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
以自皇城前广场延伸出来的、贯穿整座城市的天门大街为界线,它分为东、西两侧。
城西是皇亲国戚、世家贵族、朝廷高官的聚居处,拥有仅次于皇城的政治地位,然而若论纯粹的价值,却未必能比得上内城东侧。
聚居于帝都城东的大部分都是平民,可是这些平民却并非普通的平民,而是在各个领域上获得重大成就的人物,诸如大商人、知名学者、名铸剑师、神医……它们虽然不具有实质的权力或是制度赋予的地位,却有着难以忽略的影响力和社会地位。
其实,这只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划分,并非一种强制规划。然而,即使一个平民要住进城西并非不可能的事,但是他敢不敢就是另一回事了,与之相反,一位贵族移居至城东倒是没有多大问题──而事实上,很多皇族、贵族以及朝廷高官,都会在城东购置宅第,当作别院使用。
在华朝里,权力和制度依旧是决定一个人拥有多少自由的重要因素。
位于城东靠近核心位置处的这座府第就属于一位皇族。
不过,这并非是府第主人的别院,而是主宅。
府第的主人在皇族里是一位异类,不但喜欢与身属不同领域者相交,更为了便于与他们交流而索性搬到城东长住,虽然身为女儿身,不能掌握实权,却依靠着曾经多次担任军师远征并且获得胜利所积累下来的名声,和放下身段换来的关系网,得到了其他掌握实权者难以比拟的地位和力量。
另外,她还相当亲民,经常出现在帝都的大街小巷。帝都的住民们可能不知道皇帝拥有一副什么样的面貌,但是大多都知道府第的主人长成什么样子。
──九公主。
府第的主人正是当朝皇帝的第九位女儿,年仅十八,美貌与才能并存的“定国姬”。在民间,民众将她和天璇宫宫主齐绮琪比喻为华朝年青一代的绝代双壁。
而这位定国姬在民众眼里有着满溢光辉的形像,此刻却在自己的书房里阅读着某本小说笑得不可开交。
“哈哈,真有趣!竟然掉进茅坑了,哇,真的好蠢!蠢死了!”
传说中的九公主笑得猛拍桌子,眼角甚至泛着因笑意而起的泪光。
不施粉黛的素颜鬼斧神工地精致,让人无法挑出一丝毛病;比大海更显深邃、清透如宝石般的蓝色眼眸里点缀星光;玲珑柔美的躯体藏于粉色、橘色、米黄色交嬂而成的宫装长裙,显得高贵而娇艳。
不过她最大的特征,恐怕是一袭微微泛着水色的黑色长发吧。
长度至少是身高的两倍,一直垂到脚踝附近,然后往上折回到后脑勺的高度,挽成侧垂髻,并以步摇、发钗等饰品固定。
或许是又看到有趣之处了吧,九公主秦时雨再度爆笑出声。
“哈哈哈哈,竟然爬不上来──爬不上来呀!这是要笑死本宫呀!快来人呀,有刺客有刺客!赶快来救驾!”
就在这个时候,书房门突然被人推开。
秦时雨反射性地看了过去,穿着侍女服高挑丰满的女性身影随即映入眼里。
侍女大概二十岁上下,看起来和秦时雨差不多年纪,却意外地给人迟暮死寂的感觉。
这恐怕得归咎于她一头长发吧。
她的头发是灰黑色的,彷佛寒冬里的死寂之色,让人产生一切已经迈向终结的错觉。
而且,她的眼睛也是灰色的,要不是其中深处溢满生气的光辉,就算有人将之误以为是死人的眼睛也不为过。
“公主,请注意仪态啊……在外面都听见你的笑声了。”
大概是有点儿看不下去了,侍女一边为秦时雨倒茶,一边苦笑着出言劝说。
“诶──本宫可是在自己家里耶,笑笑也不行嘛?”
秦时雨像个孩子撒娇般娇声嗔语,委屈地嘟起嘴巴。
“银屏,你真严厉呢!”
如果让外人看见名震天下的“定国姬”竟然也有如此娇俏的一面,恐怕吓得掉出眼珠来了吧。毕竟在他们眼里,“定国姬”是一位即使面对万军依旧从容不迫,总是凛然不可侵犯的巾帼公主。
尽管如此,侍女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了,不惊不慌地把满上了茶的茶盏放到秦时雨的面前。
“下人听见总不好,你可是堂堂一国公主啊……”
“一国公主又怎么了?一国公主就不能开怀大笑,只能笑不露齿嘛……”
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委屈,秦时雨扁着嘴巴,灰溜溜地如此诉说。说着说着,她一度拭擦眼角上那不存在的泪水,发出抽泣般的声音,不断从眼角窥探侍女银屏的模样。
眼见自家主人在装模作样,银屏百般无奈地叹了口气。
“唉,古灵精怪……一点公主应有的模样都没有。”
“公主应有的模样呢……”
定国姬故意拖长语调,让口吻变得意味深远起来。
她合上手中的小说,放到桌子的角落,然后端起茶盏浅呷了一口茶。
“银屏啊银屏,公主这个身份呢,从来都是由血脉赋予的呀!就算言行举止再不像公主、长得像屎似的,本宫也只能是一位公主,无法成为平民。”
秦时雨放下茶盏,脸上挂着深邃的笑容,望向站在旁边的银屏。
“本宫生来就是与众不同的,无法成为平民,就算再如何竭力把自己塞进平民堆里,平民们也只会评论本宫是一位不像一般公主的公主,而不会真的把本宫当作平民。”
秦雨时摊了摊手。
“当然啦,假如父皇剥夺了本宫的身份就另当别论了。”
这已经可以算是大不的发言了,银屏严厉地出声斥责:
“公主,慎言!”
如果换成是一般侍女肯定不敢如此对定国姬大呼大喝,可是银屏并不是普通侍女,而是肩负守护皇族成员安全的十二位护剑众之一。
更重要的,是秦时雨也没有计较的打算。
“有什么好慎言的嘛?”秦时雨歪起头来,“不是本宫说,父皇即使连本宫什么时候上过茅厕、什么时候跟男人翻雨覆云过也一清二楚呢!”
秦时雨再度端起茶盏。
茶水的倒映中,有一双深幽幽的苍蓝色眸子。
“父皇的‘夜行’可是无孔不入啊……”
──夜行。
那是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直属华朝皇帝的情报机关,同时也是朝廷里唯一潜藏里暗面的组织机构。他们只对皇帝负责,不受朝廷监察和规管,拥有超乎想象的治外法权,是皇帝最忠心的爪牙──最能够体现、展现皇帝意志的凶剑。
银屏沉默了半晌,然后才略为无奈地说道:
“公主慎言,要是让下人听见该怎么办?什么叫‘跟男人翻雨覆云过’?公主你明明连男性的手都没有牵过。”
“本宫就是说一下罢了。不过,连男性的都手都没牵过真是让本宫有点无地自容了,恐怕几位姊妹里,就只有本宫过了适婚年纪还没外嫁吧?说起来,父皇似乎挺为此头痛的。”
喝过茶后,秦时雨把茶盏推到桌子的角落里去。正当她伸手想拿起刚才看到一半的小说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噢,对了,银屏。”
“您说。”
银屏恭敬地让秦时雨说下去。
秦时雨托起腮来,略显无聊地翻弄着小说,漫不经心地问道:
“听说最近二哥闹得挺欢的嘛,干了什么来着?拐走了宫家的千金?”
“是的,昨天的事。”
“谁能从宫老爷子那里拐的人呀?”秦时雨好奇地望向银屏,“呐呐,该不会是那牛鼻子出的手吧?”
秦时雨口中的牛鼻子,是指二皇子身边的护剑众第三席,师从道一教的王道明。顺带一提,银屏是护剑众的第五席,负责保护唯一有护剑众跟随的定国姬。
银屏坚定地摇了摇头,字字铿锵地有力回答说:
“不可能,我们‘护剑众’虽然各有不同,但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违犯我们唯一的一条准则。”
秦时雨稍微眯起眼睛。
“‘身为坚盾,而非凶刃’──是吗?”
──如有犯禁者,皇必诛之。
这是护剑众的唯一戒律。
护剑众的十二人肩负着保护皇族要人的重职,拥有在受其保护者身陷险境时不择手段为其排除危险的责任和实现这种行为的相应权力。
然而,他们身上也被加诸了一道束缚。他们不能受被其保护者的意志驱使,成为实现他人意志的利刃。
也就是说,护剑众只能是盾,不能是剑──不可以受到被保护者驱使作奸犯科。
当然,如果只是端茶递水或是帮忙跑腿这种琐事还算不上犯禁。
“是的,这是我们唯一一条不能触犯的原则。”
“噢,这样啊。情报说,出手的是影门的那位大刺客,看来是真的嘛。”
“十有八九,听说当时在场的还有镇国卫的罗轰和天璇宫的……”
不知为何,银屏突然迟疑起来,没有说下去。秦时雨疑惑地“嗯”了一声。
“天璇宫的谁呢?”
秦时雨毫不在意地追问了一句,银屏一脸难色地回答:
“是……天璇宫的师祖。”
“原来如此,就是近来声名鹊起的雪麒麟嘛?”
银屏简短地回答“是的”,肯定了秦时雨的说法。秦时雨“嗯嗯”地径自点了点头,然后有点不满地说:
“不过没想到雪麒麟也会在场呢,她该不会是闯宫家了吧。”
“这个……”
思考了一会儿后,银屏才不太肯定地回答说“应该是的。”
“哎,雪麒麟啊雪麒麟,你还真是够胆呀!”
秦时雨似笑北笑地感慨了一句,不知道是在称赞雪麒麟还是在讽刺她。
“嘿,不过没本宫什么事。乱就乱呗,只要本宫不参一只脚,就依旧高枕无忧。”
“公主不打算插手?宫将军可是为数不多的中立派。”
“嘛,本宫还没那么不识趣呢。”
秦时雨的视线穿过半开的窗户,看向某个方向──皇宫的方向。
“毕竟父皇可是在皇宫里面看得津津有味呢。”
银屏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可是,宫天晴身为天璇宫的下任宫主主要候选人,镇国卫和影门却先后将之掳走,如果让天璇宫知道幕后主使人是二皇子殿下的话,恐怕会对朝廷心生罅隙,不利朝廷和武林之间渐趋缓和的关系。
“渐趋缓和?”
彷佛听见好笑的笑话般,秦时雨再度爆笑出声,猛拍桌子。
“哈哈哈──银屏啊,那只是表面罢了。父皇从五年前的那一天起,就没有放下过对武林的怨恨呢。”
“是这样吗……”
五年前的事情,银屏还记忆犹新。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武林与朝庭的冲突让血沾满了华朝的无数土地,在两者之间刻下了深不见底的仇恨深渊。
“银屏啊,话说这次的事情你挺上心的嘛,是因为天璇宫吗?”
秦时雨的声音促使银屏回过神来。
定国姬托着腮凝视着她,双眼满溢挖苦的笑意。
“看来你很关心天璇宫嘛。怎么,抢心天璇宫和二哥摃上了?”
“我……”
被秦时雨直直地盯着,银屏浑身一震。她差点忘记了眼前没个正形的公主,曾经一道命令坑杀两万北国大军,是会对敌人展现出冷血一面的人物。
曾经目睹过眼前少女的冷血,银屏早就下定决心要尽心侍奉她,并叮嘱自己勿不能成为她的敌人。
一开始,银屏只是慑于定国姬的无情,不敢违抗对方,然而秦时雨却待她不薄,把她看待成亲人,有什么好事都会与她分享,渐渐地让她由衷地献上忠心。
银屏不知道究竟是眼前满是笑容的俏皮九公主,抑或是在战场上冷血无情的定国姬才是秦时雨的真正面貌,但是她认为只要她以心对待自己,自己就必须回报真心。
──仅此罢了。
“恕我多言了。”
银屏低头道歉。
结果,秦时雨却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银屏,其实没什么好避忌的嘛。说起来,本宫的心法是天璇心法,学的剑法是天璇剑法,也算得上是半个天璇宫的人了咯。”
秦时雨朝银屏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对吧,师父。”
秦时雨也习武,而且拥有人境境界,剑法在皇族里名列前茅,而教她武艺的正是银屏。银屏曾从师从天璇宫,就秦时雨所知,银屏更是当前天璇宫宫主齐绮琪的师伯辈,和副宫主叶震属同辈。
正是这一层关系让银屏有点尴尬,毕竟她身为护剑众,理应坚定守护者的立场,将九公主的安危放在第一位置,并且与师门撇除关系才是。
然而,她却无法完全办到毫不在意天璇宫的情况,不自觉地在涉及天璇宫的事情上着紧。
“不是本宫说,你曾拜师学艺于天璇宫,一身武艺都源于天璇宫,如果就因为加入护剑众,就与师门划清界线就未免太无情了啦。而且本宫知道你的心都挂在本宫身上了,所以没什么好避忌的。”
秦时雨摇头晃脑,像是个老学究般淡淡地说:
“人啊,之所以为人,不外乎就是因为一个‘情’字嘛。银屏,你说对吧?”
“谢谢公主体谅。”
银屏面露感激,微微朝秦时雨鞠躬致谢。结果,秦时雨却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哎,你看本宫待你不薄吧。”
银屏露出深感不妙的表情,警戒地试探问道:
“公主,你该不会是想让我帮你买小说吧?”
“一语中的!”
秦时雨打了打响指,激动地挥舞手臂。
“最近有一本小说风摩整个华朝,听闻与本宫并称什么鬼双壁的齐绮琪也在看,本宫再怎么着也不能输她一头对不对?所以你明天赶快去帮本宫买回来,一尝这小说的滋味。”
“唉,我可以拒绝吗?”
银屏困扰地揉了揉眼角。
她堂堂一位天境,大名鼎鼎的剑鬼齐一心的师妹,却要帮人跑腿买小说。对此,她有点难以为情。
不过,定国姬秦时雨却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人,银屏越为难,她就越开心,所以银屏知道自己这个差事是逃不过去了。
果不其然──
“很可惜,不可以,因为这是本宫的命令。”
只要秦时雨用上命令一字,就表达出不可置疑的意思。银屏再不愿意,也只能答应下来了。
“我就知道是这样……好吧,我明天一早就去。”
“妥!”
秦时雨满意地咧嘴一笑。
接着,她突兀地望向窗外,摸着下巴说道:
“掰掰手指,本宫的好妹妹也该来找本宫玩了吧。”
妹妹?是那位公主吗?正当银屏疑惑之际──
咚咚!
门被敲响了。
“哇!”
秦时雨吓了一跳,连忙把手上小说扔在地上,一脚踢到角落里。然后,连忙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三字经,装摸作样地、念念有词地读了起来。
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秦时雨端正姿态,摆出典雅的表情,背梁如剑般挺直,散发着高贵优雅的气息。
虽然已经多次看见秦时雨变脸的神奇,但是银屏依旧有点不太适应地叹了口气。
“让她进来。”
秦时雨朝银屏打着眼色,用口型这般说道。
银屏翻了翻白眼,但仍然依言照办,朝门外喊道:
“是谁?”
“是银屏姐姐吗?奴婢小飘。”
“有事吗?”
“有位姑娘求见公主殿下,奴婢受总管之命,特来送上拜帖。”
银屏对秦时雨投以“怎么办”的眼神,秦时雨勾起嘴角说了一句“本宫这妹妹原来是曹操呀!”后,才点头示意无妨。
“我明白了。”
答应一声后,银屏走近房门,把房门打开,从门外的侍女手上接过拜帖,然后回到书桌前,递给秦时雨。
秦时雨望了拜帖的落款一眼,看见了一个水字,露出“果然是她”的表情。
“公主,是那位公主来访吗?”
秦时雨摇了摇头,语气莫名地回答说:
“她可不是公主呢。”
说完,秦时雨露出不容置疑的严肃表情。
“银屏,你亲自去把人接进来,切记不能让府上任何人看见她的容貌。”
“不能让其他人看见客人的容貌……是吗?”
“是的,万万不能。”
秦时雨目光冰冷地望向银屏,不近人情地沉声说道:
“如果让人看见了她的容貌,你就提头来见吧,本宫也会自刎随你而去。记住,对本宫而言,她的性命比你我加起来还要重,本宫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如果有下人看见了她的容貌,你就立刻杀了他,知道吗?”
眼见秦时雨如此重视此事,银屏稍微沉默了一会儿。
她完全没想到秦时雨竟然会把话说到这个程度,可见来者的身份肯定不简单。
话虽如此,银屏也没有探究的打算。既然公主有所吩咐,她就必须竭力完成。
“银屏定必不负所望。”
留下这句话后,银屏凛然转身,径自离开了房间。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秦时雨才收回目送对方的视线。
“南宫云遥,本宫的好妹妹啊,看来你过得挺好的嘛,不然怎么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来与本宫叙面呢?”
秦时雨神色复杂地眺远窗外夜空,幽幽地叹了口气。
“──秦羽蓁啊秦羽蓁……”
少女怀念地轻唤著某个人的名字,声音显得格外深远。深邃的蓝色眸子里,荡漾著名为“惆怅”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