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迁都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拓跋宏的目的是推动整个鲜卑民族的汉化,迁都洛阳为拓跋宏大刀阔斧地深入改革提供了契机。
与祖母冯太后一样,拓跋宏的深入改革也是先从政府人事开始的。
拓跋宏到洛阳不久,南方的大士族王肃就从江南逃奔北方,来到邺城。王肃是东晋大丞相王导之后,博学多通,才华出众,尤其精通政治,熟知汉族政治思想和制度。拓跋宏听说王肃在邺城,亲自召见。王肃头脑敏捷,对答如流,态度不卑不亢,对国家大事和发展引经据典,侃侃而谈,非常切合拓跋宏的思路。拓跋宏倾心与王肃交谈多日,有时谈至深夜也不觉得疲惫。拓跋宏向汉族靠拢的政治和社会改革,正需要王肃这样的人才。拓跋宏放心地对王肃委以重任,亲切地呼他为王生。之后北魏王朝的礼乐改革、移风易俗和制度制定,多数是由王肃主持的。在改革的旗帜下,大量有真才实学的汉人得到了重用。而对于反对改革或者思想保守的贵族大臣,拓跋宏通过人事调整,将他们逐步清理出了政治核心。如拓跋宏任命反对迁都的冯太后的亲信拓跋丕留守平城,就是剥夺了他的实权;又如将原本显赫的陆睿由镇北大将军调整为尚书令、定州刺史,削弱了他的军权。
人事上的改革相对简单,社会改革的难度则大得多。迁都洛阳后,大批鲜卑人南下中原,来到汉族核心地区。这些鲜卑人编发左衽,男子穿袴褶,女子穿夹领小袖,与汉族人显得格格不入。多数的鲜卑人不会说汉语,就是在朝堂之上,鲜卑族和汉族的官员之间也不能直接交流。为此,朝廷和社会上出现了专门的翻译。习俗与语言的冲突还是其次的,最大的问题是大量鲜卑人来到洛阳,居无定所,又不擅耕种,缺少粮食。在各种各样的问题面前,南迁的鲜卑人难免人心恋旧,对迁都颇有微词。
拓跋宏很快就将改革的触角延伸到了社会风俗和思想领域。他下令官民禁穿胡服,服装一律依汉制。此令一出,引起了鲜卑人的巨大反弹。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服装、语言及风俗等是与民族心理紧密相连的,是各民族相互认同和区别的主要特征。接到命令的多数鲜卑人都没有执行,依然我行我素。留守平城的太傅拓跋丕就公然拒不换装。
太和十九年(495)年初,太师、京兆公冯熙在平城病故。冯熙是冯太后的哥哥,又是拓跋宏的岳父,按礼拓跋宏要参加他的葬礼。于是拓跋丕联合陆睿等人上书,请求拓跋宏回平城参加冯熙的葬礼。当时,朝廷刚刚搬迁到洛阳,百废待兴,如果皇帝公开返回平城参加葬礼,无疑给反对迁都的人增加了口实,也从一个侧面表现了迁都带来的不便。拓跋宏一眼就看出了拓跋丕等人的心思,斥责他们“陷君不义”,下诏将拓跋丕降为并州刺史,调离平城,其他官员相应降职。至于冯熙的葬礼,拓跋宏下令将他的灵柩迎至洛阳安葬。
不久,拓跋宏的一个堂兄在洛阳病故了,产生了一个新问题。堂兄的夫人早死,已经葬在平城,那么这位堂兄是否要葬回平城呢?依礼,拓跋宏应该让人家夫妻团聚,但拓跋宏却借机规定:从平城地区迁移到洛阳的人死后全部葬在洛阳城北的邙山;如果丈夫已死且葬在代地的,妻子死后可以归葬;如果妻子已死且葬在代地的,丈夫死在洛阳后不准回代地与妻子合葬。拓跋宏还干脆将所有南迁官民的籍贯都改为河南洛阳。
类似的改革很多,比如让鲜卑人学习汉语。拓跋宏首先在朝堂上做起,规定:三十岁以下的官员在朝堂上不讲汉语的,一律免官;三十岁以上的官员不强求,但也要慢慢学。又比如下令鲜卑人将复姓改为音近的单音汉姓。拓跋宏率先将皇族拓跋氏改为元氏,因此拓跋宏就变成了元宏。其他的,比如独孤氏改为刘氏,步大孤氏改为陆氏。
语言和姓氏等是一个民族的鲜明特征,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力。拓跋宏要求在短时间内告别以往的民族特征,尽量减少民族间的差异,遭到了强大的阻力。整场改革行动更多的是依靠拓跋宏的皇帝权威去强力推行的。一次,拓跋宏出去巡视的时候看到许多鲜卑妇女还穿着胡服,回来后就责备相关官员没有落实改革措施,进行了处罚。
为了让皇族起表率作用,拓跋宏下令北方四个世家大族的代表人物,即范阳卢敏、清河崔宗伯、荥阳郑羲、太原王琼,将女儿送进后宫。李冲出身陇西大族,与各个高门大族联姻,与汉族大家的关系错综复杂,拓跋宏娶了他的女儿为妃。拓跋宏的六个弟弟已经娶妻,也在哥哥的要求下再婚,分别与陇西李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和代郡穆氏联姻。
有一次,拓跋宏在洛阳街道上看到一个鲜卑妇女坐在车上,全副鲜卑打扮。回到宫中,拓跋宏就召见群臣,公开责备了任城王拓跋澄,说他督查不严,落实政策不力。拓跋澄自我辩解说汉化政策贯彻落实得不错,只有少数人还固执于鲜卑服饰和语言。拓跋宏尖锐地反驳说:“难道要多数人都保留鲜卑服饰,讲鲜卑话,才能算你督查不严吗?你这样说,简直是一言丧邦!”他气鼓鼓地转向史官,命令将这次争吵如实记载在国史上。可见,拓跋宏推动汉化政策是如何雷厉风行。
迁都和汉化改革,是拓跋宏眼中国家正确发展的道路。为此,他不近人情而又孤独地前行着。
二
不客气地说,拓跋宏的改革是对鲜卑族政治和文化的全面否定。
这样的改革必然遭到本民族保守势力的反对。拓跋宏推行的力度越大,意愿越坚决,反对派设置的阻力就越大。
拓跋宏对反对改革势力的做法只有一个:强力镇压。
拓跋宏很早就立长子元恂为太子。太和十七年(493),元恂十二岁的时候,也就是在拓跋宏动身去洛阳“南伐”的前夕,被立为太子。之后,元恂跟随父亲来到了洛阳。拓跋宏出外征巡时,元恂就留守都城,主持庙祀。父子关系还是和睦的。
元恂年纪轻轻,却长得很胖。一到夏天,就浑身流汗,很不舒服。迁都洛阳后,元恂对河南的气候很不适应,老是想念平城相对凉爽的气候。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来说,他的这种思想是纯真的,是不带任何政治因素的。
496年,拓跋宏巡幸嵩山,留元恂在洛阳主持政务。
出巡途中,拓跋宏接到了皇后的紧急报告,说元恂要逃回平城去,还亲手杀死了苦苦劝他留在洛阳的中庶子高道悦。领军元俨为了防止变乱,赶紧关闭宫门,才阻止了太子的出逃。接到报告的拓跋宏中止了出巡,匆匆返回洛阳。
经过初步审讯,元恂出逃的经过非常清楚,他自己也供认不讳。元恂因此被捕。拓跋宏将儿子的出逃上升到了政治事故的高度。这也难怪,拓跋宏长期在改革和反改革的旋涡之中挣扎斗争。他独自推动改革的车轮向前行进,每一次进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元恂逃到哪里避暑不好,偏偏要选择平城。平城是拓跋宏要舍弃的鲜卑民族落后保守的象征,元恂要逃回去,这不是公开和自己唱对台戏,反对改革吗?这样的太子还怎么能托付大任?
拓跋宏迅速废黜了元恂的太子位,当众斥骂他的罪过,还亲自杖责儿子。后来打累了,又令咸阳王元禧等人替他杖责了元恂百余下。元恂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一顿打下来,遍体鳞伤,足足一个月趴在**难以动身。拓跋宏还恶狠狠地说:“此小儿今日不灭,乃是国家之大祸。”之后,废太子元恂被软禁在河阳,由兵丁看守,每日只有粗食过活。残酷的政治斗争让拓跋宏丧失了理性。
其实,真正反对迁都和改革的代表人物是元丕、穆泰、陆睿等人。
穆泰出身鲜卑贵族世家,祖父穆崇对拓跋珪有救命之恩,任太尉,封安邑公,父亲穆真是冯太后的姐夫。穆泰本人又娶了章武长公主,既是功臣之后,又是皇亲国戚,先后担任尚书右仆射、定州刺史、征北将军等职。穆泰对拓跋宏也有“救命之恩”。最初的时候,大权独揽的冯太后曾将拓跋宏幽禁,计划废黜。穆泰劝谏冯太后不要随意废立皇帝,保全了拓跋宏的皇位。拓跋宏亲政后,对穆泰很感激,君臣关系一度非常亲近。但是在拓跋宏推动迁都和汉化改革后,穆泰毅然站在了反对立场上。
太子元恂要逃回平城的那个夏天,穆泰正在定州刺史的任上。他对逐渐深入的改革难以接受,借口不适应定州的气候奏请转任恒州刺史(治所就是平城)。当时的恒州刺史是思想同样保守的陆睿。拓跋宏于是决定让穆泰、陆睿二人对调一下职位。
穆泰在回平城的路上,不满和失落的情绪让他做出了割据平城叛乱的决定。等他到恒州时,陆睿还未起程,穆泰就煽动陆睿共同起兵。两人一拍即合,并联络了安乐侯元隆,抚冥镇将、鲁郡侯元业,骁骑将军元超,阳平侯贺头,射声校尉元乐平,前彭城镇将元拔,代郡太守元珍,镇北将军、乐陵王元思誉等人参与。其中元隆、元超、元业三人是元丕的儿子。这简直是一次保守势力的大集合。他们秘密推举朔州刺史、阳平王元颐为新主,要与拓跋宏分庭抗礼。
元颐对起事缺乏信心。推举他的人刚走,他就派人快马向拓跋宏告密。拓跋宏立即派任城王元澄率领大军讨伐,元澄先派治书侍御李焕潜入平城了解情况。李焕在平城展开了成功的攻心统战工作,将叛乱分子各个击破,很快瓦解了叛军的士气。穆泰自度必败,一不做,二不休,亲自带领百余人围攻李焕的住处。结果没有打下来,穆泰只好单枪匹马逃跑,最终被擒。元澄的大军迅速进城,将叛乱分子一一抓获。
事后,拓跋宏亲临平城,审问罪犯,穆泰等多人被斩首。陆睿是老臣,冯太后曾赐他铁券金书,答应许他不死。拓跋宏便没有将陆睿斩首,而是赐死。平城发生兵变时,元丕已经八十岁了,并不在城内,更没有参与兵变。但他的儿子曾将密谋告诉过父亲,元丕没有发表意见。事后,元丕被认为“心颇然之”,应该连坐受死。但拓跋宏念他在冯太后当年要废黜自己时曾和穆泰一起固谏,加上元丕也有免死诏书,因此只是将他削爵为民。乐陵王元思誉、穆熊等也被削爵为民。
平城兵变未遂,拓跋宏沉重打击了反对势力,也让他加深了对反对势力的警惕和仇视。
平城的兵变平息后不到四个月,拓跋宏下达了对废太子元恂的处决令。
废太子元恂在河阳每日忍饥挨饿,对自己的行为很后悔。他每天礼佛诵经,还经常书写学佛心得。太和二十一年(497)四月,中尉李彪告发元恂与左右谋逆。拓跋宏随即派中书侍郎邢峦与咸阳王元禧用“椒酒”赐死元恂。元恂死后,粗棺常服,被葬于河阳城。
元恂死后的第二年,御史台令龙文观违法当死。可能是为了开脱自己,龙文观交代说,他曾经接触过废太子元恂,说元恂被拘押时,写了很多书信。龙文观不知道元恂所写内容,供认中尉李彪和侍御史贾尚很清楚。为了查明此事,廷尉收审贾尚。当时李彪已被免官回到老家,廷尉奏请拓跋宏将李彪收赴洛阳。拓跋宏非但不准,还赦免了李彪,并指示不再追查龙文观交代的这条线索。贾尚随即被无罪释放,回家后没几天就“暴病”而死了。
这是一件令人疑惑重重的无头案。元恂到底写了些什么内容?拓跋宏为什么不让追查下去?拓跋宏明显偏袒李彪,而对元恂的死漠不关心。最大的可能性是元恂写了一些对李彪不利的文字,招致后者的诬告。而拓跋宏刚刚经过平城兵变的“考验”,多疑烦躁。他本来就对废太子不放心,刚好借李彪的诬告置儿子于死地。事后,拓跋宏也知道其中有猫腻,但他维权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元恂是无辜的,是一场孤独艰难改革的牺牲品。
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拓跋宏才是北魏王朝真正的开国君主。
北魏出自代国,拓跋宏的先辈们利用西晋末年的乱世建立了割据政权。像它这样的少数民族政权在五胡乱华时期很多,尽管北魏实力稍强,但也没有真正得到中原百姓的认同。而拓跋宏实现了让北魏从一个北方蛮夷政权到全国政权的飞跃,他的迁都和改革让北魏融入了中原。
南朝名将陈庆之观察北魏后,向南方人感叹说:“自晋、宋以来,号洛阳为荒土,此中谓长江以北,尽是夷狄。昨至洛阳,始知衣冠士族,并在中原。礼仪富盛,人物殷阜,目所不识,口不能传。”可见在南方人的心目中,北魏已不再是割据的蛮夷政权了。
这要归功于拓跋宏,他领导了中国历史上汉化程度最深的改革。正因为程度之深,导致了本民族内部的强烈反对。在拓跋宏之前,十六国的君主中也不乏汉化程度很深者,如汉的刘聪、刘曜,前燕的慕容伽鬼、慕容光,前秦的苻坚,后燕的慕容垂等,他们本人都有很高的汉文化素养,但都没能打破民族间的界线,不得不实行民族及文化之间的双重标准。相比之下,拓跋宏的高明之处是不言而喻的。正因为如此,拓跋宏尽管牺牲了自己的儿子,不得不杀了一批企图叛乱的宗室重臣,但付出的代价并不是很大,他的改革取得了影响深远的成功。
单从一些数据上来看,他改革的效果也非常明显。西晋鼎盛的太康年间,朝廷“编户二百四十五万九千八百四,口千六百一十六万三千八百六十三,此晋之极盛”。到北魏正光元年(520),朝廷控制的人口就超过了五百万户,是西晋太康时期的两倍多。在冷兵器时代,人口的多寡是国力强盛的核心标准。
洛阳城从西晋末年起,经历多场战火,拓跋宏到来的时候已经残破不堪,几乎就是一片废墟。经过拓跋宏的营建和北魏之后几十年的经营,洛阳迅速恢复为中原重镇,规模宏大,市井繁荣。整个洛阳“市东有通商、达货二里。里内之人,尽皆工巧屠贩为生,资财巨万……市南有调音、乐律二里。里内之人,丝竹讴歌,天下妙伎出焉……市西有延酤、治觞二里。里内之人,多酝酒为业……市北有慈孝、奉终二里。里内之人,以卖棺椁为业,赁车为事……别有阜财、金肆二里,富人在焉。凡此十里,多诸工商货殖之民,千金比屋,层楼对出,重门启扇,阁道交通,迭相临望”。
四方人士汇聚洛阳。城南四里的洛水之上,有一座浮桥叫永桥。北魏在桥南建造了整齐的建筑群,招待各方来客。从南方投奔而来的“吴人”先居住在金陵馆,三年后赐宅归正里。洛阳人将归正里叫作“吴人坊”。南齐建安王萧宝夤(yín)来投降的时候,北魏就在归正里给他安排了府邸。后来萧宝夤娶了北魏公主,耻于居住在城外,得到允许后移居城内。后来,南梁的西丰侯萧正德来投降,也先住金陵馆,后来在归正里找到了房子。从北方投靠来的“北夷”先被安排在燕然馆,三年后赐宅归德里。一些北方少数民族酋长还派遣儿子入侍北魏朝廷。因为忍受不了黄河流域的炎热,这些人秋来春去,在当时被称为“雁臣”。从东方依附而来的“东夷”先住在扶桑馆,之后再赐宅慕化里。而从西方依附而来的“西夷”则入住崦嵫(yān zī)馆,之后再赐宅慕义里。仅这些附化之民,就超过了一万户。
改革成功后的北魏国力强盛,四方百姓归附。拓跋宏也以天下共主自居,不断发动对南朝的征伐。太和二十三年(499)四月初一,拓跋宏于南征途中逝世,年仅三十三岁,史称孝文帝——北魏皇帝都不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