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他们就在这县城的驿站里住下。
外头来来往往的都是官兵,还有那说话拿腔拿调的太监围着凌祈宵转,温宴半天没敢吭声,连手脚都有点不知该往哪里放。
侍卫统领来与凌祈宵禀报,说那帮山匪的老窝已经抄了,当中还有个女人,身份有点蹊跷。
凌祈宵听罢,沉声吩咐:“查清楚,将人先带回上京,过后再说。”
将人都打发下去,他望向一旁傻愣愣的温宴:“你想问什么,直接问吧。”
温宴不自在地舔了舔略干燥的唇,犹豫道:“你……真是皇太子啊?”
“那你怎会出现在那山林里,还受了那么重的伤?”
“被人谋害,将计就计。”
他没有多说,一时半会地也说不清,他这回出来是私下来冀北这边替太后求佛,没带几个人,遭了同胞兄弟算计,回程路上遇上山匪,他早发现不对,故意将自己弄成重伤,就为了堵他那位偏心的母后的嘴,好让他父皇痛下决心,帮他解决了那个屡次找他麻烦的“好兄弟”。
他的侍卫其实一直在暗中护卫他,若没有碰上温宴,他不会在这地方待这么久,但如此也并非全无好处,他父皇以为他失踪了,这些日子有多急,过后与人算账便有多狠。
温宴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当说什么好,好半日,憋出一句:“那我救了太子殿下,殿下能多给我些报酬吗?”
凌祈宵的神色一顿:“你就要这个?”
温宴用力点头。
对他来说,这个世上再没比金银更好之物。
凌祈宵没再理他,叫人上来膳食。
他已换了一身皇太子常服,温宴盯着他那身华服看了半日,试探问:“我能摸摸吗?……就摸一下。”
凌祈宵随口道:“可以。”
温宴走上前去,抬起手,摸上他胸前金丝线绣的细密繁复的龙纹,啧啧称奇:“你这衣裳真软,这是丝缎的吧,肯定还是最好的那种,里正和他儿子穿的衣裳是我以前看过最好的,跟你这个完全没得比。”
他的眼里满是艳羡,说起这些话却无半分奉承讨好的意味,凌祈宵看着他,问:“你想穿吗?”
“想啊,”温宴坦荡承认,“等我以后做了大将军,是不是也能穿这么好的,不对,你是太子,那我比不过你,但肯定也不会差。”
他畅想着以后,好似笃定自己一定能做大将军一般。
凌祈宵将他的手捉下,握在掌心里轻捏了捏:“用膳吧。”
一大桌子膳食送上,凌祈宵没叫人布菜,只让人上来酒便尽数挥退下去。
他特地叫人从上京带了几个好厨子来,做了这一桌子菜。
温宴却并不知道这些,他只是看着那些过于精致的菜食,竟不知该怎么下筷子。
凌祈宵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低声提醒他:“这里没有外人,不用拘谨,想吃什么自己夹。”
温宴笑弯起双眼:“多谢太子殿下,殿下你真好。”
凌祈宵的眸色动了动,在明亮灯火中,温宴的笑颜更显昳丽,那句“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分明该是他自己才对。
待温宴肚子填了七分饱,凌祈宵给他倒上酒,也是他特地叫人带来的宫中贡酒。
温宴闻着那酒香味就快醉了,两杯下肚,面上便已浮上胭脂色,灿若桃花。
喝多之后,他又与凌祈宵说起胡话:“等你回去了,我就再吃不到这么好吃的菜,喝不到这么好喝的酒了,我得多吃些、多喝些,一直记着这个味道,以后时不时还能念起来。”
他笑着往凌祈宵身边倾,凌祈宵扶住他,温热的吐息贴到他耳边:“我之前说过的,你跟了我,你想吃什么喝什么都有,想要什么也都有。”
温宴的眉毛纠结起,片刻后摇了头:“我不要,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跟了你我就更什么自由都没了,以后你让我往东我不能往西,那我过得多憋屈。”
“不会,你想要自由我也能给你。”
“骗子,婶娘说了,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不能信。”
“你不是想做大将军吗?我给你机会。”
“我要靠自己本事做大将军,才不要靠你。”
无论凌祈宵怎么说,温宴就是不肯答应,又两杯酒下肚,他哪里扛得住这宫廷贡酒,很快便一句话都再说不出,醉倒在凌祈宵怀中。
凌祈宵目光沉沉地看着怀中毫无防备的少年郎,许久之后,他低下头,亲吻落在温宴唇上,细细碾磨。
翌日清早。
上京城送来皇帝口谕,让凌祈宵即刻启程回京,不要再耽搁。
凌祈宵皱眉,不得不领旨。
听到他说今日就要走,温宴呆愣一瞬,“哦”了一声:“你走吧。”
想了想,他又低下声音,添上一句:“真的不能给我点报酬吗?我好歹救了你一回呢,就几两也可以的,我想攒点银子买把剑去投军。”
原本还说等十七了再瞒着叔叔们偷跑出去,亲眼见识过皇太子殿下过的日子后,他更想早些出去闯一闯。
凌祈宵却问他:“你不肯跟我走?”
温宴赶紧摇头:“不要。”
凌祈宵没再说,解下身上佩剑递给他,不是在这里镇上买的那柄,是他从小就佩着的,太后给他的先帝留下的御剑。
温宴一看那乌金的剑柄剑鞘,就知价值不菲,不敢收:“你这给我,转头就得被别人抢了。”
“这是先帝留下的御剑,没人敢抢,你拿着。”
温宴张了张嘴,再说不出话了。
凌祈宵拉起他的手,将剑塞他手中:“拿着吧。”
他又提醒温宴:“别现在去投军,回家去吧,也别总去山林里打猎了,不安全,想要投军,等半年后再说。”
温宴没太明白他的意思,但凌祈宵没多解释:“记住我的话就行。”
他没有逗留太久,皇太子仪仗很快启程离开。
温宴站在原地,用力眨了几眨眼睛,直到仪仗队走远,他才似恍然回神,抱紧了手中的剑。
当地县令已被处置,由其他官员暂代,县衙来了人,说是奉皇太子殿下的命令,护送他回去。
从未有人,尤其是这些从前狗眼看人低的官差对自己这般客气,温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坐上回村的马车,双手抱着那柄剑,心里始终空落落的。
他搬回了自己从前的屋子住,那五两押在枕头下的银子被他翻出来,旁边还多了数张大额银票,凌祈宵来的第一日从钱袋中取出的银票都在这里,加起来足足有五千两。
温家人的日子好过起来,不再有了上顿没下顿,温宴自个也有了钱买好酒好菜,买他一直垂涎的各种好东西。
可他却觉得没意思,从镇上最好的那间酒楼买回酒来,一人喝了个酩酊大醉,却没有像之前几回那样在醉酒后做美梦,没了另一个人听他絮絮叨叨,委实寂寞得很。
酒醒之后,他不再想那位可能这辈子都再见不到的皇太子殿下,将他送的剑藏起来,又过起了以前那样的日子,想吃肉时进山打猎,不想吃时就随便摘些野菜打发,他的菜干也终于腌好了,可惜那人到走都没口福尝上。
清早推开屋门,外头白茫茫的一片,温宴愣了愣,没想到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竟来得这般快。
雪落了一整夜,外头的积雪已快有他半个小腿高。
他裹上厚重的袄子,有些兴奋地跑进院中,倒进雪地里,舒服地眯起眼。
直到似有什么人挡在他身前,将光影全部遮住。
温宴缓缓睁开眼,看到伫立眼前,一身华服的那人,还当是自己生出了幻觉。
他粲然一笑:“太子殿下,我怎么又想起你了,唉,真奇怪。”
那人伸出一只手,温声道:“起来。”
温宴一愣,猛地睁大眼,霍然坐起身。
不是幻觉,面前确确实实站着活生生的皇太子殿下凌祈宵。
“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凌祈宵将他拉起来,帮他拍去浑身的雪,淡道:“去西北领兵,接替我五叔,先来了这边一趟。”
“你去领兵?”
他是念过几年书的,老师当初还给他讲过不少史书上的故事,可从来没听说过一国储君出外领兵的先例。
这半年他费尽心思,才终得今日成行,这些并不需要说与温宴听。
他只问温宴:“你不是想投军吗?投我麾下吧。”
温宴呆呆看着他:“可以吗?”
“为何不可以?”
凌祈宵牵住他一只手,沉下声音:“这回跟我走吧。”
温宴鼻子一酸,差点流出泪来,鼻尖冻得通红,眼角也红了:“……好。”
凌祈宵的眼中有倏然滑过的笑意,提醒他:“大将军不能哭鼻子,以后在外人面前别这样了,惹人笑话的。”
温宴抬手抹了一把脸:“太子殿下别笑话我就成。”
凌祈宵点头:“不会。”
温宴看着他,心潮一阵澎湃,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扑上去用力抱住了凌祈宵。
凌祈宵将他拥住,轻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出三个字:“我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