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苏绿檀问了钟延光为何不愿见她之后,他沉默良久,才声音低沉道:“你跟别的男人说了话。”
先是笑了笑,苏绿檀才摇摇头道:“不对,我又不是第一次跟别的男人说话,我跟陆清然说过话,跟老二老三都说过话,你也没生气。”
钟延光抿唇,她自然不知道,他早就在背地里把钟延轩狠狠地揍了一顿,至于另外两个男人,对她又没有非分之想,在他这里便暂时不被列为敌方。
低着头,绞了一缕头发,苏绿檀小声道:“而且,我也没做过分的事,你应该知道的。”
挣扎了一下,钟延光艰难开口道:“你说得对,我知道你没做过分的事。”
苏绿檀不禁抬头问他:“那你还……”
钟延光硬着头皮对上她的视线,面部略显僵硬,声音不是那么润泽道:“对,我还是会计较,我还是会难受,我还是会生气。”
沉默一瞬,钟延光声音涩涩的道:“很过分是不是?我知道,可是我……控制不了。”说着,他双拳握的紧紧的,不知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苏绿檀柔软暖和的小手,突然就覆上钟延光的铁拳,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头,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掌心,将温暖传递给他,声音轻轻的道:“是很过分。”
钟延光陡然觉得味蕾里涌出一股苦涩之味。
她这是嫌他了么。
苏绿檀握紧了钟延光的手,道:“但是我理解。”
钟延光蓦然抬头,与苏绿檀四目相对,就听得她道:“因为我也不喜欢你和别的女人说话,我不喜欢你搭理怀庆,我不喜欢你理会方表妹,我不喜欢你去眠花宿柳之地。”
“我没有去。”
他话音刚落,苏绿檀便道:“因为我,喜欢夫君呀。”
轰隆隆如惊天雷在心房炸开,钟延光面颊烧红,头皮发麻,心跳加快。不知为何,苏绿檀说过那么多次爱他的话,这一句,是他最爱听的。
顿一顿,苏绿檀半垂眼眸,唇边浮了个明媚的浅笑,道:“所以,夫君才会藏了印着我口脂的帕子,才会把我给国师的药**子也要回来。所以,夫君也是喜欢我的,对吗?”
苏绿檀缓缓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钟延光,明润的双眸里,充满了期待。
钟延光这次再没躲避,诚实地点了点头,给了她肯定的答案。
笑容加深,苏绿檀没急着让钟延光把这几个字说出口,而是道:“但是夫君自己知道,你的这种介意,和我的不一样,对吗?”
提起这个问题,钟延光目光闪躲,他还是颔首承认,双手不自觉地往怀里收,却被苏绿檀给拉住了,便只好由得她去,任她紧紧地扣着。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钟延光道:“我知道,是我不好。”
苏绿檀道:“夫君就是为着这个才躲着我?”
“是。”钟延光仍然不敢看她。
“唔”了一声,苏绿檀道:“方表妹告诉你的事,你要不要听我再说一遍?”
“你说。”钟延光想听。
苏绿檀语气平平淡淡地叙述了一遍,仿佛在说别人的事,说罢,她问道:“夫君还觉得难受吗?”
钟延光默然,苏绿檀补了一句:“我想听实话。”
苏绿檀陈述的很客观,一般人听了,都不会觉得有不妥之处。
可钟延光的答案却是:“绿檀,我还难受。”
她能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量加重了,生怕她跑掉了一样,把她的手背握得有些发白。
忍住略微的疼痛感,苏绿檀道:“那现在,夫君肯告诉我,那日你抱我的时候,你这里,在想什么?”
苏绿檀腾出一只手,戳了下钟延光的心窝子。
钟延光低头看着心口上那根葱白的手指,声音沉沉道:“在想我父亲。”
这是钟延光头一次提起老侯爷钟振邦。
苏绿檀好奇地看着钟延光,微歪脑袋,等着他说后面的话。
转了头,钟延光侧目看向窗边,透亮的花窗外白蒙蒙的一片,隐约能看得见一点矮树丛的影子,在窗户上勾勒出延绵起伏的轮廓,树梢突出的地方,像钟振邦生前惯用的那根长矛正竖立着。
钟延光轻吐一句:“我五岁之前,父母还很恩爱的……”
五岁那年,钟延光的父亲钟振邦尚且在世,也经常归家,与赵氏两人夫妻和睦,他五岁之后,夫妻二人关系,在赵氏每日的“几时出门,几时归家”和“这一两银子为何对不上账,你花哪里去了”类似的咄咄逼问下变得冷淡。
也是那个时候,钟振邦开始纳了第一个小妾,那个小妾是赵氏的陪嫁丫鬟翠微,温柔小意,轻声细语。从前只会出现在赵氏面前的笑容,从正房挪到了小妾的厢房中。
后来钟振邦不满足于一个小妾,接连纳了好几房妾,并且把原先的妾侍也从赵氏的厢房里迁出来,令僻了一间院子给她们住。
钟延光年幼懵懂,因三叔早就纳过妾,他对纳妾一事也不大明白有何不妥,只知道赵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脾气越来越大。不大高兴的时候,还会骂他几句,打他几下,事后再搂着他哭上一顿。他就像装废物的笸箩一样,要承受赵氏所有的坏情绪,同时课业也不能放松,也要接受钟振邦突如其来的考察,和敷衍的“教导”。
真的好累啊,这就是钟延光当时的想法。他小时候和别的孩子一样也爱哭,一个人躲着哭,不让上了年纪的妈妈看见。
后来他就不爱哭,也不爱说话了。
沉浸在回忆的钟延光,敛着眸,眼神空空的,掌心也在发凉。
苏绿檀捂着他的手,替他取暖,柔声问:“后来为什么不爱说话了呢?”
她不问他为什么不爱哭了,她知道问了他会痛。
她看着他,眼里满是温柔。
钟延光扯着嘴角干笑一声道继续讲下去。
钟振邦纳妾,宠爱妾侍,赵氏受到冷落,钟延光从未觉得这些令他绝望。
最让人绝望的是亲眼看见了那件事。
照顾钟延光多年的老妈妈病逝的那天,他跑去赵氏的房里等着,不仅等来了赵氏,还等来了许久不见的父亲钟振邦。
二人因为妾侍小产的事争吵不断,他们谁也不知道,小小的钟延光就躲在架子床尾的下面,趴在地上看着他们俩你来我往,唾沫横飞。
那是第一次,钟延光看见赵氏用尖尖的指甲挠了钟振邦一下,他也终于明白父亲脖子和手背上时有的红痕是怎么回事了。但他从没见过赵氏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很不幸的是,那天钟延光亲眼看见钟振邦打了赵氏,一个响亮的耳光,把赵氏打的愕然无语半晌,才颤着声连连质问丈夫:“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我?你为了一个洗脚婢你打我?!”
“赵若兰!我早就想休了你!要不是翠微说你不容易,就凭你这几年的作为,我休你的理由多的数不清!但是你呢?你还害了翠微的孩子!”
赵氏母族地位低下,钟振邦若理由充分,休妻实在容易。
赵氏那时候确实恨不得弄死翠微的孩子,在身边人的撺掇下,险些成功下手,好在她胆小怕事,又或许是良心未泯,及时停手,却还是被人给当了枪使。
赵氏那个时候却不想解释,只是自嘲道:“她一个爬床丫鬟,她怎么爬上你的床,她先脱的哪件衣服,她……我都清清楚楚,为了你能回家,我都忍了,现在你还恨不得让我谢谢她?!”
丫鬟爬床的场面被赵氏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腌臜龌龊的词语不知用了多少。钟延光那时识字不多,记忆力却不错,硬是把母亲的一字一句生生记了下来,存在脑海里多年挥之不去,日后记忆里的香(注)艳文字也渐渐变成了具体画面。在许多个夜深人静的夜里,经常把他吓出一身冷汗,甚至恶心干呕,这也成了他心底的一道魔障。
当时的钟振邦脸上一丝愧怍都没有,扔下一句“你本来就该谢谢她!你不仅是个掐住我脖子的恶鬼,还是个怨毒的恶妇!从今以后,我断不会踏足千禧堂!”就真的走了,彻底走了,也真的再没来过。
钟振邦脸上的冷漠和无情,钟延光这辈子只见过那么一次,他永远忘不了父亲对母亲的决绝,也忘不了赵氏在人后的撕心裂肺。
父母决裂那日,也是钟延光身边犯了脑卒中救治不及时的老妈妈的忌日。
原本表面辑睦的家,在那一天,钟延光亲眼看着双亲把它撕扯得稀烂,再也无法复原。
五年后,钟延光九岁,钟振邦战死沙场,钟家内宅的斗争和外面的辉煌同时戛然而止,赵氏性情变了许多,也曾以泪洗面,终究是走了出来。
太夫人一人撑起定南侯府,清理了钟振邦的姬妾,狠下心亲自严格教导、培养钟延光。赵氏也打起精神好生管理内宅和外面的铺子。
时过十一年,才有了现在的钟延光和崭新的定南侯府。
苏绿檀听罢很是唏嘘,搓了错钟延光冰冷的手,谨慎地问:“所以伺候你的丫鬟,就是因为这件事被你处罚的吗?”
钟延光点了点头,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伺候他的丫鬟企图爬床的模样,与赵氏曾经说出来的画面如出一辙。
可笑的是,赵氏这一生最痛恨的事,她竟然一丝不差地重复在了自己儿子的身上。
粗心愚昧的父母,永远不知自己曾经用了多么尖锐的利刃,狠狠地刺在孩子柔软脆弱的心灵上。
这些都不是钟延光最恨的,他最恨的是,父母身上令他厌恶的东西,摆脱不掉地出现在他的身上。像刻刀划在骨头之上,埋在血肉之下,看不见,摸不着,却寒着他的皮肤和心神,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自己有多么的卑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