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节 破碎的生活,我终与父亲分开
那只是末日,
像是最后的垂黄,
氤氲了光地,
夕阳终是西沉。
我听到了流年漂过的声音,
就在埋葬了黄昏的海里,
而走过的,终将虚度,
不过是天空的颜色,
在水里,泡沫的漂浮。
风没有看到,
那时光破碎的容颜,
你唱着无言的歌儿,
洒下的薄暮没有声音,
而青春是如此寂寞,
恍若是沉睡地,天也慵懒。
没人记得,我是这么鲜活地活过,
像是老去在淡忘里的轻烟,你却放手走过,
该的,那飞絮当是晚秋,终究来过,
像是沙留不下风的回眸地,终将错过。
绝望了,回忆是纸上的,
窗棂有过的剪影,看不出下一个天亮,
云仍是打着伞的,
像是泥雨洼陷了最后地哭诉,
泛黄的影子散了。
再没有心动,
因为昨天是死掉的样子,
你没有呼吸,我不能多活一次。——摘自竺寸草的心情随笔《放不下你,是我活该》
“这是大妞最后的遗物,她埋到了土里,本想着带进棺材的,可我思来想去,还是挖了出来。”
阿爹跛着脚,很艰难地走过来,把一只弥漫着淡淡泥土气息的录音笔颤栗着放进了我的手心。
“听听吧,”他说:“这是你希望知道却难以承受,而她不希望你知道后会难以承受的真相。”
空气忽然死过一样地窒息,我忐忑地看着蜜豆,犹豫地问她:“听么。”
她紧紧握着我的手:满满而温热的勇气。
“听吧,我陪着你。”
她望着我,看不出怯怕地点头。
我苦涩地笑着,把目光移回到那银灰色月牙般的按钮上,拇指一按,就是要死的响——
“寸金哥哥,这是我新买的录音笔,你听听,效果很好吧。”
“哟,挺漂亮的,你送张老爹的?”
“才不呢,你见过哪个儿女对父母出手那么阔绰的?”
“那是给谁的?”“呵呵,我买给阿哥的,他生日快到了,来,让你也说两句,我试试音。”
“嘘~”
……
对话忽然间静掉,而似乎是很远的另一头,响起了一段蜂叫般,连贯而呱噪的攀谈——
“别催嘛,阿爹~”
“怎么能不催,你说你都当了多少年寡妇了,这姑娘节到了,你还不选个合适的改嫁喽?”
“改嫁?有得改我早嫁了,这不是没人配得上我嘛。”
“胡扯!秋波,我知道你想什么,可是他已经死了,你是不是为了一个竺老爹,就想让你爹我为你的归属操一辈子心啊~”
“为他?阿爹你可真逗,如果真还能为他那么死心塌地,我当初就不会嫁一个我根本不爱的人,如果还能那么死心塌地,当初我就不会偷偷地换了春花儿送去给老竺家的馒头,让他们两口子病死在外头!”
……
耳朵像是忽而被针扎了一下,我狠狠地掐断了月牙型的按钮,感觉心也褪漆一样,扯掉了一大块儿。
哦,窦秋波,窦秋波窦秋波,这个不堪的名字,这个不堪的人,竟然一下子背负了我们老竺家两条人命,我到现在都能记起阿爸阿妈离家时,那灿烂如向阳花儿的笑。
“寸金啊,寸草呢?”
阿妈那天就这么询问着,喊天呼地地找我,她从未看到,我却仍躲在一个她摸不到的地方,不让她感受到。
我一直以为我是那个被遗忘的孩子,可是阿妈从未忘记,我总记得那天她笑着对阿哥说:“屋里有馒头,记得给寸草热上,你们哥俩儿一块儿吃。”
可惜,那是最后的叮咛。
而阿爸曾说:“过了这个夏天就好了。”
只是夏天过了,他和阿妈却从未回来。
而罪魁的祸首,竟然是口口声声说着爱和仁慈的窦秋波,这个虚伪的人,这个心狠手辣的魔鬼,为何上帝如此不公,要让她一次又一次地逃脱惩罚呢?
“啊!”
我捂着头崩溃地大叫,因为脑浆炸得要崩出来的缘故。
“寸草~”
蜜豆哭着依偎我,轻轻地把我手心;里几乎捏得要碎掉的录音笔抽了出去。
“别听了,”她哭着摇头:“求你别听了。”
“不,我受得了,”我拧巴着眉头,强忍着朝她招招手:“拿来。”
“不,你受不了~”
“我受得了~”
“不要听了!”
“我叫你拿来!”
我崩溃地吼,她哀怨地看我,很不忍地把录音笔重新放到我手里。
我长长吁了一口气,死死地闭上眼睛,然后很用力地朝着那总缺失着什么的月牙摁了下去——“嘘~,过去掉的事情就不要提,你这么声张,被人听了去话我都保不住你~”
“别紧张嘛阿爹,瞅瞅,哪儿有人,行啦行啦,您就先去,我在这儿洗把脸,到时候保准儿惊艳,绝不给您丢人~”
“这还像句人话,那成,你快些到,我先过去视察着了。”
“哎~,您慢走着~”
……
浪潮一样的声响又来了,这起落奔涌着流进了耳朵,像最可笑地漂流,蔓延到了尽头,却臆想着无边。而由远及近飘落的,是两个熟悉的声线——
“大妞,你就躲在这儿,逮着机会就跑,但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许掺和,听明白了吗?”
“寸金哥哥,你别……喂~”
……
声音到这个时候变得模糊不清了,我依稀间能听到吵架的声音,但吵些什么,却不是很明白,忽然间,似乎有落水的声响,而一切的躁动,就这么宁静着戛然而止了。
而最后的最后,只有一句话。
“寸金哥哥,你走好~我……对不起……”
是大妞的声音,她轻轻地抽泣,于是什么都没有了,吵闹,理论,打斗,都他妈云一样,溜烟地浮去。“嘭~”
我用力地把录音笔拍在桌子上,愤愤然地往门边大步地冲去。
“站住~”
阿爹拿起录音笔,迈着高高低低的步子,很不客气地呵斥我:“你哪儿去?”
“去找窦秋波!”
我回头,忿忿站定步子。
“我一定要她血债血偿,”我咬着牙讲:“她就是跑再远,我也一定要她血债血偿!”
“走得话就是白去,”他抽出拐杖来,把门槛儿敲得嘭嘭响:“跨出去就是白去。”
“是啊,多想想吧,寸草~”
蜜豆跟了过来,她轻轻拽了拽我的衣袖,很难受地提醒我:“我比你更恨她,可是事情不平息,她就不会回来,你把大山踏遍,也终究是觅不到的。”
“呀!”
我不甘地一拳头打到梁柱上,很用力,很用力,那真是我一辈子使的最多的力气,没想到这一日,连泄愤都不足够。
“竺寸草~”
蜜豆软软的手指缠到我拳头上来。
“你别这样,”她哽咽地看着我说:“你这样子,我看了好难受~”
我回过头,用力地搂住她,松开了拳头,紧紧拿巴掌,去握住她的。她忍不住地哭了起来,就抽噎在我怀里,有些温热的泪,悄悄打湿了我疼得快要裂开的胸膛。
“唉,窦泌哪~”
很年迈地叹息,阿爹在这时候唤她。
我紧张地把蜜豆往身后拽,几乎是央求着告诉他:“您请不要责难她,大妞的事儿全怪我,如果我没有那么凶地吼她,她也不会……”
“别说了,”阿爹缓缓地摆摆手,哀怨得十分沉重。
“走都走了,这样子追究还有意义吗?只是~”
他颤栗着摊开手心,那写满岁月痕迹的掌纹里,还安静地躺着大妞留下的唯一遗物。
“寸草你可能不知道~”
他很小心地拿起录音笔,眯着眼睛端详。
“这是大妞要送的生日礼物,”他拿很慢的语调,缓缓而谈:“因为你快过十八岁的生日,所以她跟了要了一大笔钱,我当时还问她,要那么多钱看什么呀,她笑着,怎么都不肯告诉我,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为了买这个,只是终究送不出去了……”
“阿爹……”
我不禁朝着他的指缝多看了一眼,那笔还是那么崭新地夹在他指纹沧桑的纹路间,吊唁一般地,说着些无声的话。
除此外,是阿爹的哽咽,他淡淡地苦笑,眼角那一寸蜡黄的皱纹,挂着如此分明的怀念的色调。
“大妞是个胆小的孩子,所以窦泌,”他淡淡看了她一眼,随后把目光重新落到了不再光亮的笔身上:“你和寸草不要记恨她,寸金死了,她也难过,之所以没敢呼救,只是因为怕,她只是怕而已,怕有什么错呢?一个人怕死,也不过只是胆小罢了,这算不得什么大错的哟~”
“阿……”
大抵是出于安慰的,我还想说,可蜜豆用力捏了捏我的手,约莫疑心我要深究,所以不让我多说了。
“唉,也罢~”
阿爹转过身来,背佝偻得像是被山压过,哪怕微微挺起的顷刻,也照样弯得直不起身来。
“窦泌啊,回吧,大爹想静一静,所以回吧~”
他在这时候轻轻拉开了门,风是那么凉地灌进来,蜜豆回头很抱歉地看着他,深深地欠了欠身。
“别过了大爹,”她哽咽:“请节哀。”
“嗯。”
阿爹不明悲喜地摆摆手,推我到门外说:“你和她一块儿走吧~”
“阿爹~”
我错愕地望着他,他终究不愿再多看我一眼。
“走吧~”
他背朝着我,地上的影子是那么孤寡地伴着他。我深知他年老的寂寞,他却很让我不解地说:“我的意思是,别再回来了……”
原来不能够在一起的生活,是如此简单的分离,他终于赶我出门,没有很多话说,而我从未想过最终的离开,只剩一个不愿回头的背影,平淡得不过如此:没有大悲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