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插在众人的笑声和议论中,传来了我相当耳熟的女孩童音。果然是麒麟,我连忙喊着“麻烦让一下”压着身子从人群中穿过。
终于,我好不容易才在快被压成三明治前离开了人群。同一时间,也发生了意外。我没有考虑到自己穿过人群后,人们会本能性地将我挤出来的道路填满,就像是伤口自动愈合一样。
后背被推压了一下,我瞬间失去了平衡,往前摔去。
“哇!”
随着一阵冲击,我狼狈地摔了个狗吃屎。这一刹那,周遭陷入一片静默,大概是在惊讶我这个突然摔倒在地的修女吧。
我一边揉着摔痛了鼻头,一边迅速爬坐起身,随即环视四周。
果不其然,围堵在吧台附近的人们无一不注意着我这个闯熟人圈里的修女,目瞪口呆的模样在诉说着他们的惊讶。
他们陆逐和身边的人产生视线交集,彼此的眼神里尽是凝滞。大概几秒过去后,他们同时爆笑出声。
呜……好丢脸!无地自容的我缩起身子来,试图减少自己承受那些投射而来的取笑目光的面积。
“笨蛋爱伦,你搞什么咩?”
会如此称呼我的人就只有一个。
只见麒麟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难遮愕然地俯视着我。她的很娇小,双脚够不着地面,怎么看怎么滑稽,但是我此时只觉得气涌上脑,一丁点忍俊不禁的意思都没有。
“还不是怪你!”我恼羞成怒,大吼出声。
“啥米子?”麒麟微微一呆,“关咱什么事啊?”
“如果你不是突然跑掉了,我也不会搞成这样了啦!”
我不忿地提出抗议,但是我知道终究还是我自己没用,才会落得如此下场。如果是格列利亚,她会像我一样摔倒吗?显然不会,所以说到底其实也只能怪自己了。
原本面色古怪地凝视着我,站在吧台之后的壮汉突然转向麒麟发出询问:
“喂,小姑娘,这是你的朋友吗?这可不得了,竟然来了个修女呢。”
麒麟没好气地耸了耸肩,毫不在意我瞪向她的视线。她总是这样,我行我素的,也不管其他人的感受。我有些神经质地挑起眉头,肚里尽是一阵闷气。
“不是啦,店主大叔。”
麒麟口中吐出店主大叔四个字,看来那位壮汉就是这家酒肆的店主。他年约五十,有着一头花白和黑色夹杂的短发。
他就像是一头熊似的,体型至少有我三倍大,一身精壮的肌肉,目测足足有两米多高。脸庞与他的身材相当配搭,精悍而且棱角分明,而那一道由右额跨越过头子,直达左边嘴角,宛如蚯蚓一样的疤痕更为他增添几分悍气。
大概是曾经投身过军旅吧──不,也说不定是已经从良的强盗之流,有着一种经历过尸山血海的腥味。
被这样子的他上下打量着,我咽了咽口水,难以自控地感到些许害怕。
穿着女仆装,身材娇小的麒麟就坐在壮汉的面前。他们这一对组合诡异得不得了,看起来就像是熊和兔子在共处一室般不协调。
只不过,麒麟似乎并不害怕这位即使被人说成是通缉犯都不为过的店主。只见他们像是家常便饭地谈了起来。
“哦,你跟这位小修女不认识的吗?但是看她的样子好像在找你呢。”
“不不不,她可不仅是咱的朋友,还是咱今天的主人呢。”
麒麟撇了我一眼,老眼横秋地回答店主大叔。
“主人……?现在修女都能有女仆服侍了?”
店主大叔讶异地来回看着我和麒麟。见他似乎有点误会了修女这个职业,我立刻说并不是这样。
麒麟接话解释说:
“店主大叔,你误会了咩!咱跟这位笨手笨脚的修女的确是朋友,不过咱昨天跟她打赌输了──”她耷拉着肩膀,“所以,就得当她一天女仆咯!”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
店主爽朗地大笑出声,周围的人群也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他们的眼里有着一种针对麒麟的宠溺。麒麟长得十分漂亮,单从容貌来说完全不输沙利亚,而且还充满着异域的气质,再加上那可爱又孩子气的举动,实在很难不惹人怜爱。
虽然有点堵气地不想承认,但是我也打从心底觉得她十分可爱。
她是一个充满反差的女孩,容貌看起上来十分年幼,可一旦定睛驻目,却不难发现她的脸容其实充满了欺骗性,既有女童的天真无邪,也有少女的青涩,同时也夹杂着成熟女人妩媚和老人家的睿智。
这种反差总含于她的身上,形成一种能够吸引别人的魔力。
然而,这一切都得在注意到她的前提下才能够成立。很诡异的一点,就是她的存在感非常薄弱,彷佛已与世界融为了一体,就像是路边的树木一样。如果她毫不无声从你身边走过,说不定你也不一定会注意到她。
然而,只要一旦注意到她,便无法再度忘怀。
在我如此胡思乱想着的期间,他们的对话似乎有了新的进展。只见店主大叔皱起一张脸来,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小姑娘,我不能把酒卖给你!”
“为什么咩!咱有钱呢!”
似乎是在争论酒的事呢。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再度落在麒麟和店主身上,我站起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麒麟旁边坐下。店主大叔和麒麟分别看了我一眼,接着就再度投入争论之中。
“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你年纪还小,酒对你来说还太早了!”
“啥米子?咱年纪小,你别看咱像只洋娃娃般可爱,咱可能喝了!你信不信咱能把你的酒全部喝光!”
麒麟似乎有点生气了。
她气呼呼地鼓着双颊,双手撑在吧台上,两条马尾隐隐有一种往上翘起的迹象。这样子的她,看起来就像是被人踩到尾巴,想找咬上对方一口报仇的小野猫。
店主大叔搔了搔头,无奈地与身旁的女子对望一眼。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那位年轻女性的存在。她相当年轻,说不定只有二十多岁出头,长得温婉优雅,隐隐有一种贵族的千金小姐气质。
诶,这样子的女性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而且她貌似和店主关系不斐。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目光吧,店主大叔略显自豪地介绍女性说:
“这是我夫人,叫妮娜。”
“诶诶诶,夫人!?”
我发出失礼的声音,难以置信地往返看着店主大叔和他的夫人。他们年龄至少相差二十多岁,而且名为妮娜的温婉女性怎么看都与一脸凶悍的店主搭不上调,我原本还以为两人可能是亲属关系,但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是夫妻呢。
“大惊小怪!英雄配美女嘛,不是很平常的吧!”
“呵呵呵,我妻子确实是美人不错。不过,按小姑娘的说法,这是把我当成英雄了吗?”
店主一这么打趣地问道,酒肆里其他人马上大笑出声。他的妻子似乎不太习惯这种场面,羞怯地垂下了头,以微嗔的口吻轻唤他亲爱的。
麒麟对于他们的打闹表现得不以为然。她撇了撇嘴巴,无奈地问道:
“难道不是吗?”
“哦,你为什么如此觉得呢?”店主大叔露出很感兴趣的表情,“说说看吧。”
同样感到好奇的我把目光投向麒麟。她究竟基于什么理由作出这个判断的呢?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麒麟得意地抱起胸来,唇间泄出娇俏的哼声。我还注意到她藏在吧台下的双脚在轻摇着,明晃晃的大腿差点让我无法移开视线。
“你当过兵,是不是呀?”
她活像个小大人般,自信满满地吐露她的猜测。
咦,真是这样吗?我为了寻求答案,转向店主大叔。只见他凝僵住的表情,似乎在问怎么可能。
显然地,麒麟十有八九是猜对了。
“哼哼,看样子咱没猜错了。”
店主大叔轻吐口气,然后又好奇地问道:
“我是曾经当过兵,可跟我是英雄有什么关系?”
“什么!你竟然有什么关系!”麒麟把眼睛瞪得斗大,使劲地盯着店主瞧,“在咱的心目中,所以士兵都是人民的英雄咩!”
听见这一番发言,店主彷佛中了定身术一般,僵住了身体。他口中不断覆述着“我是英雄”这样子的疑问。
突然间,我发觉他的身体正在奇怪地颤抖着。
怎么回事?一定不可能是害怕,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他在激动,可是他在激动什么?我不明就里,不过我有一种感觉,觉得麒麟是刻意这么做的。
“你身体上共有伤口八处,三处刀伤,四处枪伤,还有一处致命伤,估计是弩箭造成的。仅是如此,就证明大叔你经历过实战,为英伦的人民付出个血与生命,不是吗?这样子的人岂配不上英雄的称号?”
麒麟滔滔不绝地说完这番话后,店主大叔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他屏住呼吸,彷佛化为了一尊雕像,而周围也陷入一片静默。
麒麟是怎么知道那些伤口的?我疑惑地瞄向麒麟,忽然觉得她有点遥远。
店主大叔就这样静静沉默了一阵子──
“唉……”
他的嘴巴漏出了声音,稍稍驱散了沉默。
不知何时,他的眼角竟然泛起了泪光。
我意识到那是喜悦的泪光,是因为获得别人的认同从而喜极而泣的泪水。
蓦地,我感到一阵稀嘘。
戎马一生,在退役后开一间小酒肆度过余生。对于从军者来说,这或许已经算得上是十分幸福的了。有多少士兵没能保住性命,从战场里走出来?有多少士兵饮恨于异乡?有多少士兵即使侥幸存活,却身体残缺?
他们为了国家、人民默默地付出,却没能获得应有的荣誉。将军打赢仗,被喻为英雄,而他们呢?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直在默默付出、默默地死去。
正因为如此,店主大叔才会因为麒麟将他说成英雄而感到喜悦的吧──不,或许他现在心里满溢着的,更多是欣慰。
“笨蛋爱伦,好好对侍一直无言地为国家和人民付出的人咩。”
耳边突然传来这样子的微小声音。
我往旁边一看,只见麒麟正在意味深远地笑着。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麒麟似乎又教懂了我一件事。我感激地朝她点头,示意我知道了。
“真是说不过姑娘你……”店主苦涩一笑,然后露出怀念的目光,“的确,他们都是英雄呐。”
大概是想起了以往的战友了吧。
“是咩是咩。”
麒麟佩服地点头表达出同意的意思。
结果就在下一秒,她脸上正经的表情便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所以,咱们为什么不举杯向他们致意呢?噢,当然还包括店主你呢!”麒麟反客为主地转向店主的夫人,“小妮娜,赶快给咱拿酒来,酒要向你丈夫致意!”
店主夫人呆滞地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这里,大概是给麒麟拿酒去了。
“好极了!”
麒麟脸上泛起得逞的笑容,乐不可支地挥动拳头。
“小姑娘,没想到你竟然还是个滑头啊……古灵精怪的。”
店主意识到他和自己的妻子都已经被套住了的事实,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过,他似乎想要板回一成,只见他从妻子手上接过啤酒杯,并将之递到麒麟面前后,便斩钉截铁地说道:
“就一杯,不能再多了。”
店主大叔笑了起来,伸出一只大手盖在麒麟的脑袋。
脑袋被揉得左摇右摆,麒麟撇着嘴巴不满地嘀咕着:“真小气。”接着,她伸出雪白的双手拿起啤酒杯──老实说,我觉得用抱起啤酒杯更合适。
将啤酒杯凑到粉嫩的唇边后,麒麟没有马上将液体倒进口中,反而怀念地盯着黄澄澄的酒水瞧。
“……已经很久没有喝过了。”
既像自言自语,又像喃喃地向他人倾诉。
她的声音带着些许落寞和哀伤,那副样子像极了那些远在异乡却吃到了正宗家乡菜的流落者。
可是,这难道不是很奇怪的吗?她明明就不是这片大陆的人,为什么会在看见啤酒后露出这种表情呢?而且她说的“已经很久”似乎并非指来到英伦后的寥寥数日,而是更为长久悠远的岁月。
虽然对此感到好奇,但我并没有追究。每个人心里总有一些想要自己独占的事情,不想他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