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婉娘跪坐在桌旁,一头乌发以一支木簪盘着。
只见其细眉长睫,丹凤眼里眸清似水,当真是人如其名,温婉含笑地看着打闹的兄弟俩。
雪问陵自幼丧母,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鹿婉娘一手带大,雪问陵与雪鹿宇也胜似亲兄弟。
看似是雪问陵搂着雪鹿宇,实则雪鹿宇一路拖行着雪问陵来到了桌旁。
“吃了就再吃点,你和二爷两个人这些日神神秘秘,七八日没见你了,每日都只见二爷一个人回来。话说你今日怎么知道回来了?”
雪鹿宇嚼着兔肉,含糊问道。
二爷就是雪问陵的阿爷,那一辈共三人,雪鹿宇阿爷是老大,雪熊力排行老二。老幺是雪问陵幺婆,雪问陵未出生便死在雪原了。
“婶婶好,婶婶几天没见又年轻了。”雪问陵不理雪鹿宇,清澈明亮的双眸弯作了月牙,嬉笑道。
“小陵你这小嘴,雪原也不见有蜜吃呀。”鹿婉娘笑道,“先尝尝婶婶做的熏兔肉。”
鹿婉娘递过一碗,碗里满满当当盛了个小肉山。
雪问陵苦笑,自己的婶婶什么都好,就是喜欢逼着人吃东西。
雪问陵一手掏出怀里的小刀扎起块肉,一边说道:“今天阿爷说我阿爹寄的信件要到,于是就放我回来了。”
“哎哎,二爷是不是带你去接天山了?”雪鹿宇舔了舔嘴角的油,一对与鹿婉娘极相似的丹凤眼两眼发光。
“明明知道还装傻。”雪问陵一边吃一边伸出手比了个中指。
“啪”,雪鹿宇一巴掌打下雪问陵的手指,两人从小形影不离,他自然知道竖中指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听阿爹提了一句,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雪鹿宇说道。
“真的真的,三日后不就是雪行大会了吗,阿爷又带我去接天山历练了十天。”雪问陵腮帮子鼓动,吐出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道。
“慢点慢点,喝点鹿奶就着。”鹿婉娘在一旁轻笑道,递过一碗浓稠的鹿奶。
雪鹿宇闻及雪行大会四字,眼神黯淡了些,雪问陵自然注意到了。
“这次你就当陪我去看看吧,绝了你入幼虎伍的心,回来老老实实和我阿爷去找个神伴神合。”
雪问陵对雪鹿宇这个心结了解的清清楚楚,每次雪鹿宇失败,雪问陵都在旁见证,这么多年一直在一旁做心理辅导也逐渐淡化雪鹿宇的执念了。
“嗯,你说得对,你宇哥我不能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弟弟进了幼虎伍,不就是我进了幼虎伍吗,你还不是我从小练出来的。”雪鹿宇摇摇头,轻笑道。
两人一起待的时间够长,导致雪鹿宇和雪问陵的沟通交流总是时不时流露出地球风格。
雪鹿宇已啃完他碗中最后一块鹿肉,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鹿奶,道:“箭法怎么样了?第二式可入门了?”
雪问陵撇了撇嘴,“阿爷说勉强入门了,十箭齐发可中三四箭吧。”
“入门了就好,入门了就好,哈哈哈,那此次雪行大会是稳了。”雪鹿宇眼睛一亮,笑道。
“小陵要给婶婶长脸了,部落里算来已经七年没有天选入伍了。如今你第二式入门,‘力’之较量便有了把握,‘智’、‘心’两关你又在同辈之中出类拔萃,婶婶便只需在部落等候你的佳音了。”鹿婉娘轻轻说道。
雪鸮部一脉相承传有身法和箭法。
雪问陵自幼就深谙兵法之道,看了那么多电影、小说,自然明白逃命的重要性。
因此,从阿爷在他五岁那年开始传授部落技艺的时候,他就发誓要把身法练得出神入化。
于是,十二岁的他身法三式——赶云、登月、幻影已经炉火纯青了。
赶云者,练的是速度,讲究奔若疾风,赶云追电;登月者,练的是纵跃,讲究弹跳如簧,登月摘星;幻影练的是闪躲,讲究虚实结合,叶不沾身。
“真是搞不懂你,身法早早就炉火纯青,箭法却连我都不如,说你胆小鬼吧你还不承认。”雪鹿宇眼带讥讽,笑道。
“休要妒忌我绝佳的天赋,天才也不是全能的,懂不?”雪问陵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以雪原人的死脑筋来说,他不可能承认他怕死的,这辈子都不会承认的。
“嗝——,我们应当明日便出发往白熊部去了,到时路上我再与你说些我这六年积累的丰富经验。”雪鹿宇打了个饱隔,说道。
看着眼前还剩半碗的小山,雪问陵白了个眼:“什么经验?失败经验吗?”
“我抽死你我!”雪鹿宇闻言怒道,盘膝的腿伸开,两手后撑地毯,一脚便从桌子下方踹了过去。
雪问陵似乎早早料到,双手一撑桌面,这个身子以盘膝状态悬空而起轻轻弹射而出,在空中伸腿,轻巧无声落地,躲过了这一腿。
“不错,有点身形如风,草叶不动的意思了。”鹿婉娘赞道。
雪鹿宇一击而空,倒是也不在意,顺势就收起了腿。
自从雪问陵十岁那年学会了身法第三式,雪鹿宇就很难偷袭得逞了。
“明明侧身就能闪过,非要离桌,我看你是不喜欢吃我阿娘做的熏兔肉吧?”雪鹿宇眼睛滴溜一转,便明白了雪鹿宇心中所想。
“哪能啊,婶婶的熏兔肉部落一绝,哪个会不喜欢吃?”雪问陵闻言立马对着鹿婉娘嬉笑起来。
鹿婉娘掩嘴一笑,轻盈起身,“好了好了,别闹了,不吃便罢了。小陵你来,雪行在即,婶婶送你个东西,也好防防身。”
鹿婉娘的阿娘是角鹿部的祭祀,一位地地道道的东州女子,自幼被阿娘带大的鹿婉娘身上如江南女子般的温婉一直让雪问陵感到亲切。
雪问陵前世是个地地道道的南方人,在这粗犷的雪原里,难得能体会到如前世母亲一般的温暖。
雪问陵闻言赶紧跟上前去,只见鹿婉娘来到帐篷一角摆放的硕大牛皮箱前,从腰间掏出一把钥匙,打开箱子上的铜锁。
轻轻掀开箱子,映入眼帘的竟是一件红绸嫁衣。
“这是婶婶出嫁时阿娘给的嫁衣,是东州的绸布。”鹿婉娘轻笑道。
“这自然不是给你的,当年阿娘还给了我两件环丝宝甲,一件给了小宇,另一件婶婶就给你了。去了雪熊部最快也要明年才能再回来,婶婶便把它今晚就交给你。”鹿婉娘拨开嫁衣,从下方抽出了一件通体纯银的丝衣。
雪问陵已然觉醒天力,眼力也算甚佳,自然能看见这件无袖丝衣上丝与丝之间环环相扣,密不透风。
鹿婉娘盖上牛皮箱,捧着丝衣递了过去。
雪问陵小心翼翼接过手来,刹那的触感是轻,是滑,宛如丝绸般的环丝宝甲令雪问陵惊异非常。
他能肯定,这是前世科技时代都无法达成的工艺,捧在手里薄如蝉翼,宛如无物。
“你拿刀子划划试试。”鹿婉娘看着两眼发光说不出话来的雪问陵笑道。
雪问陵闻言一手平摊让环丝宝甲覆于其上,一手掏出怀中的匕首,用力一刺。
“呲——”,犹如撕纸之声,明明刺向手心的匕首竟是直接滑动到一旁,覆甲之下的手掌竟是只感觉到了轻微的力量。
“嘶,这…这也太贵重了吧婶婶。”雪问陵震惊道。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这环丝宝甲不但刀枪不入,还把他用的力气卸去了五六分。
“傻孩子,再贵重的东西也要有人用才能体现价值。这环丝宝甲本来就是东州大家族用来护佑子嗣后代所用,它的承力是有一定范围的,只要力量没超过一定程度,便能卸去五分气力,还能阻挡些普通刀锋。”鹿婉娘笑着摸了摸雪问陵的脑袋。
“你也莫要过于依赖与它,你阿爷一个巴掌就能透过这宝甲打得你腑脏俱裂。”鹿婉娘正色道。
“其实没啥用,只能护个胸口腹肚。”在一旁看了老半天的雪鹿宇说道,他学着雪问陵的习惯动作,双手一摊道,“被人砍手砍脚就没办法了。”
雪问陵认真地叠好宝甲塞进自己兽皮衣的怀里,不屑地转头对雪鹿宇道:“那是你,我能让人砍手砍脚吗?身法白练的吗?”
“呸呸呸,你可别瞎说。”雪鹿宇闻言走上前来一巴掌拍在雪问陵肩上。
“你们两个都不许瞎说!这次雪行大会都必须安安全全地回来,听见了没有!”鹿婉娘眉头一皱,轻斥道。
“必须必须!”两人连忙一起点头道,惹得鹿婉娘不禁摇头莞尔。
“你阿爷可说了明日何时出发?今晚且早些休息,明日赶路至白熊部还需整整一日时光呢。”鹿婉娘回到桌旁,收拾起桌上的碗碟来。
雪问陵连忙上前搭手帮忙,一边道:“还没说呢,我提到阿婆阿爷便生气了,我就先溜出来了。”
“臭小子,又惹你阿爷恼怒。”鹿婉娘无奈道,“不用你帮忙了,且回去吧,明早与你阿爷一同再来,吃个早饭便出发吧。”
“明白明白,多谢婶婶的宝甲,小陵一定凯旋归来!”雪问陵正色道。
“去吧去吧,鹿宇你来帮忙。”鹿婉娘摆摆手。
一旁本想随雪问陵一起出门晃悠的雪鹿宇闻言耷拉下了脑袋,“哦。”
雪问陵对着雪鹿宇竖了个中指,做了个鬼脸,拍了拍胸口的宝甲往门帘走去。
“那婶婶明天见啦。”雪问陵打了声招呼出了帐篷。
空中已是繁星遍布,一轮弯月横挂其间,月光撒在地上如若秋霜。
“咕——呜——”抬头看了看是不是略过的雪鸮,雪问陵再次心生温暖,多美的世界,多好的亲人们呐。
一边感叹一边想着心事,不自觉往家中走去。
“小陵子,明天就要走了也不知道来和婆婆告个别吗?”一阵沙哑的声音忽而从耳边传来,吓得雪问陵一个激灵。
“啊呀二斤婆婆,你可吓死我了,这不是正打算去嘛。”雪问陵急忙左右扭头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却没有看见人影。
“我在上面。”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雪问陵急忙抬头,只见一席黑袍的二斤婆婆坐在路旁人家的帐篷顶上,手中拿着一顶疑似帽子的物件。
二斤婆婆无声地从帐篷顶飘落,落在了雪问陵身旁。
瘦弱的身躯裹在黑袍里,黑袍的后摆轻轻拖在地上。二斤婆婆高出雪问陵半个脑袋,雪问陵急忙上前搀扶着一头银发束成宛若前世道姑头发型的慈祥老太的一只手来。
眼前的老太双眼紧闭,一脸皱纹如沟壑般深深刻画,佝偻瘦小的身躯藏在宽厚的黑袍下,似乎随时要被风刮走。
二斤婆婆是部落的祭祀,早年就双目失明了。
“你这前后都走过我帐前两次了,也没见你进来。不过你忘了婆婆,婆婆却不会忘记你。”二斤婆婆轻哼道。
“婆婆该教你的也早就教过了,明天你便要动身前往雪熊部,婆婆就再送你个物件。”二斤婆婆枯瘦的另一只手从袍里递出,正是雪问陵刚刚看见的帽子。
只见这个裘帽看似通体雪白,实则似乎能透过光去,裘帽上的皮毛光滑如水,在递过来的途中轻轻摆动,帽顶似乎是一根银棒。
“这帽子是婆婆十几年前宰了白熊部一个天选的神伴,取了那白熊颈部的无色毛制成,上面绣了一根银铁棒,待你有了雪鸮神伴,雪鸮便可立于其上。”二斤婆婆闭着的双眼对着雪问陵轻轻抖动,一手递过帽子,“这帽子有些神异,你自会慢慢体会,婆婆能帮你的也就这些了。”
二斤婆婆言罢另一只手抓了抓搀住她的雪问陵。
雪问陵急忙接过裘帽,递到眼前,这才惊奇的发现,整个帽子不是白色,而是通体透明。
“谢谢婆婆,此次一去到了白熊部,我阿爷定然不愿多待,到时婆婆还请多照顾我阿爷呀。”雪问陵知道二斤婆婆的脾气,整个部落二斤婆婆可以说是宛若他奶奶一般的亲人了,也就无所谓打趣道。
“淘气!”二斤婆婆枯瘦的右手轻敲了下雪问陵的脑袋。
雪问陵连收两件宝物,不由得又念及十几年来的种种,此时心中又激荡不已,忽而想到自己十二的年纪,于是做出了一件以往从未做出过的事情。
“谢谢您,婆婆!”雪问陵眼神闪烁道。言罢凑过头去,一下便亲到了二斤婆婆脸上。
“你这……你这是在做什么。”二斤婆婆以往古井无波的慈祥面孔闪过了慌乱,一时慌张起来。
雪问陵悄悄伸出手指抹过眼角,说道:“小陵子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唉呀,这…失态了失态了,我晓得的,我晓得的,小陵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回去吧回去吧。”二斤婆婆沙哑的声音音调似乎与以往有了少许不同。
她轻轻拍拍雪问陵的脑袋,之后雪问陵便觉眼前一阵冷意,使劲眨了眨眼,才发现二斤婆婆已是不见。
雪问陵也吃惊于方才有感而发的动作,但心中却如顿悟般通透。
前世二十年不过青年,到了今世十二年间以青年视角经历幼年少年。三十年过去了仍有少年心性,做出这动作来雪问陵不觉奇怪,反而是心生惊喜。
前世连与父母说一句“我爱你”都不曾有过,如今再活一世,今世有了再一次拥有亲人的机会,确实应当大胆些了。
想到这里,雪问陵似乎感觉身轻体盈,自觉脑子里一阵通透清凉,仿佛有一些不可言的神奇变化产生了。
摇了摇头,雪问陵拿着裘帽继续往家中行去。
片刻便到了家中,打开木门,只见木桌上一片狼藉,阿爷趴在桌上鼾声如雷。
雪问陵将裘帽与宝甲取出,摆在书桌上的檀木盒旁,对着因为雪问陵回来而扭头却未睁眼看他的“白电”指了指这三件东西,道:“白电,辛苦你守着它们了。”
“白电”轻轻摆头,羽毛一颤,“咕”,表示它知道了,然后扭过了头继续向着窗外。
雪问陵收拾了桌上的残羹冷炙,放好剩余的“雪花春生”,不忘提进之前提出去的阿爷的长靴。然后扶起比他重两倍的阿爷到了一旁的床上,也不脱衣服,只是轻轻给他盖上了被子。
然后自己吹灭油灯,轻轻脱去兽皮衣、靴子和裘帽,钻进了内侧的被子里。
听着耳旁悠长的鼾声,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雪问陵渐渐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