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闲不容息了。
如果要将混乱的心情、纠结的思绪收抬理清好,恐怕就要花费不少的时间,而当下并没有让雪麒麟将心弦绳结解开或是自怜自艾的余地。
于是,她也就只能将一切都推到内心的角落里,暂时不去理会了。
她知道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却也无可奈何。
事有轻重缓急。
她现在最为迫切的,就是将齐绮琪带回自己的身边,除了这一点之外,她认为都不重要。
是的,不重要。
在换上衣服,拍了拍脸颊告诉自己要打起精神后,雪麒麟先将疲倦不堪的水云儿抱到床上,让她躺平为她盖上被子,然后才跟着北冥有鱼离开房间。
两人并肩走在长廊上。
各种吵杂的声音──悲鸣、惨叫、低吟、哭喊,甚至是祈祷声混杂在一起不绝地荡中耳中,雪麒麟无言地张望四周。
映入眼里的光景只能用凄惨来形容。
原本只有天璇宫借住的东院,现在挤满了各门各派的人,部分没有获分配房间,连大厅位置都无法占到的,只能在庭院里、长廊里,甚或是茅厕旁边、仓库之中容身。
而雪麒麟所在的长廊和与之相连的庭院也不例外。
只见无数人零散地、无序地或瘫坐或卧躺在地上,他们大部人都挂了彩,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严重者甚至失去了身体某些部分──手指、臂膀、腿足、眼睛、鼻子、耳朵,但好歹也是捡回了性命。
一些擅医的人们则奔走在伤者之间作出紧急处理,但是药物有限、能力有限,“伤重而亡”这种事还是没能避免,雪麒麟已经看见好几具被覆上白布的尸体了。
好不容易才突围,却也没能保住性命吗……雪麒麟垂下眼睛。她又闻到那种血腥
“别看了。”北冥有鱼目不斜视,以平淡得近乎有点冷血的口吻开头,“你和我现在要应当注视的,并不是这些。”
“我知道,我都知道。”
雪麒麟拉回视线,用虚弱的气音回答。
现在并非拘泥、哀悼已然逝去之物的时候,而是将这些都背负起来,继续往前行进,不惜一切抵达“明日”的时候。
“──机会只有一次。”
北冥有鱼的语气依然平静,却也低沉得可怕,也略显冰冷。冷冰冰的,就像是冰晶一样。
“不论成功与否,我们都会在入夜后从闲逸庄里──从帝都里突围。如果你无法依时回来,我们也不会等待。他们性命虽然重要,但相比这里的人来说,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她口中的“他们”显然是指行踪不明的各派掌门。
“咦?”雪麒麟感到愕然。
她的惊讶并非源于北冥有鱼将各派掌门放在较低位置之故,也不是因为对方近乎冷淡的说法,毕竟从大局而言,北冥有鱼的论调几乎是无可挑剔的。
真正让女孩惊讶的,是──
“不给他们一点时间休息吗?”
雪麒麟觉得现在众人才死里逃生,立刻又投入到另一场突围战可能会力有不逮,无法很好地发挥战斗力。
北冥有鱼先是断然地摇头否定,然后才流畅地发表自己的意见说:
“不,弦一旦完全松了,再次紧绷起来可能就会断了。休息固然是好,但是休息太久,之后可能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且,我们的战力得不到补充,每一次都几乎是永久失去,但镇国卫和军队不同,这里是他们的巢穴。在这种此消彼长的情况下,唯有尽快突围方是上策。”
北冥有鱼细致的眉毛蹙起,声音稍稍转冷:
“而且,镇国卫和军队之所以选择暂时停战,并非是想给我们喘息之机。他们只是在等一些伤重者死亡,进一步削减我们的力量罢了。”
听完,雪麒麟也皱起了眉头。
“这样咩……只是单凭我们很难突围吧?”
刚才仅是想要退守东院整顿,就已经留下遭遇沉重的损失──永久的损失了。如此一来,要从帝都突围出去,恐怕就只有难如登天来形容,而且就算成功损失肯定也会相当巨大。
然而,也只有放手一博了。
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雪麒麟很清楚这一点。
“单仅我们要突围出去不是很难,而是基本没可能。”
听见北冥有鱼竟然自泼冷水,雪麒麟“咦”地眨了眨眼睛,脚步也不自觉地顿住了。北冥有鱼走前了几步,然后才后知后觉地站住,半侧身回看雪麒麟。
“──所以要联合。”北冥有鱼重吐出这一句话。
“联合?”一边如此询问,雪麒麟再次迈开步伐,来到北冥有鱼旁边。两人继续沿着长廊走着。
“珈蓝和苍凛。”
“你打算跟他们合作?”
是的,北冥有鱼毫不迟疑地点头。
“不论我们那一方想要突围,朝廷都会集中力量对付吧。三根箭比一根箭要强大的道理谁都懂,也唯有联合她们两人,才有机会从这个牢笼中逃出。”
“说是这样说,我也不反对……但是恐怕又有各种骂名会落到我们头上去了,说我们通番卖国啥的咩……”
雪麒麟叹了口气,肩膀不由自主地垮了下来。
“骂名早就落在我们头上,你知道皇帝老儿准备给我们标签什么吗?”
北冥有鱼瞥向雪麒麟一眼,冷笑一声。
然后,她面色微沉地收回视线,鄙夷而又不屑地继续说道:
“他打算将我们都‘诬蔑’成反贼。镇国卫已经在泡制罪证了。外面无数弓弩正源源运进闲逸庄,打算贼赃嫁祸予我们,私藏大量弓弩可是死罪呢。”
话到最后,北冥有鱼“呵”地失笑出声,似在嘲讽皇帝,也似在自我挖苦。
真让人反感,如此心想的雪麒麟不禁就握紧了拳头。
明明没有做什么坏事,却要被冤枉,还要被“合法”地杀害──这样子的事让她完全无法接受,但是她也知道,在一个以皇为尊的社会,任她如何呐喊也只能让湖面泛起一阵涟漪罢了。
有冤无法伸,有理无法说,有法不能依,她觉得心里好像被人塞满了石子似的。
嗯,憋屈。
雪麒麟憋屈郁闷极了。
“她们会答应吗?”
用好几个深呼吸勉强收抬好心情后,雪麒麟又丢出一个问题。这时她与北冥有鱼刚好绕过一个转角,往东院的一个角落走去。
“苍凛是个聪明人,问题在于修罗儿。”
北冥有鱼表情微妙,掺杂着无奈、困扰以及──恨铁不成钢。雪麒麟只觉得她的这个表情,莫名地像一个看见自己妹妹在四处惹事的姐姐。
“她在外面发狂,像是红了眼的蛮牛在横冲直撞。也难怪,她恐怕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如此羞辱过了吧……我姑且是让羲和过去了,除非之外也无计可施了。我又不能亲自前去。”
北冥有鱼思索了一下,斜睨雪麒麟。
“……她好像很喜欢你的样子?”北冥有鱼这个问题富有恶作剧的味道。
应该只是玩笑吧?雪麒麟一愣。
“……别。”每每想起与珈蓝见面时都要提防对方将自己削成人棍带走一事,雪麒麟登时不寒而颤,“老实说我挺怕她的咩。”
“哦,你还有怕的东西吗?”
北冥有鱼嘴角微弯,如此打趣着的同时,尾巴猛力地晃动了一下。
“……?”
对于那看起来像极小狗小猫开心时晃尾巴的动作,雪麒麟不明所以地偏头,讶异地直勾勾地朝着北冥有鱼眨眼。
注意到女孩的视线,北冥有鱼轻咳一声,微微泛红的脸颊让她看起来有点困窘。
“苍凛方面应不用担心,她绝对会配合我们。”
“结界呢?”
才回过神来,就听见北冥有鱼提及苍凛,雪麒麟立刻就想起那个大形结界。
“不成问题,别人不知道,但对苍凛来说就不是问题。”
“咦?”雪麒麟怔忡地追问,“怎么说咩?”
对于这个问题,北冥有鱼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她说:
“──界域。”
“沉寂之界域。不论如何那个结界都是由灵气驱动的吧?”
北冥有鱼瞥向雪麒麟,待雪麒麟回答说“是”后,才再次开口:
“既然如此,就不用担心了。”
“哎,也是……”雪麒麟明白地点头。
沉寂的界域能够反“特化”作用范围里的灵气,这效果甚至可以影响至武者体内的真气,那么它自然也可以反“特化”供予结界的灵气,夺去结界的动力源从而使之无效化。
苍凛一开始没有破坏结界,想必也是因为不想随意施展力量予人口实吧,而在冲突已起的现在,她就再没有这层顾虑了。
另一方面,结界是个“双面刃”──里面的人不能出去,外面的人同样不能进去。苍凛说不定也是察觉到这一点,打算以它为屏障阻挡朝廷更多战力进入,所以没有在冲突刚起时便破坏结界,反而将它留到了现在,甚至是武林各派突围的前一刻。
思及此处,雪麒麟只能感慨苍凛名不虚传,真不愧是一国国师。
“──我们到了。”
越过一个月门后,北冥有鱼突然开声表示。
她们来到了东院的小花园。这个花园正好对应着上次雪麒麟造访灵月谷所暂住的西院小花园,大概是整个东院里最为恬静的地方,没有受伤呼痛的人们,也没有人来来往往奔走。
花香扑鼻,雪从天降。
这里简直就是一处世外桃源了。
雪麒麟扫视了一圈,最终在花园的角落枝叶间看见两名先客。他们分别是一男一女,都是的熟人。
“紫玄子、小路!”雪麒麟讶异地惊呼。
女孩把北冥有鱼丢在一边,连忙小跑靠近过去。
“哎哎哎,你们还好吧?”
雪麒麟探头探脑地依序打量贝小路和紫玄子。两人的气息看起来都不错,身上也没有什么显眼的伤势,应该算得上“还好”。
“雪姑娘终于醒了,我可担心了。”
紫玄子松了口气,但显得非常刻意,应该是有点开玩笑的意思。而站在他旁边的贝小路则抱起胸怀,忿忿地骂骂咧咧起来:
“哼,她要是再不醒来,老娘就要去把她给打醒了。什么时候,还有闲心睡觉?”
她嘴上虽然不饶人,但斜落在雪麒麟身上的视线却带着明显的释然之色。
“哎哎哎,小路这是傲娇了咩?”
雪麒麟咧嘴笑着,用肘子顶了顶贝小路,随即被反者打了一拳。
几乎是与此同时的,总是维持着自己一贯步伐的北冥有鱼终于来到三人旁边。她也不与其他两人打招呼,直接开口就说:
“人总算是齐了。”
处于“盈满”状态的狐妖少女,比三位返老还童的大天境都要高出一截,顿时让画面变得带点滑稽的趣味──尤其是当她开口说话,三人同时仰头望她的这一刻。
“我不能动身,大供奉还在外面虎视眈眈,在闲逸庄被包围得密不透风当下,派大支队伍出去无异是异想天开,所以……”
在三位大天境的注视下,北冥有鱼缓缓地逐个回望他们。她的视线在众人身上都留停了数十秒时间,仿佛是想要将这些面貌尽收眼底似的。
“小而精巧的队伍自然就是首选了。雪麒麟,你觉得呢?”
北冥有鱼望向雪麒麟,似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其余显然早已知情的两人也望向了她。
“求之不得了。”雪麒麟弹响手指。
她与贝小路并肩作战过,对紫玄子的实力也略知一二。
贝小路劲气刚猛,进攻破防一绝,而紫玄子擅长防守,而且有很好的耐久度和机动性,再加上自己既可远攻,又可防守支援的法术,组成的队伍能够最低限度兼顾各种方面,即使对上宗师也不会轻易落败,如此一来,本已打定孤军作战主意的雪麒麟还能有什么奢求呢?
“──那你呢?”
出乎意料地,北冥有鱼抬起视线越过三人,望向更深处的地方。
还有人在?雪麒麟猛一转头,随即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一名镇国卫的身影赫然映入她的眼底。
那黑袍罩身,面戴金色明面具的并非别人,正正也是雪麒麟的老熟人。
“──你怎么来了?”
因为惊讶而走调的叫声从女孩唇间泄出,清透地在花园里轻轻回响。
而导致雪麒麟如此惊讶的罪魁祸首,则只是无言地回望着她,久久才回答了一声“是我”。
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寡言。
──也一贯地让人猜想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