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塔糖山孤零零地耸立在唐河谷里,山上覆盖的树林绵延四分之一英里,与弗兰克堡的林木连成一片。在树林深处,山丘之间,有一棵松树,松树顶上有一个废弃了的鹰巢。每一个多伦多男生都认识这个鹰巢,但是没有一个人在鹰巢附近发现过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我曾经在巢边射杀过一只黑松鼠。年复一年,这个鹰巢越来越旧,越来越破,差不多就要支离破碎了。然而,说来奇怪,与其他旧鸟巢所不同的是,这个鹰巢始终没有垮掉。

五月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走出家门,蹑手蹑脚地穿过树林,地上的落叶湿漉漉的,踩上去没有任何声响。当我不经意间经过那个旧鹰巢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鸟巢边上竟然伸出了一个黑尾巴。我使劲地猛敲树干,一只乌鸦随即飞了出来,鸟巢破而不垮的秘密终于揭开了。之前,我其实一直隐约觉得,每年都有一对乌鸦在松林附近筑巢,现在我终于意识到那正是银斑和他的伴侣。这个旧鸟巢就是他们的栖息之地,不过他们实在太聪明了,虽然每年都会对鸟巢内部进行彻底打扫和清理,但是对鸟巢外面却从不打理,让这个看似破败的鸟巢迷惑路人的视线。长期以来,他们在这里安居乐业,而他们的脚下,每天都穿行着手握枪支、如饥似渴地想要射杀乌鸦的老少爷们。这次意外邂逅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惊动过这位老兄。不过,我曾经用望远镜观察过他几次。

一天,我正在观鸟的时候,看见一只乌鸦正在横穿唐河谷,嘴里还衔着一个白色的物体。他先飞到罗斯代尔河的河口,接着又飞出一小段路来到一棵棕灰色的榆树上。在那棵树上稍事休息的时候,他把那个白色的物体也顺便放了下来。就在他四处张望的时候,我无意间认出他就是我的老朋友银斑。一分钟后,他又衔起那个白色的物体——原来那是一个贝壳——蹦蹦跳跳地越过一汪清泉,在一堆酸模草和臭菘之间停下了脚步,用爪子挖出了一堆贝壳和其他很多亮闪闪的白色玩意儿。他把那些东西铺散开来,暴晒在太阳底下,又用尖嘴把他们逐个翻转了一遍。之后,他像孵蛋一样坐到那堆玩意儿上面,不断地摆弄着这些心肝宝贝儿,他那副沾沾自喜,贪婪得意的模样活像一个守财奴。这就是他的兴趣,他的业余爱好。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迷恋这些玩意儿,这正如某个男孩儿无法说清楚自己为什么爱好集邮,或者某个女孩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喜欢珍珠而不喜欢红宝石。不过他对这些宝贝儿的爱好是真真切切的,玩了半个小时之后,他把那堆宝贝和新搜集来的贝壳一起收起来,用泥土和树叶把他们盖得严严实实,然后就起身飞走了。我趁机立刻跑过去,仔细查看他收藏的这些宝贝;藏品的总量足可以装满一帽子,主要是白鹅卵石,蛤蜊壳和一些罐头盒的碎片,其中还有一个瓷杯的把手,这想必是银斑藏品中的精华吧。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银斑的藏品。他后来意识到我发现了这个藏宝之地,就立即把这些宝贝转移走了,至于转到了哪里,我就再也无从知晓了。

在我密切观察银斑的那段时间里,他曾经遇到过很多险情,也经历过多次逃亡。有一次,他被一只食雀鹰折磨得惨不忍睹,他还常常遭到必胜鸟的追逐和骚扰。不过,这些鸟类不会对他造成多大伤害,只是他们太嘈杂、太喧闹了,银斑不喜欢与他们为伍,总是想方设法尽快躲开他们的骚扰,就像成年人不喜欢与吵吵嚷嚷、粗鲁无礼的小男孩发生冲突一样。他也会玩一些残忍的恶作剧。每天早上,他都要去巡视体型比他小的鸟类的巢穴,吃掉新生的鸟蛋,仿佛医生定期探望病人一样。不过我们不必为此就定他有罪,因为我们自己不也经常会跑到谷仓前,取走母鸡刚下的鸡蛋吗?

他急中生智的本领几乎随处可见。一天,我看见他沿着峡谷飞翔,嘴里叼着一大块面包。当时人们正在他身下的溪流上面修砌排水管道,其中有一段两百码长的溪水已经被砖头覆盖了。他刚刚飞过排水管道前面的开阔水面,嘴里的面包忽然掉了下去,被水流冲进排水管道,再也看不见了。他俯身飞了下来,眼巴巴地望着那个黑魆魆的洞穴,突然,他灵机一动,计上心来,飞向排水管道下游的另一端,在那里等待那块漂浮的面包再次出现,当水流把面包冲出排水管道的时候,他立即叼起面包,喜滋滋地飞走了。

银斑不仅是只饱经世故的乌鸦,而且也的确是个一帆风顺的幸运儿。他生活的地区虽然险象环生,但是这里食物充足,生活无忧。在那个破败不堪,未加修缮的旧鸟巢里,老银斑和他的伴侣每年都会养育一窝小乌鸦,每当乌鸦群再次聚首,银斑都是他们普遍公认的领袖。顺便说一句,我始终无法从乌鸦群中辨认出银斑的伴侣。

乌鸦群一般是在六月底重新聚首的。年幼的乌鸦摆动着短短的尾巴,扑打着柔软的翅膀,嘴里发出稚嫩的声音,在父母的带领下回到故居,父母们把这些个头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子女引入老松树林的社交圈。这片老松林便立即成为小乌鸦们的堡垒和大学。由于种群数量繁多,这个高高在上的栖息场所又十分隐蔽,小乌鸦不必为生命安全而担忧。他们在这里开始接受学校教育,学习乌鸦生命中所有成功的秘诀,他们还要明白一个道理:在乌鸦的一生中,即使最小的失败也不是从头再来那么简单,失败就意味着死亡。

在到达松林栖息地的前一两个星期里,小乌鸦们忙于结交新伙伴,他们必须熟悉族群中的每一个成员。此时,含辛茹苦把他们抚养长大的父母亲也正好趁机稍事休息,因为孩子们已经能够自食其力,他们可以和大鸟们一样,成排地栖息在树枝上。

一两个星期过后,乌鸦们进入换毛期。这时候,老乌鸦们通常会变得心烦气躁,情绪紧张,不过,他们并没有因此而中断对年轻一代的严格训练。刚刚从妈妈温暖的怀抱里走出来的小乌鸦们当然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长辈们的惩罚和挑剔。不过,正如一位正在剥黄鳝皮的老妇女说言,父母们严格要求都是为了孩子们好。老银斑显然是位优秀的好老师。有时候,他似乎在对小乌鸦们发表演讲,他讲话的内容我无从猜起,不过看到小乌鸦的心悦诚服的样子,我断定他的演讲一定非常诙谐,极其幽默。每天早上,乌鸦群都要进行一次集体训练,小乌鸦们会不知不觉地养成习惯,根据年龄和力量的大小自然地排成两三列小队接受集训。集训结束后,他们就和父母一起出去觅食。

终于到了九月,我们看到乌鸦群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群呆头呆脑的小乌鸦已经开始通晓事理。他们眼中的虹膜,已经从稚嫩的淡蓝色变成了成熟的深褐色,这表明他们已经从小傻瓜变成了经验丰富的老资格。他们掌握了所有的训练项目,学会了站岗放哨。他们学会了如何躲避枪支和陷阱,还精通一门专业课:如何捕捉铁线虫,如何找到嫩玉米。他们懂得,老农夫肥胖丰满的妻子尽管体型庞大,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那位十五岁的儿子,他们还能分清楚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弟弟。他们知道雨伞和枪截然不同,他们还能从一数到六,这对于小乌鸦而言已经难能可贵了,不过,老银斑一口气差不多可以数到三十呢。他们还能辨别出火药的气味儿,知道铁杉树的南边在哪里,他们开始为自己是乌鸦而感到无比自豪。每次降落之后,他们都会把自己的翅膀折叠三次,以确保翅膀整洁美观。他们还知道如何折磨狐狸,迫使他放弃享用了一半儿的晚餐;他们还懂得在必胜鸟或者紫崖燕前来攻击的时候,一定要冲进灌木丛躲起来,因为他们根本斗不过这些古灵精怪的小害虫,这正如体态丰满的女苹果贩子根本抓不到从篮子里偷抢苹果的小男孩一样。小乌鸦们对所有的这些常识都已经了如指掌;不过他们还没有学习过如何搜寻鸟蛋,因为现在还不是捕猎鸟蛋的季节。他们对蛤蚌还不熟悉,也从来没有尝过马眼的味道,他们甚至还没有见过长了芽的玉米。旅行是最好的教育方式,而小乌鸦们却对此一无所知。两个月前他们压根儿没有想过外出旅行,可是打那以后他们就一直把这件事情放在了心上,不过,他们没有操之过急,因为他们已经学会了耐心等待,等待长辈们把一切准备就绪。

九月也见证了老一辈乌鸦的巨大改变。此时,他们已经度过了换毛期,又变得羽翼丰满了。他们为自己美丽的新外套而倍感自豪。他们的身体也恢复了往日的健康,脾气也因此变得随和了。就连一向以严师著称的老银斑也变得客气随和了,早就学会敬重他的小字辈们开始从心眼里喜欢上他了。

他苦心钻研训练方法,把常用的所有信号和指令传授给小乌鸦们。清晨,你如果有幸见到他们,那你一定会觉得身心愉悦。

“一连!”这位老首长会用乌鸦语大声叫喊道,第一连的乌鸦随即大声呼号,以回答首长的号令。

“起飞!”首长亲自挂帅,带队飞行,队员们都跟着他笔直向前。

“高飞!”队员们应声立刻改变方向,直冲云霄。

“集中!”全体队员会立即靠拢过来,聚成黑压压的一团。

“分散!”队员们会像风中落叶一样,立刻向周围四散开来。

“列队!”队员们立刻排成一行,变回平时的飞行队列。

“下降!”全体队员会立刻向下降落,几乎要贴到地面了。

“觅食!”队员们立刻落到地上,大家分头四处觅食,只留两只常任哨兵执勤放哨——一只站在右边的树梢上,另外一只飞向左边,站在远处的一个土堆上。一两分钟过后,银斑会大声叫喊,“注意,有个带枪的人来了!”两个哨兵会大声重复银斑的警告,整个乌鸦群会立刻排成疏散的队形,全速向树林深处飞去。安全躲进树林之后,他们会重新排队,飞回他们位于松树林的巢穴。

乌鸦不必全体轮流站岗放哨,因为这个任务必须由那些警觉性极高的乌鸦专门负责完成,这些专职哨兵必须一边放哨,一边负责觅食。在我们看来,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但是他们却能圆满地完成它。在现存的鸟类中,乌鸦的组织性和团队精神是最强的,这也是所有鸟类公认的一个事实。

十一月终于来了,这群乌鸦大军在足智多谋的老银斑的带领下,展翅南飞。在那里,他们要学习新的生存方式,识别新路标,尝试新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