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棋局(1)(1 / 1)

帝都。

九公主府里,有一座只专属于九公主的后院花园。

这座园子占地不大,还没有寻常民居的一半宽广,然而却相当别致,有序地种满由华朝各地运来的奇花异草,甚至连假山小湖也一应俱全,显然是经过能匠巧手的设计,充斥着一种淡淡的园林氛围。

一般而言,所谓的花园除了给自己欣赏之外,就是作招待宾客之用的吧。

不过这座园子是个例外。

园子不仅由九公主亲自精心打理,更不允许她以外的人踏足──不论是闲杂人等,还是身份尊贵的宾客无一例外。

渐渐地,这座园子就成为了九公主府的禁地。甚至有一些下人怀疑,就算是皇帝亲临,九公主也不会让这位九五至尊踏足那座园子。

但凡是人,都会有一些不想他人触及的、不愿与他人分享的事物。或许对于秦时雨来说,这座花园就是那样子的存在吧。

然而──

谁都没想到这里会出现除九公主以外的身影。

谁都不曾料到一直持续了多年,彷佛及至永恒都不会迎来任何客人的这座花园竟然会在今个晚上迎来了他人的踏足。

嗯,谁都没想到。

来客是一位少女。

受到了秦时雨破天荒的招待,少女来到了这座花园。她坐在花园里的石桌前,抬起仰望着星空。

沐浴在月色里,少女浑身闪烁着朦胧的水色光华,缠绕着一种极淡的自然气息,彷佛已与天地混为一体似的。她一袭淡蓝近白的长发随着恰好拂来的微风轻荡,有如纯净的水丝般在空中弥漫着;清透的浅蓝色双眼平静得如湖如镜,深邃的眸子里倒映着整片夜空,星芒点缀。

──今天是个清澈的晚上呢。

无言地仰望夜空的少女如此心想。

整片夜穹万里无云,星辰宛如细碎的泪花般点缀于其上,由一端横亘至另一端的银河夺目璀璨。

每逢看见帝都的这片星空,少女都不由自主地觉得这里是一片备受眷顾之地。

不但位于中原腹地,建于龙脉汇聚之处,而且还拥有丰盛的物产以及宜人的气候。这样子一个地方,只能用“深受上天眷顾”来形容吧。

值得一提的是,自从华朝定都于长安,帝都被大兴木土建就后,它便成为了全天下最坚固的城池,千百年来从来没被人攻陷过。

故此,帝都又被称为“不陷都”。

少女曾经属于这座受眷之都。

嗯──曾经。

现在的她另有一个应归之处。尽管已不再留恋这片夜空,但是她终有一天要在这座城市留下不能磨灭的痕迹,只为一段无法忘怀的仇恨。

“水妹妹,别发呆了,该你了咯。”

冷不防地闯入耳里的声音,将少女飘远的思绪强硬地拉回。

水云儿的视线转向声音的来处,有着“定国姬”之美誉,私底下被传为帝都第一美人的秦时雨就坐在她的对面。

“这片平平无奇的夜空,有什么好看的吗?”

“只是一时走神而已。”水云儿淡笑着回答。

“哎,是吗?”

把手肘撑在石桌上,秦时雨托起腮来。

细致的脸容不施粉黛,端正得不可思议,玲珑浮突的身体娇艳无比,却又散发着一阵高贵的气息,让人不敢轻易亵渎。

而最惹人注目的,却是她那一头微泛着水色的、长得不可思议的头发。

长度是身高的两倍有多,即是经过对折后仍然长至及踝,假如有朝一日披散开来,绝对会给人一种那其实是曳地裙摆的错觉吧。

“既然会失神,就是证明你在想事情咯?在想啥呢?”

百无聊赖的口吻。

然而,秦时雨那双半垂的眼眸里,睿智的光辉依旧清楚可见。

“一点往事呢……”水云儿含糊地说,“毕竟,我曾经在这里度过了至今的大部分岁月,多少也会有点怀念吧。”

“诶,真是这样吗──?”

秦时雨故意拖长尾音,让人觉得她话里有话。水云儿不回答,只是报以淡笑。

“算了,反正你滴水不漏得很,我再怎么瞎猜也猜不透你的心思吶。”

秦时雨没有自称本宫。水云儿深知道,那是把她当成亲近之人的象征。

“真是这样吗?”

如此反问的同时,水云儿指着石桌。

石桌上,正放有一个由上好木材制成的棋盘,水云儿所执的白子正与秦时雨所持的黑子在上面激烈地撕杀着。

两人的棋局已至尾段收官,秦时雨的黑子占有压倒性的优势,几乎已占了大半江山,水云儿被迫得只能固守一小处阵地。

“再怎么滴水不漏,还不是被你找到破绽了?”

“哈哈,说得也是。不过若论下棋,估计全帝都都没人是我的对手了吧?”

水云儿从棋盒里,优雅地执起一枚由白玉雕成的棋子。她犹豫了半晌才落子,吃掉了对方一子。她这一手算是防守的意思,相当谨慎地固守阵地。

对于水云儿的应对,秦时雨漫不经心地评价说:

“哎呦,你这是苟延残喘呀。”

“小师父经常说,只要一息尚存,总能遇到机会。”

“咦,你又提到你的小师父了。”

宛如宝石般清透的蓝色双眸泛起好奇,秦时雨意味深远地堆起笑容。

“所以,你刚才是在想你的小师父吗?”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时雨姐姐你呢。”

水云儿以袖掩嘴,轻声窃笑着。

“啧──真没劲,果然还是没猜中呢!”

秦时雨闷闷不乐地耸了耸鼻子。

接着,她随手执起一子,啪的一声打在棋盘上。

水云儿“咦”了一声,奇怪对方为何会走这一步。

黑子所落之处,是棋盘上较为空旷的地方,周遭完全没有落子,乍看之下压根对整个棋局毫无影响。

然而,水云儿不敢大意。

秦时雨的棋路只能用天马行空、羚羊挂角来形容,每一子间骤看下毫无关连,有一些落子甚至会让人怀疑她是个大菜鸟,纯粹在乱下一通,但是往往待几个回合过去,与之对弈都会猛然惊觉自己几个战略要点已然陷入绝境,随之意识到她的每一步都在蕴酿杀机。

──而她的人亦是如此。

表面看来平易近人,高贵却又和善,但其实内里却隐藏着无尽的睿智,以及能够实现任何谋略的残忍。

只能说,“定国姬”并非浪得虚名。

“是我输了哟。”

思考了很久都没有摸透对方接下来的企图,水云儿只能苦笑地认输。

话虽如此,已经习以为常的她没有为此感到不甘心,因为她从来就没有赢过秦时雨那怕是一次。

打从秦时雨邀她弈棋那一刻,她其实已经做好会输的准备。正如秦时雨自己所说般,单论下棋整个帝都都没有人是自己的对手。

水云儿甚至怀疑整个华朝都没有人是她的对手。

“嘿,你刚刚才说过,苟延残喘才能赢得一丝生机,结果现在还没到绝境你就认输了?”

“棋局终究是棋局,无谓苦苦挣扎,不是吗?”

水云儿将刚执起的棋子放回棋盒中,沉稳地笑着说:

“不到三子,你就能把我的“大龙”给杀掉了吧,就算我棋圣附身,也无法力挽狂澜了哟。”

“水妹妹,人生如棋。”

稍微沉默后,秦时雨微瞇眼睛。

面对锐利的目光,水云儿不为所动,静静地轻摇头。

“不,人生就是人生,棋局就是棋局哟。”

水云儿半伏双眼,开始收抬盘棋上的白子。

“一如我无法把身边的人当成是棋子般,我的人生也不会是一局任由摆弄的棋局。”

“可是,人往往身不由己呢。”

“己不由心,身又怎么会由己呢?”

啪啦啪啦──!水云儿将掌心中的白子往棋盒倾卸,一声一声清脆的响音在弥补着两人之间的沉默。

待最后一子落下后,水云儿深深地凝视秦时雨。

“重要的,并非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而是想做什么。”

这句话中,隐含着彷佛已然以此为一生信仰的坚定。

“所以,你想做什么呢?”

秦时雨身体前倾,眼光灼灼地正对水云儿沉静的双目,似乎想从对方的眼中捕捉某种异动。水云儿毫不畏惧地与之对视。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叹息蓦然响起,打破了凝滞起来的空气。

“你总是滴水不漏,能够很好遮掩你的情感。水妹妹,你知道吗?在我眼中,你就像一个表面上来相当平静,底下却潜藏着无数暗流的湖。”

“时雨姐姐,你这个比喻,其实就是在说我很危险哟。”

水云儿相当坏心地挖苦对方。

结果,秦时雨却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

“你的确很危险。不论是你的身份,还是你的那种性格都很危险。至少,对于你身边的人、你认识的人、你深爱的人来说,都很危险。因为──谁都不知道你那淡淡的笑容之下究竟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顿了顿,秦时雨接着说:

“我时常都会在想,我终有一天会死在你的手上,而你即使看着我人首分离,依然一如既往地轻笑着,温柔地注视着我的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