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铃跟晴儿的性格比较接近,老朽原本以为雪姑娘会跟她比较合得来。”
宫靖负起双手,遗憾地如此说道。
跟小晴性格相近?雪麒麟冷哼了一声。
“你有点多此一举了,现在我怎么可能有这种心情呢?”
听见雪麒麟的抱怨,宫靖苦涩地摇了摇头。
“话说回来,你们家里竟然有一个跟小晴性格相近的丫环咩……”雪麒麟的话里饱含恶意,“是想睹物思人吗?”
宫靖微微一愣,随即坦白地说:
“老朽不否定。”
他的语气有点惆怅。
“老朽对晴儿……又爱又恨。”
“你应该知道小晴是无辜的。”
“老朽知道、老朽知道、老朽知道……”
彷佛在反刍食物般,宫靖喃喃地复述了好几次,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
“嘿,你既然知道,为什么又要这么对她?”
雪麒麟目光锐利地望向他,提出理所当然的质疑。
结果,宫靖只是吐出一口悠长的叹息。
“老朽知道晴儿是无辜的,也明白当年的事只是一桩意外。尽管知道、尽管明白,晴儿导致老朽媳妇难产也是不争的事实。”
“歪理!”
雪麒麟不屑地收回视线,径自走回原本的位置坐下。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宫靖缓缓跟了上去,在她对面坐下。
“所以,你就把责任推到小晴身上?”
雪麒麟端起茶盏贴在唇边,说话的声音咕噜咕噜地闷响着。宫靖为自己倒了杯茶,浅呷了一口茶,然后目光呆滞地直盯茶水瞧。
“老朽不想,但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变成这样了。”
“既然你意识到了,为什么不改呢?”
“雪姑娘,你不懂。”宫靖重重叹出口气,“明白不代表能够接受。”
雪麒麟沉默,宫靖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每每看见晴儿时,老朽心里都不禁生出一种反感,反感她的存在,还会想如果她能与阳儿交换,那就好了。”
感情和理智很多时候都会背道而驰。
即使明白一件事只是一场意外,谁也没有错,但仍然会不自觉地心生怨恨,用憎怒填补某种失去所造成的内心空洞。
这个道理雪麒麟明白。可是正如宫靖所说,明白不等于接受。嗯,她不想接受宫靖的解释。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将心比己这件事,有时实在太过于困难了,因为人都是自私的,而雪麒麟也是自私的。
“够了。”
雪麒麟重重放下茶盏。
咚的一声清响,茶水自盏里溅出,湿了她的手掌。
“别再说了。我不想原谅你,不想原谅宫家,所以──别再说了。”
雪麒麟在害怕,害怕一旦体谅了宫家,就会觉得宫天晴受到的对待其实无可奈何。她一定要否定宫家对宫天晴的所作所为,不然对宫天晴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而且,潜移默化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她如果承认了宫靖,最终很可能会变成另一个宫靖。如此一来,将来遇到同样的事情时,她很可能就会作出与宫靖同样的选择。
她不想这样子,她不想伤害自己最重要的人。
宫靖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最终说出口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或许,雪姑娘对老朽的责难和憎恨会加重老朽对晴儿的罪恶感吧。这样也好……能够让老朽事刻紧记自己有愧于她。”
雪麒麟不想继续探讨宫靖内心的矛盾,也不想对他的自责作出安慰。对于她来说,宫靖这个人可有可无。于是──
“消息呢?有小晴的消息了吗?”
话题虽然转变得相当突然,但是宫靖轻易地适应了这种改变。
“实在惭愧。”
他的弦外之音就是在说:“没有消息。”
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雪麒麟狠狠地瞪向他。
“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宫靖曾向雪麒麟保证会把宫天晴完整地带回来,与她约定以寻找宫天晴的下落为首要任务,希望雪麒麟能够暂时放下成见。雪麒麟紧张宫天晴,最后答应了宫靖的请求。
“老朽知道,但是影门的能耐雪姑娘应该比老朽清楚。”
雪麒麟移开视线,一言不发。
其实,她早就意识到自己在无理取闹,只是将内心的烦躁发泄在宫靖身上罢了。
众所周知,影门除了暗杀之外,也十分擅长隐藏气息和行踪,因此要在短短两个时辰内找到被影门拐走的宫天晴实在是过于强人所难。更何况,她自己也不见得能够办到,实在没有资格责怪宫靖。
雪麒麟举起茶盏,却没有喝上一口又将茶盏放下,心里的烦乱几乎一丝不挂地坦露人前。尽一切尽收眼底的宫靖,开口安慰道:
“晴儿的安危暂时不用担心,影门不会无缘无故拐走晴儿,他必定对我们有所诉求。”
“我当然知道!”
如果影门真的有心要宫天晴的性命,直接将之暗杀会更加省事。既然他们没有这样做,很可能以宫天晴为人质,向宫府或是天璇宫──说不定是两者──提出交易。
尽管如此,雪麒麟还是无法说服自己不要担心。
“雪姑娘,已经快要天亮了。”
宫靖突然提醒。雪麒麟皱起眉头,用眼神询问对方真正的意思。
“雪姑娘一夜未眠,昨天有一场战斗,应该消耗不少吧?”
“那又怎样?”
“老朽已经命人为雪姑娘安排客房,雪姑娘不妨先行休息一下。晴儿的事,老朽不惜一切。”
“不惜一切吗?”
宫靖神情严肃,沉声回答“是的。”
“好,我记住了。”雪麒麟起身,“我这边也会行动起来。我想一些江湖上的门路,我们天璇宫应该比你更为熟悉。届时互通消息吧。”
“如此甚好。”
宫靖露出求之不得的表情,然后也站起身子。
“老朽带雪姑娘去客房休息吧。”
雪麒麟缓缓摇头,拒绝了宫靖的好意。
“我得回去了。”
接着,她望向窗外。
天空的彼端已经透出一丝金黄色的光辉,黑夜遭其驱散,正缓缓退去。
正如宫靖所言,已经快要天亮了。
“咱的琪儿肯定彻夜未眠,在等着我回去啊……”
宫靖呆了一呆,但是很快便意会过来。
“齐宫主是一位好姑娘。”
“对吧?不过有点不坦率就是了咩。”
雪麒麟勾勒出无奈的笑容,宫靖则若有所感地点头。
“毕竟只有十六岁。”
“十六岁已经漂亮成这样,以后还得了咩……”
雪麒麟摆出忧心忡忡的表情
“老朽听说,向齐宫主求婚的人已经早就踏破了天璇宫的大门了。”
原本只是纯粹在开玩笑,没想到却得到这个答案,雪麒麟眨了眨眼睛。
“还有这回事咩?”
“当然,齐宫主身为天璇宫之主,不但位高权重,而且生得倾国倾城,倾慕者多不胜数。不止江湖才俊,甚至连帝都的贵族公子也早就蠢蠢欲动了。”
竟然还有这种事!雪麒麟感到一丝危机感。
她一想到齐绮琪有一天要嫁于她人,心情便突然变得苦闷起来。她将这种感情归类为“女儿出嫁时,父亲的不快”。
想要娶小七就得先过我这一关!雪麒麟哼哼两声。
说到嫁娶,雪麒麟忽然有一个疑惑。
生于名门望族的男人都不是三妻四妾的吗?她重新坐下,将疑惑诉之言语。
“你们宫家家大业大,位高权重,为什么只有小晴和宫天阳两位──”
说着,雪麒麟意识到不妥,连忙闭上嘴巴,不过这半句话,已经足以让宫靖明白她的疑惑。
“犬子深爱亡妻,早就立定决心不会再娶。”
还真是专情呢,雪麒麟心想。
宫靖走向窗边,举目望向远处。经过短暂的沉默后,他才回过头来说:
“而且,犬子早年跟随老朽从军时,曾被北国宗师重创,不但无法再上战场,而且生育能力也……”
在宫靖脸上的表情,有无数感情混杂在一起,复杂得像是一团浆糊,让雪麒麟难以分辨他究竟是在愧疚没有好好保护自己的儿子,还是在抱怨上天的不公。
或许,两者都有。
但是无论如何,雪麒麟重新体认到宫家对于华朝的付出和牺牲。说不定,宫天晴的牺牲倾向也是继承于宫家。
“哎哎,我不应该问的。”
“无妨,众所周知的事,没什么应不应该。”
尽管如此,雪麒麟还是对宫靖投以一个载有歉意的眼神。
不久,她站起身体,故意发出坏心的叹息。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会对我的名声做成不好的影响吶……”
“的确,老朽吩咐马车送雪姑娘回去吧。”
“免了,飞比较快。只要你不要让人把我当成大鸟射下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雪麒麟的幽默惹得宫靖哈哈地大笑两声。
“老朽保证不会发生这种事。”
“噢,那就好了。”
翻了翻白眼,雪麒麟走向房门。宫靖先到一步,为她打开了门,并做了个请的手势。
“对了,我踢了你儿子几脚,有点用力,你不介意吧?”
雪麒麟刚踏出书房,却突然止住脚步,回头如此询问。
“虽然老朽有点不满,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他是活该的。”
宫靖的表情显得相当无奈。
“嘿,活该呢……那我也得踢你几脚了。噢,最多轻点。”
“未尝不可。”
宫靖捋着胡子,含笑回答。
“哎,你这么一说,我又不想踢了。”
雪麒麟摊了摊手,没有真的踢宫靖几脚。
接着,一阵微风吹来,卷上雪麒麟的双脚。在风的承托下,她轻若无物地缓缓飘起。
“有消息记得通知我,城西客栈街流水小筑。”
宫靖回答“好”。
回头看了宫靖一眼后,雪麒麟扶摇直上,并且不断加速,身影很快就融入灰茫茫的天色里,消失不见。
呆呆地望向雪麒麟离去的方向,宫靖讷讷地发出慨叹之声。
“‘天灾’吗……?没想到竟然是这么有趣的人啊……”
话语很快就消散在空气之中,宫靖随之返回书房。
*
或许是水云儿在晨练的缘故吧,租下的院子里,湿气比外头要重上许多。
数道水流在水云儿的指引下不断改变方向,凌空在院子里游走。然而,水云儿看起来心不在焉的,不但没有注意到刚踏进院子里的雪麒麟,甚至连那几道水流都失去以往地畅,显得有点生硬,失去一贯的赏心悦目。
是在担心小晴吧?雪麒麟猜测。
“小云,在练习咩?”
雪麒麟轻唤水云儿。
突然被人搭话,水云儿身体猛地一颤。
在空中拖曳着优美轨迹的水流失去控制,突兀地爆散,化为无数水点洒落在地。她躲避不及,被水沾湿了一身。
目睹整个过程的雪麒麟有点内疚。
她本来是打算静静地走过,不去打扰水云儿的,只是她有点害怕面对齐绮琪,不知道该如何向她交代小晴的一事。
明明说了会把小晴带回来,结果却让影门拐走小晴了──雪麒麟甚至能够想象到,齐绮琪得知消息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露骨的失望,然后独自在夜里哭泣。
雪麒麟不想见到齐绮琪这样子,更喜欢她气呼呼的模样。齐绮琪每一滴眼液都是一块刀片,狠狠地割划着雪麒麟的内心。
少女哭泣,女孩痛心。
虽然是在拖延,纯粹只是在自我保护,雪麒麟还是没敢抬腿,踏进齐绮琪所在的房间。
“小──”
水云儿想要惊呼出声,但连忙将呼唤吞回肚子里,窥探了紧闭的房门一眼。看来,她是不想惊动齐绮琪。
房间没有动静,水云儿安心地松了口气。接着她踏着急促的脚步,走向雪麒麟。
“小师父,你回来了?”
“是咩,一去一晚上,累死我了,待会要好好睡一觉才行咩。”
雪麒麟皱着鼻子,不满地答道。
似乎想要找什么东西般,水云儿左右察看起来。
“小师父,宫妹妹呢?”
水云儿果然是在找宫天晴。
理所当然没见到宫天晴的她疑惑地皱起眉头。下一瞬间,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瞪大眼睛。
“小师父,你受伤了?”
水云儿视线所落之处正是雪麒麟被影子割伤的脸颊。
“没事啦!”
雪麒麟摸上伤口,发现伤口已经快要愈合如初,只剩下痒痒的感觉。她不自觉地抓了抓,结果被水云儿一把按住,对方还朝她投以责怪的眼神。
“就算痒也不可以抓!”
一向柔顺的水云儿难得摆出严厉的表情,斥责雪麒麟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