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来要我命的?”
苍凛此言一出,使节团成员立刻就紧张起来,摆出迎战的架势。为了保护祖国的守护神,他们不惜一切。
可是──
“不,我是来为你解除烦恼的。”
墨未央回答却又让团员们松了口气。
“……如何解除?”
默然半晌,苍凛追问。
“问得好。”墨未央嘴唇微弯,深以为然地说,“吾以为,一了百了,唯有死矣──苍凛姑娘呢?”
也就是说,只有死才能解决一切烦恼。
团员们闻言,又再次倒抽了口气。大上大落的心情,让他们无从适从。对此早就有所料的苍凛则摆出果不其然的表情,
“放肆!竟然说要夺去苍凛大人的性命?”
刚才被喊停的中年男人率先反应过来,忍无可忍的他举刀策马冲出。身为使节团护卫头领的他,行动随即获得一呼百应,几名同样愤恨不己的团员跟在他后头,组成队形向墨未央展开冲锋。
苍凛没有阻止。
不是来不及,而是想要试此一探对方的虚实。她没有与机关师交战过,完全不理解对方的战斗模式。
“哎呀哎呀,看来没有接受吾之好意的打算呐,果然北方的蛮子还是如此难以沟通。”
面对如利箭往冲来的几骑,一边无奈地叹着气,墨未央卸下背上的棺材,平放在地上。
咚──!
棺材落地时,吹起一圈尘埃。从其发出的沉实的声响判断,那里面并不是空的,肯定放满了东西,而且还沉重得吓人。
那里面究竟放了什么东西呢?是尸体,抑或是其他东西呢?
都不是。
那里面所隐藏着的,是黑暗──无尽的黑暗。
当墨未央将棺材打开后,墨黑的奇怪液体涌溢而出。
仿如秾稠过头的墨水,但是落地时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黑色的液体甫离开棺材后便渗进了地面,化为如影子般的阴影并向外扩散开来。这些阴影具有生命力般扭曲着,甚至泛起像是微风拂过湖面时所产生的波澜涟漪。
那应该是类似“界域”的东西。
阴影里,有着没有边际的虚空、深不见底的深渊。
“什么把戏?!”
“快!快停下来!”
冲向墨未央的骑兵们纷纷悬崖勒马,千钧一发地停在阴影的边缘。他们想必是感觉到只要一旦踏足阴影,就会被拖入无尽的黑暗之中吧。
“不愧是北国的精锐劲旅,能够在临危之下勒马而停实在是精彩。”
就像是被摇曳烛火所映照般,站在虚空之上的墨未央的身影显得明暗不定。他似乎已经站在了幽明的交界,生于死之间,连存在的本身都变得暧昧起来。
“不过,汝等还是不要再继续窥探黑暗还好。”
墨未央的声音忽地幽远起来,却一直传进众人的耳根深处,让人有一种自己的脑袋快要结束的错觉。
──不祥的声音。
响应着他的话语,黑暗如滴在纸上的墨水般,进一步缓慢地扩散开来。原本打量着阴影深处,想要找到其中端倪的刀疤男子立即让马匹后退,同时发施号令地喊道:
“退!快退!回大队去!”
那几骑团员随即勒紧缰绳让坐骑调头,往大队方向奔去。
然而,阴影仿佛是察觉到他们的企图,扩散速度倏地加快追向他们。眼见自己的同伴身陷险境,使节团大队的人们纷纷张弓搭箭。无数劲箭随即射向墨未央,试图为自己的同伴解围。
与此同时,苍凛挺身上前。
沉寂的界域与阴影激烈对抗着,最终止住了后者蔓延的脚步。
“擒贼先擒王吗?”墨未央赞叹地说,“的确是明智的决定呐……不过──”
倏地,低沉的震颤不知从何处断断续续地传来,一度撼动了地面,乃至周边的建筑。那是齿轮、钢索、滑轮、发条等零件在互相咬合的响声,充满了机械的异质感,宛如无数骨头被缓缓搅烂般。
这让人战栗得后背发凉,极度不适的声音比地面很深的地方──大概是从阴影极深之处传来的,仿佛有某种东西正从那里缓缓爬出来似的。
此时,箭已经遮天蔽日地到了。
而墨未央却泰若自然地一动也不动,像是根木头般站在原处。他是不将蕴合真气的箭矢放在眼里叱,还是另有依仗呢?
“乐乐,汝在不现身,为师就要被射成刺猥了呐……可以赶紧吗?”
墨未央发出不合时宜的无奈叹息。
下一瞬间,一把近两米长的古怪枪戟从阴影中冲天而出,倾斜着划了个半圆。仅是如此,其所带起的凶烈风压便将袭来之矢一一吹飞。
苍凛在枪戟的柄处看见一只紧握着它的纤幼手臂。
样式怪异的金属装甲覆盖在手臂之上,只剩下肩头的空白处,能够窥见底下其穿戴者那令人惊艳的雪白肌肤,整体看起来极度复杂,不像是单纯的金属块板,结构细致到繁琐,极其巧妙精密,充满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未来感。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开始又要将我收回‘墨箱’之中呢?”
阴影中传出了手臂主人的冰冷嗓音。
从听线判断,那应该是属于一位少女的。
墨未央若无其事的叹了口气,对着枪戟延伸出来的阴影深处开口说:
“乐乐啊,吾知道汝不喜欢‘墨箱’,可是汝不回去,难道是要当众更衣穿甲吗?”
“我只是不喜欢‘墨箱’里面,不是不喜欢‘墨箱’。”
“呃,怎么也好,乐乐你倒是赶快出来。”
“我知道了。”顿了顿,少女的声音带着不满再度响起,“但是师匠,请不要叫我乐乐,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说完,另一只覆有金属装甲的纤幼手臂从黑暗中伸了出来,像是要从深渊爬出来般按撑在一旁。
然后──
先是玛瑙般紫中带腥红,被绑成一束的长发,继而是冷若冰霜的姣好脸蛋,被由复合金属片块所组成的罩形外袍遮去大部分,覆有金属裙甲的娇躯,最后则是套在过膝金属脚甲的双足。
披着墨黑色的机关装甲,少女自黑暗深处而来,于此时此刻现身于人前。
墨未央走到披甲少女的旁边,在嘴唇挂上一抹亢奋的笑容,然后摆出介绍他人的手势。
“让吾为你们隆重介绍,‘它’──这位少女乃是吾毕生的最高杰作,穷尽毕生知识与技巧所创造出来的‘人造神明’。”
“……人造神明。”
苍凛听说过这个名词。
在很遥远的古老时代,墨家繁荣至盛的期间,那些疯狂的机关师在研究如何以机关重现永恒生命的同时,也试图以机关技术创造能够与宗师,甚至是飞仙匹敌的机关制品。
世人将那种模造之物称之为“人造神明”。
而眼前自称为墨未央的男子,真的把超越了禁忌,将当时也没有完成的技术加以完成了吗?
不,那只是半成品罢了。苍凛如此判断。
作为依据,天劫云并没有出现,天上依然阳光璀璨,侧面证明了那少女肯定不如飞仙,不过究竟能不能与宗师匹敌却是未知之数。
机关师大多都不擅战斗,这也正是他们最后被武家淘汰的原因。作为个人战斗力缺乏的取代,他们一直会制造能够守卫自己、成为自己利刃的,被称为“械鬼”的机关生命,而“人造神明”便是“鬼械”的终极。
那少女十有八九就是墨未央的“械鬼”了。
华朝的老狐狸竟然藏起如此要命的大杀着……苍凛眉头轻轻皱起,知道接下来会是一场苦战。
不过,正如前述所言机关师不擅战斗,“械鬼”少女也依靠于他的真气供给,变相是分薄了墨未央的真气,所以他们的战力加起上来未必就远超武家宗师,甚至可能只是与宗师大致相等而已。
也就是说,苍凛虽然要双拳敌四手,但也并非毫无胜机。
“退,退回去使节者府。”
苍凛向刚回到来的刀疤男如此吩咐道。
她必须先将自己的顾虑降到最低,才能真的放开双手战斗。使节者团的护卫虽然都是精锐出身,但他们在宗师间的战斗里并不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与其让他们白白牺牲,倒不如先保存有生力量,说不定在某个时候就能发挥出意外的作用。
“可是……苍凛大人呢?”
一边瞥向动也不动的两位敌人,刀疤男担心地问道。从苍凛被戏弄时的反应看来,他应该是相当敬重苍凛才对。
“没关系。”
苍凛摇了摇头,旁人看着没有任何变化的脸孔,在刀疤男眼里已经多了一丝凝重。
“你们只会碍事,回去固守。”苍凛稍微顿了顿,跟着补充说:“华朝皇帝没打算明着来,因为没有理由。墨未央是华朝皇帝的人──很可能,但是只要华朝官方不承认,我们也没有证据在大义上反咬一口,这场战斗大有可能会被归为武者间的厮杀。”
苍凛首度抬头望向骑在马上的男人。
“真正的问题在于那之后,战斗一旦打响,华朝就可以用维持帝都安全的理由介入,甚至动用军队。”
苍凛不爱说话,很少会如此长篇大论。她会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也证明了事态危机重重,已经十分危急。
“……”
刀疤男听了,便陷入神色变幻不定的犹豫状态。“可是……”他一度支吾着,但最后还是不甘地咬起牙来,“属下明白了。”
“武器,留下。”
刀疤男点了点头,随即又问:“要帮银魄披甲吗?”苍凛想了想,“嗯”地点了点头。
“好,属下速去安排。”
留下这句话,刀疤男便驱马传令。不消一会儿,使节者团的人们便将手中的兵器整理到一起,叠放在苍凛的旁边,也为银魄披上了战甲。
在此期间,墨未央与名为乐乐的“械鬼”全程并没有动作,似乎就在尽上侠义精神,在等他们准备妥当一般。
“墨先生,没关系吧?”
眼见下属们已经完成自己所交付的任务,苍凛简短有力地问道。
“嗯?”
墨未央瞪大眼睛愣了一下,然后意会地摆了摆手。
“没关系没关系,吾仅是来此为苍凛姑娘解决烦恼的。他们,吾不在乎──某人也不在乎。”
果然是志在于我吗?苍凛心底泛起些许苦涩。她其实一开始就要察觉到华朝皇帝的意图了,却想有预想到对方真的敢以帝都为代价,隐忍如此之久才发动雷霆一击。
“去吧。”苍凛吩咐了一声。
“……苍凛大人请小心。”刀疤男便艰难地说口,“如果您已然面临死地,请呼唤我们,我们定必尽全力赶到您的身边──不惜一切,不论何时。”
苍凛默然了一下,然后才发出宛如蚊鸣的“嗯”声。
然后,刀疤头领便领着使节者团绕过墨未央两人和他们脚下的诡异、不祥的阴影,退回了使节者府里。
与墨未央擦身而过时,他们都一一朝他投以愤恨的目光,恨不得将他煎皮拆骨。对此,墨未央“哎呀哎呀”地苦笑。
忽然间,苍凛心底冒出一股热流,在身体深处灼烧着。那是愤怒。
──不能原谅。
──完全不能原谅如此失算大意的自己。
怒火随即又沉寂下来,转化为亢奋的力量充盈了全身。苍凛左脚一挑,一把长剑随即弹起被她用左手握着。
左剑右枪。
苍凛擅用所有兵器,而这些兵器也将会成为破敌之力。
嗷──!
苍银色的狼昂首,它的狼嚎响彻天际。
被狼养大的苍凛从那叫声中感受到激昂的战意,往地面一踹,在原地留下一抹模糊的身影。沉寂的界域驱散了如墨似影的黑暗,少女如狼破水前行,奔驰速度快得吓人,转眼间便欺近身“械鬼”。
“不愧是北国宗师。”墨未央从容地发出惊叹。
守在他身则的少女随即迎上苍凛,手上枪戟一转与长枪交击,迸发出的火花在空中飞舞。
──刺痛耳膜的声音响遍天眷街。
长枪的枪尖高高地往后抛飞,在空中旋转着划出令人欣羡的优美弧线,铿的一声,插进地面之中,随即被黑暗所吞噬。
苍凛运剑抵挡至此长驱直进的枪戟,戟刃就停在太阳穴侧近,含在其中的真气化为劲气发散,吹得她的头发狂舞。
纯白的头纱飞向空中,缓缓飘落,如雪。
曾几何时,晴朗、无际的雀蓝穹空已然被乌云覆盖。
帝都的第一场雪快要来临了。
──仿佛就想要为宗师间的战斗献上最诚恳的开幕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