬间就把沾在肌肤的水分蒸发掉——头发也一样,然后窸窸窣窣地穿上衣服。
“喂,小蓝。”
雪麒麟想要了解对方之后的打算,因而望过去时珈蓝刚穿好了上衣,下半身则只套好了贴身衣物。珈蓝似乎是先穿上衣的派别。
“什么事呢?”
弯身把一只腿跨进裙头后,珈蓝才开口询问。
雪麒麟在那之前便上了水,挥了挥手指用利法术驱散身上的水气,拿起了那套没怎么穿过的派服开始穿了起来。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呀?”
雪麒麟边穿边问,而已经穿好衣服的珈蓝则轻快地回答说:
“回西域。”
不出所料的答案,雪麒麟“哦”了一声。
“那看来是要分道扬镖了咩……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跟苍凛一起走,反而跟我们一起呀?”
离开了帝都,苍凛就带着北国使节团径直离开,没有和武林各派一起行动,反倒是珈蓝想一直和他们行动至今。
“谁晓得是为什么呢?”
珈蓝转而面向雪麒麟,很伤脑筋地以手指抵唇思索着。
几秒后,想到了答案的她负起双手,斜向右边前倾身体,微微一笑地说:
“或许是我讨厌那骑狼的吧。”
“噢,所以你也讨厌小鱼也讨厌苍凛?”
“是呀,她们都很没趣,所以我都讨厌她们。”珈蓝为难地用手指钻着大阳穴,“要说比较讨厌谁,可能是讨厌苍凛多一点吧。她都不说话,太闷了。非常闷。”
“我以为你跟她关系不错来着。”
顿住了穿上裙子的动作,雪麒麟意外地说。
珈蓝闭上了一只眼睛。
“我刚才说的话,你难道忘了吗?”
——利用与被利用。
觉得这个说法实在是缺少了人的温度,而显得冷冰冰的,雪麒麟目露反感。
“对了,你刚才有一点说错了。”
珈蓝高高抬起一只腿,划圆般转身。她没有穿上鞋子,反而用手拿着,赤足地踩在泥土上。
“我们其实算是同路。灵月谷在昆仑山脉,临近西域和华朝的边疆。”
她大踏步地走了几步,停住,回头看来。
“你要送狐狸回灵月谷吧?”
是呀,雪麒麟随口回答。
在帝都一战,北冥有鱼受伤不轻,虽然可见的伤口已经在雪麒麟的治疗下愈合,入侵体内的毒也被清除干净,但一度遭到侵蚀的身体并非可以在一朝一夕恢复如初,急需返回灵月谷——安全的地方——静养,而出于安全起见,雪麒麟便主动说要将她护送回去。
对此,北冥有鱼一度表现得很不满,但是她却抵不住雪麒麟的软硬兼施,在后者威胁要摸她的耳朵后屈服,也顺势邀请天璇宫一行人去灵月谷做客,也算是联系一下以前所结交下来的关系。
“所以,我们是同路的哦。”她完整地转身。
好像为着这一件事打从心底感到高兴般,珈蓝的笑容光辉洋溢。
然后,令人遗憾地,她突然想起什么般脸庞蒙上了阴霾。
“——你会讨厌吗?”
不安在珈蓝的双眸里荡漾。
“嗄?”
一时之间,雪麒麟没能意会问题的意思。
她明白问题的意思和所指,但仍然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珈蓝怎么可能会露出这种像是害怕遭到拒绝的表情呢?
珈蓝似乎也很奇怪自己会露出这种表情,看见潭水里自己的倒映时立即就呆住了,泛起了些许动摇的色彩。“这是我?”她举起双手放在眼前端看着的那副样子好像在这么询问着。
“不讨厌。”
对方的举动和表情实在是惹人怜爱。
意识过来时,这句话已经离唇而出了,雪麒麟于是顺着说下去。
“是很讨厌呀!”她以此作为开场白。
一字不漏地听见了的珈蓝表情产生些许变化,娇容染上了些许愁苦。
“但是,你在帝都救了我,又救了小七。这是个事实咩,我是个爱恨分明的人,所以姑且算是扯平了吧!你看呢?”
待雪麒麟语气一转,恶作剧地补上了这一句后,珈蓝的表情瞬间放晴。撇去扭曲的部分,珈蓝只是个表情丰富而带有几分优雅的女孩而已。
“那……”珈蓝走到已经穿上衣服站起的雪麒麟面前,又往后退开一步,然后伸出了手,“你要成为我的朋友吗?就像你跟狐狸一样,和我也成为朋友。”
微抖的声音诉说着微小的愿望。
那或许就是珈蓝小小的愿望和期待。
难以想象地,她的手在颤抖。
朝自己施加过恶意的女孩,她的手在颤抖,带着不安和忐忑在晃动。雪麒麟的心情很复杂,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从来就没有想到珈蓝会朝自己伸出手想要得到回握。
她究竟在期盼着什么?从自己身上得到些什么去到填补自己某处的空缺?
友情?
抑或是,让她觉得有趣的事物呢?
雪麒麟不知道,但并不妨碍她握住珈蓝白玉般的手掌。
她握住了。
——握住了那个伤害过自己,又救过自己的女孩。莫名地惹人怜爱的女孩。
她手掌没有想象中温暖,凉凉的,软软的。
难怪她讨厌洗冷水了咩……雪麒麟忽然明白。
“谢谢,谢谢你。”珈蓝的笑容耀眼如天上日轮,又如花朵般烂漫,美妙的音色缠绕着神秘,“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夜风吹拂,金色的长发如浪荡漾,散耀出璀璨的星芒。
珈蓝阖上双眼,将双手交握在胸前,仿佛抓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物。
她究竟抓住了什么呢?雪麒麟无从得知,只是觉得这样子好像也不错。
纵使终有一天会再次对立,但雪麒麟却无法驱散回握那只手掌的冲动。做现在想做的事,以后的事则以后再说呗!她想。
“——‘阴阳鲤’。”
悠久之意充斥于嘴唇中、言语中和再次睁开的眸子中,珈蓝编织神秘的字眼。古老而别具威严的字眼。
“什么?”
珈蓝背着手踱前了几步。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等等,这算是什么礼物呀?”雪麒麟皱起了鼻子。
“凡至宗师之境,闲逸庄便会代为立‘传’,并获得一个相应的正式称号。不是像‘天灾’那种坊间所取的称号,而是真正载入史册的称号。”
背着雪麒麟的珈蓝如此说道。
还有这种事?雪麒麟略感惊讶,完全没有听人提起过。
“‘阴阳鲤’。”
珈蓝覆述,如在高歌。
“这是我觉得最适合你的称号。”珈蓝“我想,狐狸也会给你同样的建议。”
“……阴阳鲤。”雪麒麟呆呆地反刍着。
那三个字里,仿佛含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她一阵恍惚,脑海不断回响着这个字眼。
——“传说中,在阴阳鲤蜕变为驾御阴阳的天龙那一刻,天之雷、地之火会应唤而来,就像那天于帝都穹苍下曳着森罗万象起舞的你一样。”
待雪麒麟不久后真的向北冥有鱼问及“阴阳鲤”的意思时,纯白少女是如此回答的。
而她真正体会到“阴阳鲤”的重量,却是在很久很久之后了。
*
《一派之长为老不尊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