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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被爸爸限制外出,但是这也无所谓。反正我也没任何地方可去。
为了消磨时间,我只能学习了,我试着制作一个新的摄影作品,于是我拿着相机在我家社区周边晃悠。
我从头到尾读了爸爸的作品,基本上跟书的护封上面介绍的差不多,但是书里有一部分谈到了在他和妈妈离婚之前,他也曾“精神上出轨”。他写了他总是拈花惹草,总是想要别人喜欢他,甚至需要他们的孩子(我)爱他更多一些。在书里,他写道:“有时,我的这些表现肯定让我妻子筋疲力尽。”爸爸竟然有这种想法,这未免让我感到有些惊讶。
再就是听音乐,首先我把我自己所有的CD都听了一遍。接着我听威尔为我做的混音专辑,当所有CD都听完之后,我从头到尾再听一遍。现在我的记忆恢复了,再听威尔给我的CD,跟之前相比是完全不同的感受。所有的歌对我来说都有着特定的意义。这些音乐有些像是我和威尔之间的速写,这是我们之间的一种共同语言,在我失忆的时候,这些音乐背后的东西是我永远都猜不到的。他给我的第一张专辑(《失忆青年之歌,第一辑》)里的最后一首歌叫作《我将会》。这首歌古典而甜蜜,有点像威尔给人的感觉。
对我的禁足惩罚进行了大概一个月,爸爸也厌烦了看着我在房子里晃悠。“这周末我让你出去玩玩,孩子。”
我问他这是不是说我的禁足期结束了。
“非也,”他说,“我要把你送到你妈妈那里去待会儿。”
我想我本应该抗议一下的。我可以跟他小闹一下,但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知道这件事是迟早要面对的。
当我到她公寓的时候,我妈妈过来开门。那天她把富萨和克洛伊支开了,所以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
她很放松地微笑着:“我想我们今天可以讨论一下你的摄影作品。跟我说说这个作品的要求。”她的话听起来有些像是预想好的,好像她为此已经练了好几天了。她的紧张感让我有些感动。
我们走进她的工作室,她展示各种照片给我看,有她自己的,也有别人的,我们交流了一些各自的想法。
其中一本妈妈的个人影集是关于怀孕主题的。她在怀孕期间的八个月,每天都给自己拍一张照片。从医生告诉她“确切消息”那天开始,她把相机固定在一个三脚架上,放在一张紫红色的天鹅绒靠背椅前面。我认得这张椅子,这是从我们的老房子搬过来的,那时爸爸很不喜欢这张椅子。我翻看这本影集的时候,妈妈刚好坐在这张椅子上。
影集中的每张照片都是相同的元素和背景,都是我妈妈坐在那张椅子上,除了衣服有些变化,还有就是肚子变得越来越大。整个影集中,有几张是富萨的手放在妈妈肚子上的照片。整个影集一共二百二十五张照片。如果你把所有照片夹在一起,然后飞快地翻着,如果你有心去做这件事的话,整本影集翻着翻着就会出现卡通连环画的效果,里面的人物和场景都没有变化,却诞生了人类生命这个奇迹。
最后一张照片的背景是灰暗的天空,我妈妈穿着牛仔裤和白色的V领汗衫(我猜汗衫是富萨的)。她的表情不是那种明显的开心或者难过,她的表情介于跟一个好久不见的人打招呼和忍住不打哈欠之间,但是两种都不像。你也许需要亲自看到这张照片才能明白我想形容的场景。
妈妈走到我背后,从我的肩膀上方看着影集:“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照片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
“照片里的你怀的不是克洛伊吗?”我惊讶地问道。
妈妈摇摇头,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邃遥远的感觉:“你的爸爸和我,失去了那个孩子。”
我从来没有听他们说起过这件事。我之前一直以为他们不能怀孕,所以才领养我。我突然感觉,这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你不可能知道任何人所有的事情,尽管这些人和你是至亲,而且天天生活在一起。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婴儿的故事正是我的故事的开始。单纯看照片,我根本不会知道这些,别人也不会知道。除非有一个照片脚注介绍说明一番。
这时我脑海中出现了自己摄影作品的构想。
我的作品中的每张照片都是另一张照片的脚注。换句话说,每张照片都是各自的脚注。一张照片通过另外一张照片来进行解释说明。
我拍的第一张照片的主题是“重现我的‘诞生’”。我在旧货店里面找了一个打字机箱子,然后拖回到妈妈在纽约市的公寓里。克洛伊扮演我的角色,尽管这时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婴儿。她不能整个人装进箱子里,所以就站在它上面。
接下来一张照片主要是跟克洛伊有关。照片里我和克洛伊坐在妈妈的天鹅绒椅子上。这张照片想要表达的是我和克洛伊之前的关系,但是仅仅是通过这张椅子作为纽带,而没有血缘关系。照片中,你还可以看到我妈妈的背影和那个三脚架。
我拍了一张把一个相机放在汤姆·普杜学校台阶最下面的照片。那天正好下着雨,这样照片效果更加完美了。起初,我想着这张照片讲述的是与詹姆斯有关的故事,但是后来细想,这也许更多是在讲述我自己。
我在之前和詹姆斯去过的那个位于里埃的公园里拍了一张照片。我把一台打字机放在草地中间,并将打字机箱子放得尽可能远,但是又可以把两个物体拍到同一张照片中。这张是关于威尔的,我想。或者你也可以把他解读为打字机的脚注。
之后我又拍了二十五张照片,虽然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但是结果还算满意。
接下来的一周,我在韦尔老师的课上展示我的作品,我起初还有些担心,这些摄影课的同学有时候还是很挑剔的。
“在我小的时候,”我开始讲述道,“我的爸妈一起写书。我爸爸负责文字部分,我妈妈拍照片,但是她偶尔也会写照片脚注。这些脚注里,我的名字常常会出现。他们的书中唯一提到我的地方,就在脚注里和书的封底。我给我的作品起名为‘逝去青春的脚注’,但是这个名字有点玩文字游戏了,也许还有一点儿矫情……”
威尔老师给了我一个B。“本来可以是A-的,”他说,“但是我得把作品推迟上交这个因素考虑进去。”他把我的作品也收录到学校的摄影展中。把个人色彩这么浓厚的东西展示出来,让我觉得有些诧异,但是艺术的一个优势就是看它的人不一定非要知道它背后的意思。
爸爸和罗莎·里维拉来看了摄影展。爱丽丝、伊薇特还有其他和我一起玩的同学们都来了。
威尔也来看了我的作品。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去的,但是有一天我的信箱中出现了一张混音CD,《来自逝去青春的脚注》。第一首歌就是《良美大战粉红机器人,第一部》,这首他几个月前就想收录进专辑的歌。我感觉自己终于被原谅了。我打电话给威尔想谢谢他,但是他不在家。
妈妈和富萨甚至从纽约市来这里看我的作品。
他们之后带我出去吃晚餐。整晚的交谈中,我们谈得最多的就是他们是如何相遇的。
初次相遇是在他们的高中时代,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富萨说他们第二次相遇是在二十年后,地点是纽约布鲁克林的一个地铁站台里。那时候妈妈在等地铁去她的摄影展,而富萨在站台的另一边准备坐地铁去曼哈顿见客户。就在妈妈的地铁到达之前,富萨把他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活页纸上,然后举起来让她可以看到,但是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写下来、会不会给他打电话。等那趟地铁开走之后,妈妈还站在原地没有上车,在包里翻找东西。她对着站台对面喊:“我找不到笔。”富萨做了一个向上的手势,意思是他们去地铁站外面见面。
“所以,我们的爱情故事花了二十年写就,也可以说只花了三十秒,取决于你怎么看。”妈妈开玩笑道。
“爱情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很慢。”我说。
“爱情故事是你用一支钝铅笔在毫秒之间留下的毫厘痕迹,你几乎不能辨识,”富萨说,“同时又是在山顶上凿出来的绵延几英里亘古不变的刻痕。”
“亲爱的,”妈妈带着愉悦的口吻说,“你说得太有诗意了。”她咳嗽了一声,“矫情。”
“这就是我的爱情观。”富萨有点脸红地说。
接下来一周,我去学校的摄影展整理自己的照片。我拿着我和克洛伊在那张椅子上拍的照片时,我想到我和她在成为妈妈的女儿源头方面的不同。
对于克洛伊,妈妈付出了很多辛酸和汗水,外加体重增加三十五磅才生出了她。但是在距离上,她只是到了几个街区之外的医院,在路途上并没有大费周折。
对于我,妈妈填了无数的表格,心里默默祈祷很多回,付了一万五千美元,克服了语言上的障碍,而且还要应付投机主义盛行的俄罗斯官员。除此之外,她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车,最终把我接回家。
我们在源头上有些不同,但是结果基本是一样的。就是富萨说的那样,毫厘之间的爱情故事和绵延数英里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