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百兵之首(1 / 1)

炉火的灼热,碳焦的味道,还有敲打金属的清脆声音。

这一切都彷佛铭刻在骨子里般无法忘怀,她童年──不,就算是时至今日,她的人生都由它们所构成。

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在旁人眼里或许会显得枯燥、乏味和单调,事实上也让她有所失去。

华朝男人偏好肌肤胜雪的女性,而长期待在炉火前工作,让原本白皙细嫩的肌肤变得黝黑粗糙的她,理所当然地不符合他们的审美。

纵然还没到不招人待见的程度,但是她仍然与婚姻无缘,连追求者都屈指可数。每逢与自己的师姐师妹出门,在她们的反衬下,她都会成为白纸上的唯一墨点般格外刺目。

她就是白天鹅群里的一只丑小鸭。

一开始,她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但是在经年累月的潜移默化之下,她渐渐地也因为别人的看法和评价而对自己外貌感到自卑,最终导致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索性把自己的一切全然奉予自己所热爱的事物。

就算她的人生很可能会无法达到旁人口中的“圆满”,但是她依然甘之如饴。如果真的深爱着某个事物,为之付出再多的代价又如何呢?她认为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喜欢铸造术,深爱着机关术。

这种热炽的爱意打从那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有改变过,一直盘据在她的心房里,在数十年的岁月里没有一丝的消磨。

而这一切都源于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

是多久以前呢?实在是太久了,久到连她都已经忘记了。

然而,当时发生的每一幕她仍能清楚地回亿起来。

她还记得在那寒风凛冽的夜里,一点一滴地缓缓渗进胸里的温存──炉火的温度,父亲满是老茧的宽厚手掌所传来的阵阵暖意。

她还记得他在自己耳边柔声细诉的话语。

那一个晚上,那些至今仍然记忆犹新的话语──

在一个寒风彻骨的晚上,冷得无法入睡的女孩孤身离开房间,来到自己父亲的工房。

她的父亲正坐在火炉旁,敲打着烧红的剑胎。

或许是太专心了吧,男人似乎并没有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也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女儿已经缩着身子走了进来。

“爹爹,我冷。”

女孩试着呼唤男人。

然而,专注着手里工作的男人并没有回应。是听不见,还是无暇回应呢?女孩不太清楚,也不会追究。

连着叫了好几声都没有得到回应后,一向大胆的女孩索性弯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从他手臂低下钻过,来到只属于她的地方。

真暖……

女孩在自己父亲的怀里抱膝缩成一团,汲取着对方的温暖,像极寒夜里蜷缩在角落里的幼猫。

她喜欢待在这里,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很温暖──父亲的怀抱、烬火的温度、被烧红的剑坯所冒着的丝丝热气。

尽管怀内多出了一个小小的身体,男人的表情依然没有丝毫变化,专心致志地敲打着那映红双眼的剑坯。

富有韵律的清脆敲打声持续回响着,女孩渐渐有了睡意。不过她硬是没有让自己睡着,反而尽力睁开眼睛,看着他父亲的一举一动,害怕错过了任何细节。

几个月前,男人就开始教她铸剑了。

看着一堆不堪入目的材料在父亲的巧手下,成为一把鬼斧神工的剑,她觉得很神奇,也很羡慕,想要有朝一日也能拥有不下于自己父亲的手艺──甚至超越他。

所以,她想要学习更多、想要进步,想要铸造出更好的作品。

不知道经过几多次折叠和敲打,剑坯终于完全获得剑的体形,成为了一根剑条。只要把剑锷和剑把接上,它就能成为一把真正的长剑。

男人用厚布缠上剑舌,将剑条横举到眼前仔细端详。

略显宽阔的剑身散发着暗晦、沉实的光泽,由于还没开锋的关系,剑刃没有泛起一丝寒芒。整体造型简单朴素,看起来相当普通。然而,剑身上自然呈现的波纹足以证明它是经历过千锤万炼的非凡品。

很漂亮的剑呐!女孩的双眼亮了起来,忍不住探头凑近观看剑条,脸上尽是如获至宝般的兴奋之色。

与之相对,男人却摇了摇头。

“还是不行呐……”

在一声叹息后,男人无奈地低语,把剑条随手放在旁边的小木架上。

“爹爹,什么不行啊?”

女孩微微歪头,疑惑地这般问道。

结果没等男人回答,她就兴奋地比划着挥砍的动作,自顾自地说:

“剑很漂亮呢!它以后一定会成为一把名剑!”

“小婷,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好像现在才发现女孩的存在,一度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冷嘛,所以就过来这边了!这边比较暖!”

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接着目露爱怜之色,伸手轻抚女孩的一头红发。感受到对方掌心的温度,女孩傻傻笑着。

“傻孩子。”

男人转而揉着女孩的小手,笑着说:

“看来是得再给你买床厚点的被子了。”

“好呀好呀!我想要绣花的被子!最近村里的──”

像是想起什么般,女孩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失落地问道:

“爹爹,我们有钱吗?娘亲说家里已经快要没有钱了。”

“什么!有这回事吗?”男人皱起眉头,“你娘亲为什么没有跟我说?”

“娘亲说,她最近帮人缝补衣服也算有点收入,所以就没有跟爹爹你说了。”

心虚地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后,女孩鬼鬼窜窜地把一只手掌竖在嘴边。

“爹爹,娘亲不准我告诉你来着,你可别告诉她是我说的呀!”

男人苦笑着回答“好”,然后再度叹出口气,露出无地自容般的难堪表情。

“委屈你们了。”

“爹爹,婷儿不委屈!”

女孩挺着胸脯,坚定地如此回答说。

男人感到欣慰般点了点头,轻抚了女孩的脸颊一下。

下一秒,他将视线投在已经快要完成的剑条之上,喃喃说道:

“过几天,把剑给卖了吧……”

他有点舍不得的样子,但是女孩并没有意识到那并非是不舍那么简单。

“爹爹,如果不想卖的话,就──”

“不!”男人断言,“必须要卖。”

女孩有点难过地“哦”了一声,但很快又好奇地问道:

“爹爹是打算卖给早几天上门求剑的武者哥哥吗?”

“不是。”

男人不假思索地速答。

“那要卖给谁呀?”

在女孩好奇的目光注视下,男人摩挲着下巴,沉吟了片刻。

“嗯……听说村长家的李俊好像快要去当兵?”

“是呀是呀!”女孩连连点头,“俊哥哥这几天都在说了!他说自己快要成为大将军了。”

“那好,爹爹就把剑卖给他吧!”

“咦,可是……”

女孩变得犹言又止,但依然直率地把心里的想法诉诸言语。

“那位武者哥哥出的价很高呀……爹爹,为什么不把剑卖给他呢?”

早几天,有一位年轻的武者闻名而来,想要请男人铸造一把好剑,可是男人想也不想就断然回绝。

对此,她并不感到奇怪。

在过去给她父亲拒绝的求剑者不计其数,她早就见怪不见了。可是,既然现在打算把剑卖出去,为什么不卖给出价比较高的人呢?

女孩和她的双亲所居住的村落只能用“穷乡僻壤”来形容。村民们都是农民,只有少数猎人,而匠人更只有他们这一家。

在这样子的穷村子里,就算是出生于村长家,又能有多少余钱呢?如果对方真的有意把剑买下,能够出的价显然也不会高,可能几两银就是极限了。

与之相对,早阵子来求剑的武者就大方得多了,开出了一百两的高价。

女孩并不知道一百两究竟有多少──她还没见过比铜钱以外的货币,只知道一百两已经足够自己一家吃上好久好久了。

面对女孩的疑惑,男人把娇滴滴的女孩抱起,让她侧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婷儿,你知道百兵之首是什么吗?”

“是爹爹铸的剑!”

女孩想也不想便用肯定的语气大声回答。

她一脸自信满满的样子,打从心底认为再没有什么兵器比自己父亲所铸的剑更厉害了。虽然未免太过狭隘,但是却也纯粹得可爱。

然而,这大概并非是男人理想中的答案。

只见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有点落寞地回答说“不是”。

“咦,那是什么啊?”女孩直直地凝视着男人的对眼,“我不信还有比爹爹的剑更厉害的剑!”

“婉儿,你太看得起爹爹了。”

男人移开视线,望向天花板。他的目光里,尽是响往的色彩。

“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家族能够铸造出能够随持剑人心意变化形态的剑。那些剑能够延长,能名变阔,能够提升武者的力量,甚至可以为持剑者带来奇迹。”

“好厉害!爹爹,那个家族叫什么?”

“墨家。”

男人重重地吐出两个字。

──墨家。

那一瞬间,这个字眼有如烙印般,铭刻在女孩的心底,连岁月都无法刷去。

“他们所铸的兵器叫机关兵器,是世界上最强的兵器,即使是爹爹的剑也望尘莫及。”

“真的?”女孩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可是爹爹铸的剑已经很厉害了,能够轻易就把粗壮的大树砍断!”

女孩还记得,有一天一块树叶轻轻飘地落在她爹爹所铸之剑的剑刃上,然后被一分为二的情景。

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坚韧无匹──这就是男人所铸的剑。

可是,男人却说有比自己所铸之剑更厉害的东西存在,几乎颠覆了女孩的世界。

“墨家……机关兵器……”

女孩复述了好几次,直到将这些字眼牢牢记在心底。

“爹爹,你也会铸造机关兵器吗?”

“爹爹可不会呢。听说真正的机关术已经失传了很久,现在流传于世的都只是一些皮毛,没有它最辉煌时的三成。”

“啊……”

女孩发出沮丧的声音,灰溜溜地低下头来。男人百般无奈地摸着她的头,说出更让女孩吃惊的事实。

“不过,即使连墨家的兵器也并非百兵之首。”

他神色幽幽,语气听起来莫名地复杂。

女孩不知道其中到底有着什么情绪。直到今天,她仍然不得而知。

──那其实是强烈忧愁。

“呀!”

眼睛睁得斗大,女孩吃惊地遮住嘴巴。

“还有比机关兵器更强大的东西存在吗?”

男人将手臂收回,目光呆滞地轻声呢喃:

“有……当然有。”

当女孩追问“那究竟是什么”之后,男人却陷入沉默之中,久久没有回答。女孩呆呆地望着自己不知道想着什么的父亲,没有加以催促。嗯,她是个乖孩子。

“──人心。”

冗长的沉默之后,这个字眼故兀地从男人的嘴巴里脱口而出。男人掩饰情绪,以压抑的口吻在女孩耳边轻声细诉:

“婷儿,人心才是百兵之首啊!”

女孩并没有理解到自己父亲的意思,不明白为什么人生才是最强的兵器。于是,她追问“为什么”,而男人只是语气暧昧地回答:

“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了。”

男人的声音里有难以解排的无力,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苍白起来。

“剑的坚韧,取决于人的意志;剑的好坏,取决于人的善恶;剑的锋利,取决于人的信念──对,你长大了以后一定会明白的……”男人加重语气,“一定会!”

男人轻抚放在一旁的剑条,眼眸里有着一丝无奈。

“爹爹不把剑卖给那位武者,是不知道他会怎么用这把剑,剑最终又会染上谁人的血。爹爹不想自己所铸的剑成为行恶之剑。爹爹把剑卖给李俊,至少可以让它染上敌人的血,成为保家卫国的一把剑。”

女孩似懂非懂地歪着头。见到她这副样子,男人温柔地笑了起来。

“爹爹吶……希望自己的剑能够导人向善,而不是成为他人为非作歹的依仗。”

“我不太懂爹爹的意思。”

女孩略显失落,垮下肩膀。

男人刮了刮她的脸颊,然后把视线投于窗外。

窗外正下着羽毛似的雪。

连绵不绝的细雪,就像从天上神仙抖落的尘埃,也像一层笼罩万物的薄纱。男人的视线穿透了雪幕,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自古以来,人心难测啊……”

──这一切,李婉婷仍然谨记于心。

然而,直到现在她还不明白自己父亲说过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还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