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花与少女(1 / 1)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现在这条被血染红染污、满是残肢断臂街道的模样,大概也只有这八个字可以形容了。

天已阴沉,乌云密布。

无数残缺不堪的尸体横陈在眼前,呻吟声此起彼伏,每走一步都是涉血前行,浓厚的血腥味不断窜进鼻子里肆意蹂躏,还有那些残存之人看见自己现身后所发出的哀鸣求救。

这一切共构出一副悲惨、残酷的光景,甚至试图蚕食珈蓝身上的金色光辉。珈蓝仿佛听见了数不尽的尖叫、临死前的哭喊哀嚎、刀剑交击入肉的声音。

幻听不断摧残着她的耳朵、一幅又一幅同伴惨死的画面闪过脑海,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所以,她慢了半拍才注意到──

有一股微弱的神秘香气在轻轻回荡。

还有,哼歌的声音。

“啦──啦啦……”

像是在歌颂什么似的,带着一种感恩和喜悦的声音。

谁在歌唱,谁在颂赞?从一位年幼的僧侣身上收回视线,珈蓝放眼眺望。

最终,她看见了。

──花与少女。

仿似黑暗里的唯一光明,又像是绝望之世里的一片乐园,街道中央处有一片盛开的花海。不知品种的花,鲜红的花在绽放,散发着媚惑而幽妖的淡淡香气,在满是血与残肢,充斥着死亡与哀鸣的地狱里,夺人之目、掠人之心。

花海中央处,少女在翩翩起舞。

如丝的黑色长发在空中抹下一道又一道的墨迹残影,曳地的大袖如振翅的羽翼,紧闭双目的少女轻盈地回旋着,单调的舞姿却仍能使到鲜花欢呼,不惜凋零散落也要送出花瓣与之伴舞。

如诗,也如画。

如果不是花海之中隐约可见的尸体和鲜血,恐怕谁都会被少女的歌与舞所掳获而不能自拔吧。

──花的鲜红,源于生者之血。

这些都是不祥之花,远古残留的畸异,也是浓稠的黑色恶意,是让珈蓝都感到厌恶的扭曲之物。

“看来,毁灭将是你们唯一的救赎呢……”

珈蓝喃喃自语,声音沉闷,身上的金色光辉越加璀璨。

在舞的少女似乎受到惊动,“嗯”的一声,止住了动作,一袭黑发有如高空飘落的丝绸般缓缓落下,最终在在脸颊上形成诡谲的阴影。

那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

她穿著黑白相衬的连衣裙,包覆双脚的连袜靴右黑左白,对应阴阳,外罩沉重的毛边大衣。

“──你来了。”

少女微笑,口吻就像是与旧友打招呼般亲密自然。

接着,她盈盈一福,竟然自我介绍起来:

“初次见面,珈蓝。我叫玉耀,没有姓氏。”声音宛如山谷的回音,“你或许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但是说到天师府第五十二代张天师,你应该就知道了吧?”

“天师府的张天师……?”

天师府、张天师──珈蓝知道两个名词。。

在悠远的过去,前者曾是名震天下的道家门派,擅长使用古道家的法术。它曾经的辉煌,即使历经千年也没有被历史长河所淹没,反而成为了神话传说,流传到珈蓝的耳中。

传说中,那个门派的至高位者被称为“张天师”。其中,“张”并非是一个姓氏,而是构成整个称号的一部分。据说那是因为那个一手创办道家和天师府的天之娇子姓“张”之故。

是的,“张天师”这个称号本就是一种传承。

不过,珈蓝隐约记得末代“张天师”应该是第五十一代,而玉耀却自称是第五十二代,是因为期间有一段极为冗长的空白,至今才有人站出来复兴之故?抑或是,这个少女已经活了千年之久?

没所谓。

珈蓝都不在乎。

她只在乎对方究竟能不能为自己排解无聊。

“真没想到,我原本以为天师府已经落伍,早就被历史所淘汰,想不到竟然还有硬是不断气的人苟活至今。”

珈蓝天真无邪地歪着头如此说道。

接着,她拉起裙摆,以屈膝礼回礼。

“如此看来,还真是幸会呢。”

站直身体后,珈蓝优雅一笑,嘴角泛起藏之不住的杀意。

“不过,我想起你误会了。我并不想知道贱人的名字,尤其这个贱人还是一个将死之人。”

“真让人伤感呐,竟然将我称为贱人,我明明已经静候多时了。”玉耀落寞地叹了口气,然后展现了比刚才更为深刻的笑容,“呐,你要成为盛开的鲜花吗?”

少女张开双手,挂上鲜明的笑容,明朗地感叹道:

“你看,多么漂亮的鲜花啊……已经不逊色于天上的星辰了。”

“对不起,我很讨厌鲜花呢。”珈蓝掩嘴咯咯地笑了两声,深红的眸子里却笑意全无,“而且,我觉得比起自己,你更适合当那些恶质之花的养份,你觉得呢?”

遭到拒绝的玉耀失落地叹了口气:

“我原本以为你会感兴趣的呢。”

玉耀的双眼依然紧闭,会是失明的吗?不,珈蓝确实能够感受到那穿透眼帘的视线,精准地落在自己身上的触感。

“嗯,我确实感兴趣呢……”

然后,是诡异的停顿。

沉默在填补禁忌话题所带来的空白,珈蓝的双手抚上脸颊,覆上突然浮现的酡红,嘴角弯成残虐的弧度。

“啊啊……”她呻吟了两声,“但是如果能够亲手将你的眼珠挖出、舌头拔掉、砍掉你的四肢,听你的求生求得求死不能的哭喊……那一定也是很棒的事呢……”

女孩的身体不断颤抖,兴奋得颤抖。她并不在乎同伴的死,最多就是因为自己的“东西”遭到破坏,而感到一丝被侵犯的愤怒。

除此之外,她基本上提不起劲,唯独接下来能有人与自己互相厮杀,不死不休一事,让她感到兴奋、高兴、甚至是快感。

再没有比互相厮杀更有趣的事了。

是的,那怕在雪麒麟面前一再收敛,珈蓝的本质其实从未改变过。她依旧是那位扭曲的,纯粹地扭曲,讨厌无聊的少女。

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足以让身体颤抖不止的愉悦了。

“杀戮并非我的所好呐……”

玉耀的脸上充满哀愁,勾勒出困扰的苦笑。

“请恕我无礼,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无耻的人。”

原本甜笑着的珈蓝才说完,表情突然转暗,蒙上一层阴影。

“你毁了我的东西。”

声音甜腻,却又透着无尽的杀意,如掺了蜜的毒。

“你该,如何赔我呢?”

她苦恼地叹了口气,眼里有某种东西倾涌而出。泥泞般惹人厌恶的东西,完全不逊色于那些不净之花。

“你要我怎么玩弄你呢?”

“如果杀戮就是你的所思所想,我认为这就是天上星辰所指引的方向。”玉耀眺望天空,像是在听着来自远处的声音,“如此,我也自当领受才是。”

“如此美好的杀戮之前,请问你还要长篇大论吗?我……我已经要忍不住了。”

脸颊越来越红,珈蓝不自然地喘息着。

“哎呀哎呀,还真是急性子的孩子呢。”

面对如此异类,玉耀仍然故我,还能爱怜地笑了两声。

“喂,你说完了吗?可以开始让人愉悦的厮杀了吗?”

珈蓝脸上浮现狂热,眼里闪烁着残虐的红光,舔了舔嘴唇。她将玉耀极为短暂的沉默视为默许,身体化为金色的光影散开,原本所在之处地面瞬间凹陷龟裂。

一道金色流光掠过,花海被刨出一道痕迹,无数朵鲜花直接被光芒绞碎,随伴一阵青绿的光芒消散于空中。

还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珈蓝便跨越不短的距离,现身于少女之前。已爆发性速度欺进玉耀怀里的她狞笑着,蕴含磅礴真气的手掌以雷霆万钧之势印出。

“真强的力量呢。”

少女从容不迫站在原处,甚至发出赞叹的余裕。她看起来完全没有回避的意思。

沉实的声音炸响。

珈蓝一掌命中目标,就打在玉耀的腹部之上。

“嗯?”

传回来的手感不对劲,女孩眉毛抖动了一下,第一时间就抽身后退。就像时间稍微凝住然后又重新运转般,玉耀的身体突然爆开。

然而,飞散开来的,并不是血肉,而是泥块。

“没劲,又是这种把戏!”珈蓝大吼一声。

泥块夹带着强烈的劲道,不断撞击覆在她体表上的金刚域,成为了扑火的飞蛾。不痛不痒的珈蓝连续打出好几道金色掌印,猛暴的攻击眨眼间就吹翻了整片花海,将花海底下的残肢全部辗碎。

“哎呀,真残暴啊……竟然把我漂亮的花海都给毁了。”

声音从背后近处传来。

珈蓝立刻转身,想也不想就疾伸右手抓向声源,最终触及了某种温暖的东西。

“啊……被抓住了呢……”

是故意抑或是巧合呢?玉耀被珈蓝捏抓住脸庞。

“不愧是武家宗师,反应实在是快得吓人,看来我要改变一下策略才可以呢。”

如此说着,少女的脸上依然笑容如旧,毫无惊慌。

──宛如逐渐枯干的土地。

只见玉耀的脸皮倏地龟烈剥落,无数树木根茎从中钻出,缠上了珈蓝的右手。

“唉,你就没有什么新鲜点的东西了吗?”

有若实感的金芒如利刃斩断了那些植物根茎,珈蓝捏住玉耀的脑袋将之举起,然后重重地往地面摔去。

“轰”的一声,地面出现大幅度凹陷,变成一个大坑。而在坑洞中央,被珈蓝按住的玉耀,身体出现无数裂痕,最终粉碎成无数泥块重归大地。

“你是在小瞧我吗?贱人。”

珈蓝面色阴沉得可怕,原本狂热的情感已经烟消云散。

太没趣了。

她所期望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厮杀,而不是人与泥块的打闹。

“没看出来吗?我啊,并非是在小瞧你,而是在满足你而已。”

声音从四方八面传来。

玉耀的声音很淡很细,就像在平静宣告着什么般,却有带着几分笑意,还有几分泥土和花朵混杂而成的香气。

“从你踏足我的领域开始,胜负便已经注定……是的,你的命运早已注定。在这里相遇、在这里互相厮杀乃是注定之事,我们无从违抗──”

“可以请你闭上嘴巴吗?”

珈蓝不耐烦地打断了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试过被人如此戏弄过了,只觉得无比厌恶。她从来……从来就没有试过如此讨厌一个人。

强烈的反感灼烧着内心,最终化为洪流冲口而出。

“──全部都给我灰飞烟灭吧!”

下一瞬间,数十道金色的大手印朝周围辗压而去,狂暴的真气刨空了石板地,挖空了街道两旁的建筑,将所触及的事物都吞噬、压碎、归无,却避开了那些幸存的人们。

化为废墟的街道里、建筑崩塌的残响里,被朦胧金光所环绕的修罗儿身影明暗不定,唯独深红的双眼清晰夺目,闪烁着诡异的红芒。

“好吧,我明白了。”

声音变得清晰起来。

珈蓝顺声转身。她身后的不远处,有青光在闪耀。

那是一双眼睛。

比雪麒麟的火眼金睛还要明亮百倍的眼睛。

不,那真的是眼睛吗?就算活了好几百年,见过无数种奇异眼睛的珈蓝仍旧对此起疑。

清透如琉璃,通体青色如玉。

眼白隐现着复杂的纹样,仿佛在燃烧般透着青光,位于最中央处的瞳孔没有一丝神采,始终注视着直线延伸的前方。

她或许双目失明。

然而,珈蓝却直觉地认为,对方能够比自己“看”到更多事物。

──玉耀。

就是在指这一双如玉石般闪耀的双眼吗?珈蓝微眯眼睛。

“是的,我看不见你,也看不见周边的景色,可是我看见了天上的星星、看见天灵气的流动、看见了龙脉的脉动,也看见了你的生与死。”

玉耀的眸子更加亮眼了,熊熊燃烧着青色的光焰。

这是生平的第一次。

珈蓝有生以来第一次想从别人的双眼上移开视线。对方的眼睛仿佛会刻印在别人的眼底般,让人觉得自己会受到侵犯,珈蓝不喜欢这种感觉。

“密宗的圣女啊,你看看地上。”

珈蓝没有把视线从玉耀身上移开。

“你知道吗?你所站立的大地是孕育生命的地方,也是人死后该归去的地方。人死后,身体会化为大地的一部分,孕育出无数鲜花,而灵魂则会化为天上的星辰,成为了指引迷路人前路的明灯。”

这个人为什么如此多无聊废话?正当珈蓝想大喊“闭嘴”之际,突然地动山摇,脚所踩的地面激烈地上下颤动。

珈蓝的身形跟着一阵不稳。

然后,四周的土地猛出一根又一根尖锥石柱朝枯了她。

石柱尖端在金刚域面前钝化、碎裂,但剩下的部分仍然压抵女孩。转眼间,数十根石柱便一如度身订造的笼子,将珈蓝困住,两者之间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空隙。

“这样就想困住──”

珈蓝的话还没说完,四周的土地猛地隆起浪形,一层又一层覆盖在她的身上,将她娇小的身影连同声音尽数吞噬。

整个过程的画面就像街道上突然有一座山丘拔地而起一样。

而,如此大规模术式就在一眨眼的功夫里完成。

“土地是孕育一切生命的源头,而当生命回归其中之后,又会成为其他生命的养分。循环伊始,生生不息。”

玉耀闭上眼睛,如歌似颂。

啪啦──!

泥土裂开的声音。

土丘的顶端有青苗冒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长出了绿叶、长出了花蕾。

终于,花开了。

──金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