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伊壁鸠鲁主义的遗产(1 / 1)

在这本简短的书中,我试图尽可能以与伊壁鸠鲁主义一致的态度来呈现它。我尝试说明原子理论自提出以来如何被采纳、挑战和转变,以及原始的伊壁鸠鲁主义关于偶然性、自然运动和“限度”的观念如何成为科学革命的机械论哲学的基础。我回顾了多元世界理论、对所有现象进行物理主义解释的偏好,以及伊壁鸠鲁和卢克莱修关于感知和思维那才华横溢但多少存在问题的说明。

我考察了伊壁鸠鲁学派的无神论及其对人类和其他动物的自然起源的说明,还指出它们对后来的进化论以及法律、道德和正义理论的影响;考察了他们对社会演变的解释,以及这种解释如何为文明走向悲观或乐观的评估提供基础。最后,我总结了他们对快乐和痛苦的处理方式;他们对生活在一个天地不仁的世界的建议;以及他们对生命、爱和死亡的态度。

原子论作为一种形而上学理论非常重要,因为它可以将有感知力的生物所经历的世界与科学理论所描述的世界区分开来。对古伊壁鸠鲁学派来说,原子作为不依赖心灵的实在的终极成分,被除去了“坚实物体”(solid objects)所具有的大部分特征:它们没有颜色,没有味道,没有气味,只有重量、形状和硬度。古伊壁鸠鲁学派认为,坚实物体的气味、味道和外观依赖于受其影响的身体和心灵。因此,不同种类的动物根据其物质构造经历着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以及人在不同的健康状况下,也会身处性质不同的世界。

17世纪关于终极实在的粒子论是原子论的一个变体,它避开了对虚空、基本粒子的不可分割性以及物质性心灵或“有思想的物质”等具有争议的承诺。该理论赋予基督教的上帝以新的角色——当时新发现的数学化的自然法则的制定者,还给17世纪晚期的新实验科学提供了框架。它对科学方法的发展以及物理学、化学、心理学和医学的概念化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

从当代物理学的观点来看,把可见世界还原成基于微小的物质性粒子的表象是在正确的轨道上的。分子的影像(图9),甚至特定元素的单个原子,都可以用现代量子或电子显微镜观测和捕获。

图9 原子力显微镜下的六苯并蔻分子

不过,当代物理学所假定的最基本的实体不具有确定的形状和固定的重量,它们的运动轨迹和位置也无法精确地测定。根据所有的变化都意味着存在诸多部分从而实在的终极成分必然是单一体的(伊壁鸠鲁主义的)理论基础,认为这些实体不能经历任何变化也可能是错误的。就我们所知的坚实物体而言,情况确实如此。但“部分”和“整体”,“速度”,“距离”以及“接近性”等概念可能不适用于物理学所发现的基本粒子。

对诸如大卫·玻姆(David Bohm)这样的理论家而言,作为实证研究对象的时空中的粒子属于“外显秩序”(explicate order),而产生它们的“内隐秩序”(implicate order)则是观察者无法探测到的,相应地,它与外显秩序的因果关系也不能得到解释。该观点与康德关于非物质性的“物自体”的学说有关,而“物自体”在康德看来比伊壁鸠鲁学派的原子在形而上学上更为可取。

说到感知理论,伊壁鸠鲁学派认为世界的诸性质取决于进行体验活动的生物的结构,而且一切具备感觉器官的动物都能感知,这种观点显然是正确的。笛卡儿关于只有人类才有体验的观点被几乎所有的研究人员认为是毫无根据的假设。我们应该毫不怀疑狐狸和鹰也有对事物和情境的体验,尽管我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它们的体验究竟是什么样的。

人不是万物的尺度。然而,我们体验到的感官世界带有人的特征,这使得我们能够同他人沟通和合作,这也与我们的习惯、行为和能力息息相关。正如现象学家强调的,这一适应过程延伸到了个体差异的层面,摄影师、音乐家、数学家和精神分裂症患者都有不同的视觉、听觉和触觉体验;像唯物主义者所假设的那样,这些不同的体验对应个体大脑的解剖结构和生理运作的差异。伊壁鸠鲁主义者总是试图理解人们为什么会坚信他们所从事的事情,即使他们的信念看起来是毫无根据或有害的,而不是简单地将它们视为是错误的和非理性的。这可以从伊壁鸠鲁对宗教的态度中看出。

伊壁鸠鲁学派认为感知是一切真理的标准。该观点乍看之下好像与“我们所经验的世界与导致我们的经验的世界全然不同”的观念格格不入,也很难与“经验到的世界与不同物种和不同类型的感知者相关”的观念相一致。很难看出对同一物体、事件或情况的性质的不同评估何以都是正确的,伊壁鸠鲁的认识论从古代起就被认为逻辑混乱。

然而,接受“感知是真理的标准”的说法,不会让我去假设火车轨道沿着直线会在某一点相交,或者太阳有时只有餐盘那么大(尽管伊壁鸠鲁似乎就是这样认为的),并据此调整我的行为(例如,不坐火车或者拒绝天文学家关于太阳大小的说明)。其他的感知,例如火车通常会到达目的地,或者根据有理有据的书籍,训练有素的天文学家已经测量并推断出太阳的大小,可能比我的直觉更加可取。

伊壁鸠鲁学派的立场是,人们应该寻求引用物质性原因而不是诉诸抽象实体或神秘力量的解释,这一点非常值得介绍。例如,与其把一个人的行为归因于“自卑情结”,或者其他一些不被理解的或虚构的实体,不如去寻找具体经验的、物理的和环境的原因。同时,伊壁鸠鲁学派认为,对任何引人注目的现象寻求这样的因果解释都是极具价值的,因为它消除了恐惧,尤其是对愤怒的神灵的恐惧。这与当代对科学探究为何具有价值的理解相异。我们认为寻求科学的解释是为了获得了解事物如何运作的内在满足感,即使这种解释不会产生任何效用,更不会消除任何恐惧。在这方面,亚里士多德和斯多葛学派也许对理智理解的内在满足有更好的把握。

只要没有一种针对某个现象给出的解释能被单独挑出来作为权威,伊壁鸠鲁就愿意接纳多种看似合理的解释,这在医学等领域显然是有用的。在医学领域中,现代人最常见的病痛背后的确切机制仍不为人所知。基于错误理论的预测或善意的干预会产生灾难性的后果,但我们最终想知道的是基于正确理论的预测和干预能否产生令人满意的结果。科学仪器、实验方案以及测量和分析技术的发明,使我们有时候能够接受“在经验上足够充分”的解释,并足以建立起做这种解释的基础。不过,重要的是要记住在直接体验的生活世界背后和之外的世界,可能不是完全可知的。

如第六章所述,伊壁鸠鲁学派关于神灵的学说有些游移不定。神灵有时被解释为进入且常驻于人们心灵的梦幻的影像或想象的构造;有时又被解释为独立于心灵的“有福”的生物,居住在远离我们的宇宙且忽视我们。有些人可能会觉得伊壁鸠鲁学派,特别是卢克莱修没有认识到信仰一个全能、仁爱的上帝和一个统治一切的神意的好处。一些当代研究暗示,有神论者比无神论者更快乐。参加那些被伊壁鸠鲁学派视为迷信的仪式和典礼,为许多人提供了道德反省、与他人交往和博施济困的机会。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期的高超艺术、建筑和音乐也都是在宗教背景下产生的。

伊壁鸠鲁学派的无神论者可能认为,这样的机会和这样的创造力可以在世俗机构和世俗动机中表现出来。尽管如此,我们不知道在激发人类所具备的道德信念和艺术创造力方面,如果缺乏以某种方式人格化的神圣感,人们还能否做到。也许有人会指出,对卢克莱修来说,自然(确实给他提供了这样一种神圣的感觉)被人格化为女神维纳斯。

伊壁鸠鲁学派在指出和批判许多有组织的宗教的恐惧和暴力导向方面肯定是正确的。《旧约》强调耶和华的复仇本性,他把亚当和夏娃赶出天堂,摧毁整座城池,还以罪恶和不顺服为由用瘟疫惩罚本应由他爱护的子民。地狱是受烈火煎熬的地方,此教义在绘画和布道中都有生动的体现,但丁在《神曲》中也详细描述了地狱的地理构造。魔鬼的故事和永恒诅咒的威胁残酷地折磨和恐吓着许多孩子。

无神论的世界真的会更加和平吗?还是人类会围绕语言、习俗、贸易和领土等世俗问题组织同样血腥的冲突?我们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人们普遍接受这样一种观点,即道德不是一套神圣的戒律,而是一套旨在促进和平共处和人类繁荣的公约。这将结束许多激烈的争论,也将结束对许多被视为违反某个神灵律法的人的迫害。

18世纪晚期,萨德阐述了一种反道德的思想,其中快乐——被他理解为支配他人的心理快乐和极度刺激带来的感官快乐——是至高无上的善,也是人们不惜一切代价,即使给别人带来折磨和死亡也要追求的。因为萨德的哲学被包含在一种无神论的自然哲学之中,所以就把他的哲学看作伊壁鸠鲁主义逻辑推论的结果,这是一个错误。对密友或陌生人施加痛苦与伊壁鸠鲁的道德教导背道而驰,对感官体验的过度追求也是如此。

不过长期以来,伊壁鸠鲁对绝对的正义标准的拒斥及其认为道德完全出于自利动机的观点,在一些哲学家(如斯多葛学派)看来,似乎错失了道德的要义。康德在这方面就面临一个问题,他在著作中多次提及。康德认为,斯多葛学派在对美德的说明中能提供一种本质上正确的道德理论,但他们并没有提出道德行为的动机。伊壁鸠鲁学派毫无困难地提出了动机,包括期望互惠、害怕惩罚和良心的折磨,但在康德看来,这些动机是不纯的(因为幸福才是目的),也是不可靠的。康德认为,只要存在一种做正确事情的“纯粹的”道德动机的形而上学的可能性,而它存在于不受自然法则或神谕约束的“本体界”(noumenal)主体之中,我们就应该信仰它。

伊壁鸠鲁学派的道德家很可能同意康德的如下观点:克制不伤害他人在道德上是正确的,这符合个人的长期利益;我们对正义和非正义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敬畏之感;道德包括选择。然而,这些信念不指向任何先验的东西——仅指向我们的信仰、欲望和社会经验。我们的动机只能针对我们受教育时被要求注意的特定准则,而且随着环境和我们对环境理解的改变,我们遵守或违抗的动机也会改变。我们宣布放弃许多伤害他人的机会,因为我们指望别人也这样做并且认识到相互宽容的好处。伊壁鸠鲁主义者也许会补充说,道德感被体验为一种不容更改的命令,其方式类似于将某些庄严存在的心理意象解读为对神灵的体验。

在卢克莱修的诗歌中,对弱者和受难者的同情是一个重要的道德和哲学概念。在古代哲学的其他派别中,同情弱者和受难者是不存在的,弱者通常是被轻视的对象。18世纪末和19世纪的以功利主义、福利主义为导向的正义观,关于所有人都应该享有令人满意的条件和令人愉悦的经历的信念,以及通过监狱改革、完善卫生设施、保护和教育工人、后来的福利国家再分配政策,等等这些试图纠正资本主义早期可怕的社会状况的种种尝试,反映出人们对上帝力量信仰的日渐衰退和对伊壁鸠鲁主义伦理的重新发现。

虽然边沁功利主义的继承者密尔认为边沁故意拒绝区分“高级”和“低级”的快乐是不可接受的(边沁堂而皇之地声称图钉和诗歌一样好),但他认为正统的伊壁鸠鲁主义传统赋予“智慧、情感、想象和道德感”的快乐的价值远远高于“纯粹感觉”[78]的快乐。

密尔这位高尚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家可能对此有所夸大,伊壁鸠鲁本人就认为“肉体的哀号”极其重要。但是,前面的内容已经清楚地表明,伊壁鸠鲁对生活的建议不是针对珍馐美味、锦衣华服、酗酒贪杯、恣心纵欲、野心勃勃、争强好胜或其他形式的贪声逐色和自我放纵,而是为了享受生活所提供的无害的乐趣,同时避免因无法满足和情绪干扰而产生的痛苦。斯多葛学派和伊壁鸠鲁学派对日常生活的忠告都重视宁静,但他们对宁静及其实现的理解是不同的。

对斯多葛学派来说,参与政治和家庭生活,包括抚养孩子,是一种责任。他们认识到这两种参与形式都会造成压力并可能带来屈辱、失落和其他心理痛苦,甚至附带疾病带来的身体疼痛和老年不可避免的生活不便。政治参与必然伴有的诸恶包括权力丧失和政敌、令人憎恶的空想家或暴君夺取对政府的控制权等,它可能导致死刑、流放或被迫自杀。对配偶、孩子的爱和对家庭的忠诚可能让人遭受失落。

斯多葛学派认为,有必要对事件的发展采取哲学的态度,理解它们的必然性,并增强自己对痛苦情绪的抵抗力,这些情绪在人体内表现为心痛、焦虑、恐惧和抑郁。其思想的关键在于:心灵要拥有相当强的控制力,不是控制发生了的事情,而是控制对所发生的事情的感觉。

斯多葛学派提出,我们要热爱命运(amor fati),因为世界是由神意主宰的,在一个这样的世界里,我们必须接受并切实拥抱我们被规定的命运,不管到来的一切是好还是坏,这整个构思具有美感和崇高感。许多人在斯多葛哲学中为其政治和个人不幸找到了某种程度的慰藉。与此相反,伊壁鸠鲁学派没有这些关于神意的终极智慧的崇高观念,也没有热爱命运的动机,他们对心灵控制情绪的能力也不乐观,因为在他们看来,心灵除了记录所有发生在身体上或身体内的重要事情外别无他用。

在他们看来,世界是不确定和不可预测的,不仅因为著名的原子的“偏斜”,还因为它每时每刻都在给我们呈现新的格局,大自然也在不断创新。我们对取决于自然和他人行为的外部事件只有部分的控制权。而且,作为灵魂原子与肉体混杂在一起的物质性存在,我们对这些事件的情感反应的控制非常有限。

此外,我们只能部分地控制自己的思想,而且完全受从外部侵入我们心灵的物质性影像诱发的混乱生理反应的支配。伊壁鸠鲁学派并不重视个人在面对烦恼和悲剧时所采取的心理策略,而更重视在一开始就减少陷入情感困境的可能性,这或许是能迅速为我们指明出路的生活策略。

对伊壁鸠鲁学派而言,要想获得宁静,首先要破除可怕的迷信,其次要避免过分苛求的社会习俗。如果不幸依然发生了,或者疾病把我们击倒了,想到痛苦是剧烈却短暂的或是长期却温和的,或许能给我们些许安慰。只要我们还在受苦,我们就还活着;当我们不再活着的时候,我们也就不再受苦。

如果说伊壁鸠鲁道德哲学的优点之一是它允许同情和相互认同,那么它的缺点之一就是其“自私”和对风险的厌恶。再者,不能把伊壁鸠鲁式的自私同利己主义混为一谈。伊壁鸠鲁的训诫反对(在地位和财富上不择手段地)自我扩张。但是,尽管把政治事务留给别人很是诱人,但在现代世界,“离群索居”在道德上异常困难。可以这样说,我们的消费习惯和投票行为会以有害的方式影响他人,把政治事务留给争强好胜和野心勃勃之人,会给我们和他人带来一个越发危险的世界。以家庭生活和爱情非常有可能给人带来失望为由而回避它们真的是明智的吗?

乔治·安斯利(George Ainslie)的论述是近期关于人类动机最有趣的论述之一。他写道,他赞成直接的个人体验的乐趣,但反对宁静的理想境界,无论这种平静是伊壁鸠鲁式的还是斯多葛式的。他观察到:如果你从人类动机强烈的目标集合中剔除对身体饥渴的纾解,剩下的就只有“诱发”强烈情感的事件。伟大的小说总是关于浪漫的爱情和对家人的爱,对荣耀的渴望和对复仇的决心,支配他人的欢愉和由他人支配的怨恨或满足。[79]

于是他总结道:“构成财富较大的一部分或许应该等同于对情感体验的期待。”而这在安斯利看来包含了接受风险,即需要“赌得足够多,输的次数才足够多”[80]。在某种程度上,道德哲学建议我们抑制情感、限制暴露在产生情感的情境中、用确定性取代不确定性,以及用控制取代投身不可预测性。与此同时,他们可能已经错过了人性的重要组成部分。阅读小说的乐趣来自在确保人身安全的条件下的情感和冒险的代入体验,但它并不能完全取代现实体验。

总而言之,伊壁鸠鲁把由坚实物体构成的世界描绘成一幅生动、丰富、充满意义的景象,它建立在其17世纪的反对者所说的只有大小、形状和运动的“原子的随机集合”的基础上,成为后来几代哲学家及其读者的灵感之源和憎恶之物。与之相联系的道德的、政治的和神学的思想激发了形而上学、科学和社会思潮,有时又引起激烈的抵制。

卢克莱修称伊壁鸠鲁主义是一味“苦药”,他希望用诗歌使其变得甜美。他成功地为伊壁鸠鲁主义的救赎力量做出辩护,但没有避免其悲观主义。读完《物性论》的人,会钦佩伊壁鸠鲁主义的自然理论的全面性:不但会赞赏生命、权力和享受的界限,还有自然无限革新和创造的能力,此能力是由自然之原生物质(primordia)的不可摧毁性和不断运动确保的,无论这种原生物质最终变成了什么。

伊壁鸠鲁主义不是宿命论哲学,它强调人的选择和偏好,也强调偶然性,即原子的“偏斜”,在带来挑战和机遇方面的作用,而这些挑战和机遇需要我们的创造力和理性。伊壁鸠鲁主义是古代最富有同情心的伦理体系,它邀请我们享受近在咫尺的快乐:温暖,食物和饮料,适度温和,我们不问缘由地喜欢的人的陪伴,冬去春来的反复出现,绿叶和红花的包围,或者新生命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