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之旅(1 / 1)

隈研吾谈建筑 隈研吾 1369 字 4个月前

在想方设法完成了千叶山中的住宅之后,我们又无所事事了。于是我们对原广司老师提出,是不是该去旅行了。此前,原广司研究室进行过四次村落调查。第一次去了地中海,第二次去了中南美洲,第三次从东欧到中东,第四次去了伊拉克、印度和尼泊尔。我大胆提议说,去撒哈拉沙漠吧。因为我一直很向往吉田健一在《欧洲的世纪末》中提到的阿尔蒂尔·兰波(Arthur Rimbaud, 1854—1891)的旅行。兰波是一位诗人,有一天他突然放弃了写诗,去当了沙漠中的商人,到了1891年,他因患恶性肿瘤倒下,被抬到马赛的圣胎医院后去世,享年37岁。我当时向往这样的人生。正因为他写了那么多诗,有足够的感性和柔韧性,所以才会受到游牧民族的仰慕和爱戴。他在沙漠里四处奔走,尽情体验了沙漠风情。但是,原广司老师的反应却很让我沮丧。

“再怎么说,非洲也不行吧。文化人类学的调查队好像死了不少学生噢。没有其他安全一点的地方吗?”

于是我暂时收回了我的提议,决定做一番关于非洲的调查。我去见了各种非洲专家,与他们的交谈让我感觉到撒哈拉沙漠周边的村落是最有魅力的,也就是被称为热带稀树草原(savanna)的草原地带的村落。我又想起了初中时爱读的民族学家梅棹忠夫的《稀树草原的记录》(1965年),这让我觉得我必须直接接触与日本社会形成鲜明对照的热带稀树草原的生活。我梦想着和兰波一样,与沙漠民众成为朋友。

有人说,兰波放弃诗歌,成了沙漠旅人,由此而活在了真正的诗歌中。我的愿望是,和他一样,与真实的沙漠发生接触,以此来考验自己。我找到了国外出版的描写那些村落的书籍,书中登载的照片令人惊奇,仿佛是另外一个行星。

撒哈拉沙漠里虽然没有路,但是在地中海与象牙海岸之间有一条给运输物资的卡车用的类似于路的东西。在沙漠中,人们把小石头堆积在一起作为路标,这些由星星点点的石头堆连成的就是所谓的路。从巴黎到塞内加尔首都达喀尔有一项重要赛事叫作巴黎—达喀尔拉力赛,在沙漠中行驶的样子看上去很爽。关于安全性,虽然言人人殊,但我觉得我们要做的和拉力赛差不多,所以应该能想办法解决。

要想说服别人,就需要把计划制订得尽可能具体,让对方看到我方的决心和干劲。这种方法如今也在支撑着我的日常生活,使我能够完成手头的项目。我计划的路线是:从地中海沿岸的港口阿尔及尔笔直地南下,越过阿特拉斯山脉后,进入撒哈拉沙漠(见图24)。要想纵穿无法住人、没有村落的沙漠,需要花费几日的时间,但只要准备好装载有足够汽油、食物和水的车辆就行了。不过,车必须两辆一组,不然拿不到沙漠的通行许可证。因为如果只租一辆车开进沙漠,中途发生故障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在我做了上述细致、具体的说明之后,原广司老师终于点头了:“好,我们去撒哈拉吧。”

1978年12月,我们的旅程从西班牙的巴塞罗那开始了。因为会刮一种被称为西洛哥风的强劲南风,所以来自日本的船只无法在阿尔及尔靠岸。我们把两辆增设了油箱,并用厚厚的铝箔覆盖了车辆底盘的四轮驱动车从日本运到了巴塞罗那的港口。然后开车从巴塞罗那到了马赛,再从马赛坐轮渡前往阿尔及尔。轮船被西洛哥风吹得激烈地摇晃,我们和季节工在船底挤在一起睡觉。在响彻整个轮船的阿拉伯音乐和异样的香料气味中,我晕船晕得很厉害。地中海是昏暗的,难闻的。

我们从阿尔及尔港南下后,首先调查了姆扎卜河谷(M’ Zab Valley)的七个村落。据说这七个村落是因为宗教上的争端而从埃及逃走的人们在沙漠中建立的。其中最美的是盖尔达耶城(Ghardaia,见图25),整座城就像是用白色方糖堆积起来的人工山丘一样。在山丘的顶部,高耸着清真寺的尖塔。传说建城时的设计就是要让城中所有的住户都能看见这座尖塔。

图24 撒哈拉之旅的行程(图为中文版原创)

图25-1 阿尔及利亚的盖尔达耶城

图25-2 阿尔及利亚的盖尔达耶城

原广司老师告诉我,柯布西耶好像说过他从盖尔达耶学会了一切,但是我后来翻遍了柯布西耶的著作集,也没有找到这句话。不过,大部分具有柯布西耶特征的建筑语言确实都可以在盖尔达耶找到。比如用来驱除恶魔的“手掌形状”被画在盖尔达耶每家每户的门上。而柯布西耶也把“掌形”用于建筑,在印度昌迪加尔(Chandigarh),他把“掌形”用在了纪念碑上。另外,被称为滴水兽(gargoyle)的从墙壁上凸起的大型导水管也是盖尔达耶和柯布西耶的共同点。

虽然没有发现柯布西耶访问盖尔达耶的记录,但他从“南方”之旅中学到和发现了很多东西,他自己也因为“南方”之旅而发生了蜕变,这是毫无疑问的。柯布西耶特别喜欢阿尔及利亚,也爱阿尔及利亚丰满肉感的女性,留下了数量众多的**素描。柯布西耶出生于冬天会被大雪掩埋的瑞士山村,很向往“南方”,并通过“南方”之旅改变了他自己。他早期的建筑是冷淡的、无机的,但是在多次前往“南方”旅行之后,他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建筑史的走向。他把原本服务于工业化社会的均质、无机的建筑史转变成了更自由、更具有触觉性的东西。柯布西耶晚年的夏天在法国南部的卡普马丹(Cap-Martin)的乡间小别墅度过。他77岁的生命是在小别墅前游泳时结束的。

如今回首往事,可以说“南方”之旅、撒哈拉之旅拯救了我、改变了我。

过了姆扎卜河谷,就开始进入真正的荒野了。我常常一大早就被叫醒去开车。我们并没有事先确定访问哪个村落,因为那里的村落都很小,在地图上几乎都找不到,所以无法事先制订计划。而我们恰恰只对那种小村落有兴趣。

村落调查有其独特的节奏。

开了一段时间的车之后,前方出现了像是村落的东西。撒哈拉村落的建造方式是:把当地的泥土掺水搅拌后,在太阳底下晒干,形成土坯砖(adobe),然后用砖块来搭建村落。因此,村落完全同化在周边风景中,以红色土块的形态出现在了车辆前方。对我来说,介于人工和自然之间的稀树草原的村落给了我很多启发。我的建筑理想不是把人造物与自然进行对比,而是让人造物能够尽可能接近自然。我放慢车速,如果前方的土块明显是一个村落,又能让我产生“某种”感觉的话,我就会扭转方向盘,把车驶离此前行驶的干线道路,冲入村子里去。

那种鲁莽的行为真的可以叫作“冲入”。车顶上顶着备用油箱、外形可怕的车辆突然就直接开到了一个陌生的村落里。(见图26)

其实我们并没有事先获得调查村落的许可。就算我们获得了有关村落的情报,并向有关国家申请调查许可,也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拿到许可,甚至连最终能否拿到许可都不清楚。所以,原广司研究室的做法是:直接冲入村落里去看看。

图26  在撒哈拉的合影。左起为藤井明、佐藤洁人、隈研吾、竹山圣、原广司。摄影者:山中知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