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想着他会说出类似“因为我看见了,所以无法视而不见”之类的话,没想到最后他说出口的竟然是:
“我不否定。”
罗轰的声音略显含糊,像是隔了一张纸在说话般。
对方的坦白堵住了雪麒麟嘴巴。
一阵沉默后,雪麒麟百般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也挺坦白的咩。”
“这是事实,没什么好隐瞒的。”
雪麒麟重重地吐出口气。
“所以咱们无话可谈了,是咩?”
罗轰简短而有力地回答是,雪麒麟有点困扰地揉起太阳穴来。
她有点头痛。
虽然早有预想到会遭到阻碍,但是罗轰的出现还是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下下签呀……雪麒麟暗自叹息。
对于她来说,最难缠的对手并非擅长近身缠斗的人,而是擅长压抑气息的人。
法术是讲究与外界灵气的共鸣,修习法术的雪麒麟因此有比一般武者要稍为出众的感知力,能够很敏锐地捕捉到真气或是灵气的波动。
她能够应付各种近身博斗的刁钻招式,除了依靠火眼金睛带来的优秀视力外,很大程度上就是依靠感知力判断对方的招式走向。
换言之,擅长压抑气息者能够削弱她这项优势,更令她难以应付。在天剑门中,她之所以被罗轰偷袭得手,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当时她几乎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应付华天极身上,但是仍然不致于在无所察觉的情况下中招。
如果小玑在就好了咩……雪麒麟忽然有点想念吵闹的天玑。在天玑的帮助下,她有十成把握能够击败罗轰。
然而,此时此刻的她不但没有天之乾坤在手,换了一身衣服后,连灵符都没带多少,唯一的兵器还是洛青的剑──众所周知,她用剑的水平纯粹三脚猫功夫。
就算不战而逃,在这种情况下,还背着一个包袱的她实在没有多少把握能够摆脱罗轰。
除此之外,更让她烦恼的是──
“宫老爷子,我们谈了多久,你就偷听了多久咩。你看我们谈得这么愉快,为什么不来参一脚呀?”
雪麒麟望向院子的角落里。
那里原本空无一物,但是当女孩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宫靖却突然从阴影中现身。
与此同时,乌云突然散去,硕大的月亮顿时展现于人前。
沐浴在月光下的他一身华服,苍白的头发闪烁着银芒,磅礴的气息全然不加遮掩。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老者跟叶震很相似。
明明是在偷听,却又要放出让人无法忽视的气息,知悉他的存在。虽然很矛盾,而且有掩耳盗铃之嫌,但是他们都喜欢光明正大地偷听。
“在我眼里,宫老爷子可是坦荡荡的君子呢。”
来到雪麒麟五米远处的宫靖停住脚步,瞄了雪麒麟肩上那包裹着宫天晴的被子一眼,继而失笑摇头。
“没想到雪姑娘竟然对老朽有如此高的评价,实在让人受宠若惊呐……”
“噢,是咩?”雪麒麟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那你打算如何回应我的评价呐?”
宫靖觉得相当有趣地“哦”了一声。
他捋着修剪整齐的、稍微显长的胡子问道:
“那么雪姑娘认为老朽该如何回应呢?”
“让我把小晴带走呗。”
宫靖摇头回应雪麒麟的提议。
“雪姑娘这玩笑有点过了。”
“噢,好咩。”雪麒麟摊了摊手,“意料中事。”
接着,她歪头思考了片刻。
“这样如何呢?你们军队在两军对峙时,不是有一种阵前斗将的惯例咩?”
“的确有,这是一种鼓舞士气的常用手段。”
“嗯,我们要不要来一场阵前斗将咩?我跟你。”
“雪姑娘竟然说要跟老朽斗将……?”宫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不过,老朽还真是被小瞧了,雪姑娘难道认为老朽不如罗统领?”
听见宫靖的说话,宫天晴的挣扎突然又变得猛烈起来,似乎是在怪责雪麒麟侮辱了她的爷爷。
真是胳膊往外拐咩……雪麒麟噘起嘴巴。
“宫老爷子,你别对号入座啦!我不是那种意思。不过你知道,凡事都有擅长和不擅长。”
“哦,此话何解?”
“我也不怕坦白告诉你。”
雪麒麟先后指向罗轰和宫靖。
“我不擅长应付他,但是宫老爷子你我倒是有几分把握。”
“原来如此。”
“所以呢,你意下如何?”
宫靖沉吟一阵子后,朝雪麒麟投以颇为遗憾的目光。
“就个人而言,老朽是挺想与雪姑娘一对一切磋的。但是多年来从军的经验告诉我切勿不能轻敌。虽知搏兔仍用全力呐……”
宫靖深深地望向雪麒麟。
“更何况,雪姑娘是猛虎,而非兔子。”
“即使宫将军首肯,罗某也不会答应。宫将军身系北疆安全,万万不能有任何损伤。”
罗轰突然皱眉插话,严正地表示坚决的反对。
不过,雪麒麟并没有理会他,反而继续与宫靖的对话。她恬不知耻地哂笑问道:
“宫老爷子,你就用‘猛虎’来形容这个可爱的女性吗?”
“如果眼前的女性是一位大天境……”宫靖微笑地吐出两个字:“我会。”
“这可真是让我伤透脑筋咩……”
一声叹息后,雪麒麟把一直扛在肩上的宫天晴放到旁边。
战斗已经无可避免了。
在将要以一敌二的情况下,她无法兼顾宫天晴,只好先将她安顿好。
“所以,你们打算以一敌二,欺负我一个是咩?”
说着,雪麒麟把手伸进腰封的暗袋里,夹住那一叠为数不多的灵符,准备先下手为强。讨厌在战斗之中陷入被动的局面的她甚至已经踮起了右脚,方便随时在地上绘画法阵,同时把剩下的右手摸向横挂在腰后的长剑剑柄。
说实在,雪麒麟完全不觉得自己有胜算,更何况她答应过齐绮琪,一但力有不逮就要撤退。尽管如此,她仍然打算迎战。
无可奈何的事。
她已经无法容忍宫天晴在宫家多留一秒钟。她怕只是短短一秒钟,就会要了宫天晴的命。
必须现在就带小晴走!从下定这个决心的一刻开始,雪麒麟就只剩下战斗这个途径了。如果在这时退缩,那么她的力量又有什么意义呢?该当捍卫时捍卫,这才是力量的意义。
然而,在战斗打响之前,雪麒麟有一个问题不得不问。
她不问不快。
“呐,宫老爷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雪麒麟的声音划破渐渐凝重的空气。
“知无所言。”
回答前,宫靖稍稍愣住,大概是没想到事到如今雪麒麟仍然有问题要询问自己吧。
“小晴说,她弟弟病重在床。听说那是你唯一的孙子?”
雪麒麟以讨论饭菜般的语气开口,宫靖毫不拖泥带水地回答:
“的确,阳儿是宫家唯一的男丁。”
“哦,那你一定很担心紧张吧?”
雪麒麟的问题令宫靖面露苦涩。
“……这个自然。”
“小晴能够救他?”
宫靖回答“是”,然后有点闷闷不乐地解释说:
“事实上,阳儿的病情确实好转了许多。”
究竟是什么样的疾病,才需要以亲属的血液医治呢?雪麒麟对此闻所未闻,曾经抱有怀疑。话虽如此,天下之奇无奇不有,她没有办法否定有类似的奇难杂症存在。
更何况,事实似乎已经摆在眼前,宫天阳的病确实在宫天晴血液的治疗下有所好转,不由得她不信。
“呀呀,这还真是……”
雪麒麟闭上眼睛。
不知从何时起,一阵耳鸣在耳边响起,嗡嗡地盘旋在脑海深处,让她越发焦躁。
──变成灰烬了。
灼烧着胃部的怒火溃堤决坝似的喷涌而出,将她的思绪烧成了灰烬。思绪的颓垣败瓦中,只剩下怒火在熊熊燃烧着。
就像是将在内心深处涌出的怒火具现化般,她的背后冒出了火光。
无数光屑纷飞。
凭空迸发的火焰交织成两道焰流,朝同一中心不断旋转,形成狰狞的火焰漩涡。
火芒映得女孩的脸蛋一片通红,缕缕上升的热气令她身影模糊。罗轰与宫靖对望了一眼,随即摆出架势。
“──可是,小晴也是你的孙女吧!”
雪麒麟猛然睁开眼睛,把这句话吼了出来。在她身后的火焰漩涡似乎想要反映出主人的心情般,顷刻间变得汹涌起来,延伸出无数不断跃动的火焰丝线。
她顺从着体内爆发出来的冲动,激愤地拔剑直指宫靖。
冒着寒光青芒的剑尖彷佛随时都会化为夺命的利箭,如果女孩不是还保有几分理智,说不定剑早就狠狠地扎进宫靖的心窝里。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残忍?”
质问的口吻。又像是控诉。
雪麒麟用已经染成金黄之色的眸子,笔直地瞪视宫靖。
手掌心是肉,手掌背也是肉,既然如此,为什么能够忍心割去其中一边去到填补另一边的缺失呢?无法理解,她完全无法理解。
因为重男轻女?因为只有男的,才可以继后香灯?雪麒麟不知道这些价值观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可是她不认同。
世事本无正确的选择,唯有依心而行。
既然如此,如果雪麒麟不认同,就算将之说成是错误也并不为过。
宫靖也好,宫天晴也罢,她认为都是错的。
如果成就是建立于牺牲就之上,就仅仅是等价交换而已,没有追求的价值。
生或许不比死来得重要,但是只有活着,才能感受幸福。雪麒麟要让宫天晴活着,要让她得到幸福。
然而──
“老朽并没有强逼晴儿,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啊……”
宫靖是这么回答的。
雪麒麟目光锐利,质问道:
“噢,所以你就放任不管,明知前面是一个大坑,也任由小晴跳下去吗?”
“我们宫家有愧于晴儿,我们不能向要求她什么──这点老朽还是知道的。”
“既然如此──”
“所以,我才不干涉她的选择。”
宫靖沉声打断了雪麒麟的说话。
“不干涉?”
“不强逼。”
雪麒麟用鼻子冷冷地哼了一声,接着他的话头问道:
“也不劝阻,是吧?”
“是的。”
这跟隔岸观火有什么分别呢?宫靖的回答令雪麒麟在脸上勾勒出冷笑。
“不论晴儿是否愿意救阳儿,老朽都不会多言一句。”
宫靖不为所动地缓缓闭上眼睛,发出一声幽远的叹息。
“老朽尊重她的选择。”
就像是在晴朗的天空中,听见雨水落地的声音时会发生的事情。雪麒麟一度以为自己听错,露出错愕的表情。
“尊重……”
当反应过来的瞬间,雪麒麟脸色猛然刷白。
她感到一阵昏眩。
像是被泼了盆冷水般,怒火转眼消散一空。取而代之的,是眉心阵阵发热的感觉。
雪麒麟虚弱地捂起脸庞。
“啊啊,原来是这样……”
也许宫靖是真心觉得有愧于宫天晴,想要给予她补偿。
然而,宫天阳是他的孙子,他想必下定了不惜一切都要救自己孙子的决心。
可惜天意弄人,宫靖肯定没有料想到他孙子的生死命系于宫天晴──让他觉得愧疚的孙女──身上。
一面是自己的孙子,一面是自己的孙女,在幸福只能在两相之间尽数转移的情况下,老者能够如何选择呢?
答案大概是无从选择吧。
如果两人在他心里的份量不一样还好,可是偏偏现在看来,他内心的天秤压根没有倾斜,无法丈量出两者生命的轻重。
这种情况下,根本就无从选择。
正是如此,他才会选择当一个旁观者,不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任何一个人身上,只是默默守望着宫天晴的选择。
这算是什么啊……哎,贼老天有你这么耍人的吗?雪麒麟叹了口气,把剑轻轻地刺进地面之中。
“老爷子,是我错怪了你。”女孩严正地朝宫靖微微鞠躬,“是我激动了。”
宫靖只是摇头。
并非不接受道歉,而是在告诉雪麒麟“你根本不用道歉”。
“雪姑娘能为晴儿如此愤怒,真的让老朽觉得相当庆幸。晴儿本就生来不幸,却仍然因为被父亲讨厌,连一个应有的美好童年都没有。而我长年征战在外,也没办法给予她什么。她实在有太多应有的没有得到了。偏偏病重在床的是阳儿,老朽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宫靖挤出难看的笑容。
一生横纵战场,杀敌无数,镇守北疆多年,为华朝安稳奉献一生的老者,此时看起来竟然如此苍白无力。
天境又如何?宗师又如何?还不是没法跨越“天”?在天意面前,人都是无力的──此时此刻,雪麒麟重新体认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