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摆上了爷爷的遗像、祭烛,父亲请道士们做了几场法事,我在伤恸之余,心里仍旧无法放下疑惑。虽然考虑许久,但到底该从哪里调查起,却全无头绪。那天,我打开电脑,看着搜索引擎主页的搜索框,随手输入了“猝死”两个字,然后漫无目的地浏览起来。
在翻看了几页无用信息之后,第三页中的一条,吸引了我的注意——标题是“贝类毒素的提取及临床应用”,在内容中有红字突出显示的关键词“猝死”。这个无意中的发现,让我心头一紧,迅速打开链接。
这是一篇论文的介绍,虽然没有论文的全部内容,但在简介里,却清楚写明了“某些稀有贝类的毒素提取物可造成心肌梗死,致人猝死……”
如果这篇文章仅仅讲的是毒素导致猝死的话,或许我还不会过于注意,但关键是爷爷当时正在研究的项目是震旦纪古贝类在中国的分布,看见没?是“古贝类”啊,而这篇论文讲的正是“稀有贝类”的毒素提取,这二者之间既同是贝类,又同为猝死,不得不让我感到惊喜,仿佛在暗夜中的海上,突然看到了一座灯塔,一个声音在说——就是这个。我连忙查找论文的作者,是“山海大学?生物系?麦思贤(教授)”。
就那么简短的一则内容,我反复看了十几遍,经过一夜的思考,我决定去南京找这位麦思贤教授,看看从他那里可否得到更多的信息,佐证我的怀疑。
第二天,我跟家人匆匆打过招呼,说要出去一阵子,父母问我干什么去,我敷衍道找了份外地的工作,去看看。父亲让我别去,说就留在自家公司,母亲也是这个意思,但这事跟他们说是没用的,只会认为我魔怔了。所以我推诿着说就去随便看看,说不定还不错呢。
等到了南京后,我打车直奔山海大学,找到生物系,当时麦教授正在最大的阶梯教室里开一个讲座。我找到地方,偷偷溜了进去,坐在最后一排,准备等讲座结束后就去找他。
讲台上的麦教授,年纪出乎我意料,看样子应该有七十岁左右,跟我爷爷差不多大。声音稍显混沌,但混沌中却带有一股奇异的磁性,个子很高,虽然较瘦,但因为身材高大,所以显不出瘦来。满头银发,穿着一件很显气质的蓝灰色丝绸衬衫,略带休闲的黑色裤子,一副学者的派头!博学中却又藏着精明狡黠,那种感觉很难说清,因为少有人能将这两种气质融合一体。
当时他正在做一个有关珍珠的讲座,而我此行之所以来找他,就是为了他关于稀有贝类毒素的研究,珍珠是贝类孕产的,珍珠与贝类几乎就是互为一体的东西,所以我便先跟着听了起来。
“哪位同学说说,世界上的珍珠分为多少种?好,第二排那位。”一个女生的声音:“分为‘海水珍珠’和‘淡水珍珠’两种。”
“两种?好。还有谁?后面那位男同学。”
一个瘦高个男生说:“珍珠按地域分为四种——广西合浦,即南海的珍珠,叫作‘南珠’,因为粒大饱满,圆润度、光泽度较好,所以又被称为‘走盘珠’。我国东北的珍珠被称为‘东珠’或者‘北珠’;同时,也有人将日本的珍珠称为‘东珠’;欧洲的则为‘西珠’。历史上曾有‘西珠不如东珠,东珠不如南珠’的说法。”回答得很溜,看起来应该是为这次讲座做过功课的。
麦教授略微沉吟了片刻,然后说:“刚才同学们说的两种,或者四种,其实都不精确。世界上的珍珠,首先按照价值,可以区分为‘普通珍珠’和‘异珠’,普通珍珠顾名思义,就是大家在市面及电视上常见的;而我今天讲座的重点是后者——异珠。”他摁了下手里的遥控器,投影仪开始配合其所讲内容,投放出相应的异珠照片,他继续讲道——
“所谓‘异珠’分为两大类、四种。
“第一大类,世所罕见,最为贵重,叫‘龙珠’,顾名思义,即龙身上所孕结的珠子,具体点说,其位置就在龙的下巴里,有古语为证:
《庄子?杂篇?列御寇》云:“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尸子》卷下:“玉渊之中,骊龙蟠焉,颔下有珠。”葛洪《抱朴子?内篇?祛惑》:“凡探明珠,不於合浦之渊,不得骊龙之夜光也。”
“龙珠的作用有很多,夜光只是其中一种。”
这时一名同学有些不礼貌地插话道:“麦教授,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龙吗?您这里说龙珠,也即您认为龙是存在的,但似乎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能有直接证据。”
麦教授笑着说:“你的这个问题,我想应该交给哥白尼回答。不过他的学生似乎也没问他,您为什么说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啊?”
台下响起一片笑声,麦教授继续讲道——
“第二大类异珠,是由海水或者淡水中的贝螺孕产,我简称为‘贝珠’,大体分为四种,大家可以看屏幕。
“第一种:个头超大、形状奇特。虽然珠宝意义上以正圆形为优,但天然形成的珍珠,因为无核,所以形状是很难规则的,并且越大越容易异形,比如屏幕上这张著名的‘亚洲之珠’就是梨形,还有‘老子之珠’则像老人头。
“第二种:颜色怪异,非常见色。你们可以看到这些,真的是颜色各种各样,远远超过了一般人知道的黑珍珠。
“第三种:稀有种类。注意这里的‘稀有’,指的是这类珍珠稀有,但孕产这些珍珠的贝螺却是普通的。比如孔克珠、美乐珠、丛云宝螺珠、赤旋螺珠等,这些珍珠在珠宝市场上的价格都是以‘克拉’为单位计算的,也就是跟钻石的计量单位一样。
“第四种:功能诡异,比如‘避水珠’。有谁知道避水珠的吗?可以直接说,没事的。”
台下有人答道:“避水珠,可以在水底开辟出旱路。”还有人说:“是西海龙宫的镇海之宝。”
麦教授点头说:“不错。我们且不管避水珠是否真的存在,或者其功能是否有传说中的那样强,我举它为例,是表达异珠的功能性这个概念。其实龙珠中的夜光珠,在贝珠当中也有,这也是一种功能性的异珠。但凡功能性异珠,是无法由普通贝壳或者普通海螺孕产出来的,能够结出这类异珠的,必定是——奇贝异螺,什么叫奇贝异螺?就是一些极为珍稀少见的贝类或者螺类……比如屏幕上这个,这个叫作殷芒贝,极为稀有!你们今天能看到一眼它的样子,也算是幸运。它能结出什么?——贝珠中的夜明珠。不过并非每只殷芒贝都可以,这个是需要在极为苛刻的、符合特定天文与地理条件的地方,才有可能孕产出来……”
虽然我是为爷爷的死因而来,但还是被麦教授的讲座所吸引,说实话,大学四年,我从来没有像听麦教授关于异珠的这次讲座那样认真听过课。麦教授所讲的内容真的都是我这辈子闻所未闻,甚至想都没有想到过的东西。世上居然存在“异珠”这号事物!
等到讲座结束,我立刻冲出去,在教室外面的拐角处等麦教授。麦教授走过来后,我迎上去说:“麦教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嗯,你问。”麦教授边说边朝前走。
可一时间我突然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怎么了?”麦教授问。
我想了想,笑着说:“教授,我能请你到外边咖啡馆里去说吗?”
“到底什么事儿?”他停住步子。
“我不是这里的学生,我是从网上看到了您的那篇《贝类毒素的提取及临床应用》的论文,想到家人发生的一些事情,觉得可能与这种贝类毒素有关,所以想来请教一下,但一时半会儿,有点儿说不太清。”
麦教授似乎觉察到我有些不对劲,想了片刻后,竟然点头同意了,说:“你跟我来吧,到我办公室去。”
“那太好了!”
我原本以为麦教授使用的是那种大办公室,几个老师合用那种。没想到却是一间独立办公室,进去之后发现更像间书房,一扇大落地窗外面是花园,将室内衬托得更为幽雅。
麦教授放好公文包,倒了杯水给我,指指沙发,说:“你坐吧。”然后自己坐到书桌后面,点上一根烟:“这里没其他人了,你可以说说你有什么事儿了。看起来似乎对你很重要?”说完,他的嘴角微微带了些笑意。
于是我开门见山地问:“麦教授,您论文里提到,稀有贝类毒素提取物如果用于人体的话,会造成心肌梗死及猝死。那这个症状与自然引发的猝死,有区别吗?也就是说,能否检测出来?”
麦教授回答道:“如果你仔细读过那篇论文的话,就会知道那几种贝类毒素致人死亡的原理,并非通过化学作用,而是引发了人体的自然排斥反应,所以这些贝类毒素与化学毒药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物质,想查出来难度相当大,除非到我的实验室来。”他喝了一口茶,又继续道:“还是具体说说你的事情吧。”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麦教授,我的爷爷是搞地质古生物研究的,最近研究的课题是——震旦纪古贝类在中国的分布,他曾说过有人很想得到他的研究成果。就在前阵子,我爷爷突然死在办公室。医院说是心肌梗死导致的猝死,但我完全不能接受这个结论,不过无论是研究所的人,还是我父母,没有一个人怀疑。之后我在网上无意间看到您的这篇论文,关于贝类毒素提取物的,论文上说那可以导致人的心肌梗死,造成猝死。所以,所以,我想来向您请教,看能不能查出我爷爷的真正死因。”
麦教授沉思了片刻,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即便你爷爷的死,真的如你所料是他杀,或者真就是某种贝类毒素导致的死,我既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医,没法实地去化验检测,也就没法证实啊。况且,医生已经鉴定了是自然死亡,那么警察也没法立案,我觉得,你或许还是应该尊重鉴定结果。”
我如同泄了气的皮球,闷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麦教授见我一副失望的样子,估计有点儿于心不忍,说:“震旦纪古贝类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并不是所有震旦纪的古贝类都了不起,你能知道他具体研究的是哪种吗?如果知道的话,那我还能帮你判定一下,究竟值不值得有人为此干出些出格犯法的事儿,毕竟我的专业就是贝类,这方面我很了解。”
我想了想,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可能得去他们研究所问问。”这时,我突然想到脖子里的龙牙,也顾不上爷爷叮嘱过的不能告诉外人这是龙牙的话语,心里只想能够引起麦教授的重视,多个人帮我。因此赶紧掏了出来,说:“麦教授,这个是我爷爷给我的,龙牙,真正的龙牙。您刚才的讲座里不是说到龙珠吗?那么您肯定是相信龙是存在的,这是我爷爷给我的,他现在研究的东西,绝对不会比龙牙差,一定很有价值的。”
见麦教授盯着龙牙看,我便走过去,从脖子上取下来,递到他的手里。麦教授拿在手里瞅了许久,才还给我,皱着眉头问:“你爷爷叫什么名字?”
“杨子衿。”
麦教授似乎怔了一下,说:“杨子衿?”
“怎么?您认识我爷爷?”
麦教授努起嘴,说:“在几次学术研讨会上,我跟他曾经见过几次面,吃过几顿饭,但不是特别熟那种,毕竟不在一个单位。他曾经对龙做过很深入的研究,作为一名地质古生物学家,你爷爷早期的观点认为龙是上古生物,但后来的一系列论文,明显可以看到,他的观点发生了变化。”
我心中燃起了一线希望,说:“那麦教授您现在认为我爷爷,他的死,到底是不是正常?”
麦教授用手撑起下巴,食指捋了捋嘴角,说:“这个还真不好讲,不过从你爷爷研究的方向来看,应该是偏向自然界的神秘领域,并且跟我研究的贝类学,有较多的交集,这也是我还比较了解他的原因。所以,也许这次,他可能真的触及到了某些核心领域……”
“那您说我现在应该从哪方面着手呢?如果真的想要调查的话。”
“那当然是得弄清,他正在研究的具体内容。”
我掏出手机,说:“我这就给他们研究所打电话,问问爷爷的课题情况。”
谁知麦教授摆摆手,说:“你打电话,人家不会告诉你的,科研的事情,有些东西是属于机密性质的。我来吧,他们研究所有我的学生。”
我愣了一下,连忙说:“那太感谢您了。”
麦教授打通了电话,好一会儿之后,挂掉。我问:“问到了吗?”“问是问到了,但他在研究所带的课题是——从二叠纪生物大灭绝,建立进化与突变的系统模型。”说着朝我看了一眼,“跟在电话里告诉你的不一样。”
我回神想了想,说:“他不会骗我的,那看来更加可能是因为震旦纪古贝类这件事了,因为这一定是他私下在研究的事情。”
麦思贤点点头,说:“应该是,只不过还是那句话,震旦纪古贝类是一个笼统概念,太宽泛了,我们得知道具体内容,才好做出判断。”
“要不我去他办公室,看看有没有什么资料或者文档之类的,可以推断出来?”
“以你一个门外汉,恐怕即使找到线索,也会因视而不见错过。”
我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愿意帮我,于是欣喜道:“那麦教授,您能跟我去一趟吗?”
麦教授叹了一口气,说:“我一大把年纪了,经不起路上折腾,不过我可以派个人去帮你。”我赶紧道谢,麦教授说:“别总是谢谢了,虽然跟你爷爷不熟,但好歹也算半个同行,大家还一起吃过几顿饭,能帮上一点儿是一点儿吧。”然后他站起身,掐灭烟,整了下衣服,拎起公文包,说:“跟我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