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个很和善的人。爱诗,爱花,他更爱酒。住在一个小小的花园中——所谓花园却也长了不少的青菜和野草。他娱乐他自己,在寂寞里,在幽静里,在独往独来里。
一个夏日的午后,父亲又喝醉了。他醉了时,我们都不敢近前,因为他这时是颇不和善的。他歪歪斜斜地走出了花园,一手拿着一本旧书,我认得那是陶渊明诗集,另一只手里却拖了长烟斗。嘴里不知说些什么,走向旷野去了。这时恰被我瞧见,我就躲开,跑到家里去告诉母亲。母亲很担心地低声说:“去,绕道去找他,躲在一边看,看他干什么?”我幽手幽脚地也走向旷野去。出得门来便是一片青丛。我就在青丛里潜行,这使我想起藏在高粱地里偷桃或偷瓜的故事。我知道父亲是要到什么地方去的,因为他从前常到那儿,那是离村子不远的一棵大树之下。树是柳树,密密地搭着青凉篷,父亲大概是要到那儿去乘凉的。我已经看见那树了。我已走近那树下了,却不见父亲的影,这使我非常焦心。因为在青丛里热得闷人,太阳是很毒的,又不透一丝风。我等着,等着,终于看见他来了,嘴里像说着什么,于是我后退几步。若被他看见了,那才没趣。
我觉得有这样一个父亲倒很可乐的,虽然他醉了时也有几分可怕,他先是把鞋脱下,脚是赤着的,就毫无顾忌地坐在树下。那树下的沙是白的,细得像面粉一样,而且一定是凉凉的,我想,坐在那里该很快乐,如果躺下来睡一会,该更舒服。
自然,那长烟斗是早已点着了,喷云吐雾的,他倒颇有些悠然的兴致。书在手里,乱翻了一阵,又放下。终于又拿起来念了,声音是听不清的,而喁喁地念着却是事实。等会,又把书放下;长烟斗已不冒烟了,就用它在细沙上画、画、画,画了多时,人家说我父亲也能作诗,我想,这也许就是在沙上写他的诗了。但不幸得很,写了半天的,一阵不高兴,就用两只大脚板儿把它抹净,要不然的话,我可以等他去后来发现一些奇迹,我已经热得满头是汗了,恨不得快到井上灌一肚子凉水。正焦急呢,父亲带着不耐烦的神气起来了,什么东西也不曾丢下,而且还粘走了一身沙土。我潜随在后边,方向是回向花园去。
父亲踉踉跄跄地走进花园,我紧走几步要跑回家去,自然是要向母亲面前去复命。刚进大门,正喊了一声“娘”,糟了,花园里出了乱子,父亲在那里吵闹呢。“好畜牲,好大胆的羔子!该死的,该宰的!”父亲这样怒喊,同时又听到扑击声,又间杂着小羊的哀叫声。我马上又跑了出去,母亲也跑出来了,家里人都跟了出来,一齐跑向花园去。邻居们也都来了,都带着仓皇的面色。我们这村子总共不过十几户人家,这时候所有的人,差不多都聚拢来了。我很担心,唯恐他们疑惑是我们家里闹事,更怕他们疑惑是父亲打了母亲,因为父亲醉了时曾经这样闹过。门口颇形拥挤了,大家都目瞪口呆,有些人在说在笑。父亲已躲到屋里去休息,他一定是十分疲乏了。花园里弄得天翻地覆,篱笆倒了,芸豆花洒了满地,荷花撕得粉碎,几条红鱼在淤泥里摆尾,真个落红遍地,青翠缤纷,花呀,菜呀,都踏成一片绿锦。陶渊明诗集,长的烟斗,都睡在道旁。在墙角落里,躺着一只被打死了的小羊,旁边放着一条木棒,那是篱笆上的柱子。大家都不敢到父亲屋里去,有的说,“羊羔儿踢了花呀。”有的说,“醉了。”又有人说,“他老先生又发疯啦。”其中有一个衣服褴褛的邻人,他大概刚才跑来吧,气喘喘地,走到死羊近前,看了一下,说:“天哪!这不是俺那只可怜的小羊吗!”原来父亲出去时,不曾把园门闭起;不料那只小羊游**进来,以至于丧了生命。我觉得恐怖而悲哀。
明晨,父亲已完全清醒了,对于昨天的事,他十分抱愧。他很想再看看那只被打死的小羊,但那可怜的邻人已于昨夜把它埋葬了。父亲吸着他的长烟斗,沉重地长叹一口气,“我要赔偿那位邻人的损失。”虽然那位邻人不肯接受我们的赔偿,但父亲终于实践了前言。然后,他又亲手整理他的花园——这工作他不喜人帮助——就好像不曾发生过什么事一样的坦然。多少平和的日子或霖雨的日子过了,父亲的花园又灿烂如初。
直到现在,父亲依然住在那花园里,而且依然过着那样的生活:快乐、闲静,有如一个隐士。但人是有点衰老了,有些事,便不能不需要别人的扶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