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橘生南山林(1 / 1)

浮尘烬歌 季熙河 1463 字 2个月前

人间青绿,杂花生树,她倚在他怀中。彼时孟夏,山间却白雪其霏。待他思索此祸端,该是如何时,听见她淡淡语气,缓慢道,“戏本子说过的夏令飞雪,未欺世人。”

“凡尘中,不应时节而生的现象,虽有发生,不足为奇。但我身为山君,需深究其缘由,只因随异样而起的天象,恐有灾祸。”

她凄然笑了,心中暗道,那灾祸就是被你抱在怀中的我。乾坤颠倒,阴阳失衡,季节错乱……所谓的洛水天灾,真的要来了……

“长棣,你看。”之烬轻柔抬手,指向不远处。霞光下,飞雪中,一辆运载着南橘的马车,慢悠悠地行在崎岖不平的乡野花路上。

货郎与马皆老,但橘子鲜美,如似封冻的晚秋。冬雪,繁花,秋橘,构成孟夏奇景。货郎一手牵着老马,一手捏着块木制平安符,见贵气冷面公子怀抱一位染血的妩媚佳人,疑惑不已。

“行路老者,我们可以雇你的马车吗?”长棣垂首,意即行礼。

老货郎回礼道,“老朽这马车,简陋得很,也慢得很,若贵人不嫌弃,请上座吧……只是,这位姑娘的伤怕是不能耽误时辰,可是要去岚城医馆?”

“我娘子的伤已看诊服药了。”长棣沉声,“现下要去岚城寻个尚佳的馆舍,换身衣服。”

之烬不与他计较言语上的不妥,乖顺地靠在他胸膛。她方才见到这马车,便言说着自己的伤渐而痊愈,既然还在虢州,不如多看看路上的景色。虢州的温润,可抚平心碎之人的爱恨,亦可消弭目光中那一重又一重的惘然。他们都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惟有此刻的深情依偎,才得心安。

“这时节飞雪漫天,颇为怪异,本来老朽都打算往回走了,无奈这些果礼都是贵人们下帖定了的,只得赴了这趟差事。”他露出平安符,定下心神,“家中荆妻作的,每回赶路,都要带上。”

话毕,老货郎挪开马车上的盛满南橘的竹筐木箱,空出雅位,“两位贵人莫要见怪,上座吧。”

虢州是收容失心者的宝地,岚城多雨,洛水多风,行在虢州总是能闻得海棠之香。世人都道,海棠无香,所谓的香不过是一旬又一旬,醉梦胭脂红尘,不愿抛却的酒气。

她深感疲惫,与他半躺在这载满南橘的破败马车上,遥望远远天际。泪回溯在心间,她想起了幼年时,好像被谁封印在一个火炉中,周身热得生疼,可她习惯了。她期待着那个比他大不了不少年岁的小童子为她念诵人间的诗词。

那些诗词讲述着诸多动人的故事,关于战争与情爱,喜怒与哀乐,明媚的尘世。重重火光,她看不清男孩的样子,只听见他稚气却清亮的声音。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长棣将她的手合在掌心,叹息道“不要多思了,好好歇息。”说罢,搂住她的手更为温柔。

他欲转移她的思绪,故作闲散地询问老货郎,“先生,这南海之橘仲秋采食为佳,怎会放置到如今,还要千里迢迢运到岚城呢?”

“想必公子常在书阁,无需耕作,便不知晓这南橘也分春果与秋果。”

“还望老先生赐教。”长棣怅然一笑,为她拂开微雪几缕,如今这境地,算不算与她白首……

“岚城可是好地方呀,青山绿水,才子佳人,不喜金银铜臭,多慕莳花果木。”货郎看了眼正含情脉脉呵护怀中佳人的公子,连忙回头,不再言语。

之烬窘迫,小声道,“老先生正与你说话呢。”

“闻说虢州风雨隽永,胭脂海棠如酒,今夕与娘子所见,果然如此。”他漠然道,“只是这春之南橘,正如这夏之飞雪一般,奇异虽奇异,但似乎不合情理,乱了分寸。自然不是造物本意,而是人的情欲作怪。”

“公子是有大学问之人,说得不错。”他赶着马车,沧桑言语,“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又所谓四时风物,应季而食,随遇天地。如今啊,都崇尚奇货可居,我们从南海移来的橘树,培育多年,生得了这些味道还算正宗的南橘,实属不易。”

“但如似公子所说,非原水土而生之物,总缺了几分真意。所以啊,这南橘春果,是比不上生在南海之地的秋果。”老货郎好似吆喝,“两位贵人尝尝吧,这虢州可没几家能种出南橘春果的。”

南橘,世人喜食,却难得。橘生南海,迁移他乡便果小味涩,这是风土的规则,它只能生在山林润泽的南海之地,换了故乡,它便不欢愉,也就不愿开花结果了。她拿起一个圆润的南橘,念及首次品尝这滋味是在茨山,绘制着缭绕花草的地宫中,妖尊仲炎叮嘱她要多食这养人的珍果……

回忆深如海,一陷难脱身。她沉溺又惧怕,不忍追问,那些故人还好吗?是否平安,是否喜悦,是否得到了天命的眷顾,随性而活。

她又何尝不是一个故人呢,只是她这样不详的故人,本应该躲藏在时光的阴暗处,等待遗忘。

忘记,是这世间最为致命的杀戮。但这一次,她却情愿这厮杀出于他之手。空尘,此生,请你忘了我吧。让我毁掉洛棠山,抹去我们一切记忆,埋没那个爱你至深的我。

我们没有来生,也不必相逢。

酸苦少蜜之味,令人诧异,明明橘皮看似鲜甜。她握着那生于虢州的南橘春果,慨叹,掌中物比之昔年,失去了多少甜蜜呀……

长棣倒不觉得滋味不适,他习惯了苦涩,尝尽了悲戚,那南橘如似他沉闷又离乱之心。他欲言又止,但还是开了口,“庆泽离世了。”

她不信她的玉簪有那样的威力,更不相信他堂堂越州山君,能轻而易举地死在她手中。

“在你昏迷时,屠苏禀报了此事,但我犹豫该不该告诉你……你也知道关于他的一些事情,他命数短薄,本就活不长。”长棣扶着她的肩头,宽慰道,“之所以下定决心告诉你,是因为他对你,有过真心。”

他从袖中取出那块白色灵石,“他让我给你,他说,若吾崩逝,君当携白灵,辨清平岽鹭,觅佳人之烬,言此物乃长右所遗,了却思怀。”

“是我错怪了他……误了他……”之烬哭倒在长棣的怀中,她恨过庆泽的心狠手辣,恨过他的凌辱阴险,可是在她亲手将玉簪刺入他心上的时候,听他忏悔,才知道他少时窥见阿娘的苟且之事,心中的疼痛难以言喻。

“丫头……听我说……听我说……”他拥着她,为她遮蔽着漫天飞雪,“他的遗愿,不是让你愧疚,而是望你了却哀思,别再念念不忘……珍惜如今你身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