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一个人,独自地升天,看见宇宙的大观,群星的美丽,他并不能感到快乐,他必要找到一个人向他述说他所见的美景,他才能快乐。
——西塞罗《论友谊》
我是很疲乏了,当众人都已安静了的时辰中我工作了许久,我是那么寂寞又那么困倦,我努力地把我的脸从油灯的晕光里抬起来,在那黯黑的角落里,我仿佛看到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我几乎叫出来了,可是你兀自和往常一样守着你的缄默,我也只得嘿然了。谁知道我的心在燃烧着呢?许多年了,呵,许多年……我不敢想,也不忍想,可是毕竟你又在我的面前显现了。我分明地记得你那圆圆的脸,你那像一座小山似的眉毛,显出你刚强个性的微微凸出的下颚,还有那把悲伤化成快乐,把地狱转为天堂的孩子般无邪的笑……难道因为我早已知道这一切不过是空幻才独自呆坐在这里,如其不然,是疲惫能阻止我或是横在面前的书桌能挡住我,像多少年一样地,我们早该拥抱起来了。
许多年,真是许多年了,我们都不知道谁在哪一方。我知道,我们离得很远,可是又很近,因为每当我独自的时节,在别人一无所见的所在我看到你。是的,我看到你了,我还听到你的声音,你说些什么呢?你是用压低了的声音说着的:
“轻轻的,不要惊醒他,好容易他才睡着了。”
我记得,那是十几年前,当我还年青的时节,我突然被疾病打倒了,而你就像亲人一般地守着我。
那时候你的声音虽然那么低,我还是醒了。我那烧得昏迷的眼睛望着窗棂上浮游着的夕阳的最后的一线光。那已经不是光亮了,只能使人分辨出来窗纸上还有木格,城边的号角凄凉地吹着,蝙蝠早已吱吱地飞着了。是的,我忍耐几天了,白昼和黑夜于我有什么关系呢?在我那睁不开的眼睛上,我只看到一派红光,那时候我真是用力地睁开我的眼睛,可是黑暗塞在我的面前。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便又把身子转向壁间了。我并没有睡着,我听到你的声息,虽然你是那么悄悄地走过来,但是我没有说话,你也没有动静,我只感到你那沁凉的手掌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抚摸着,我就这样又睡着了。
那是多么长的时日呵,我好像踏遍了梦境的每一寸土地,我是那么疲乏,好像我的沉重的脚步在自己的肩上行路,不,我是被人倒悬起来了,我那向下的身子似乎在晃动。不知道我是被谁解了倒悬,我就笔直地跌向山谷,还没有使我的身躯落在地上,我陡地醒了,我是一身大汗,急喘着,可是一只手立刻伸过来了,我只模糊地看到一个坐着的身影,在你的身后,放着一盏小小的油灯。
“唉,我跌下了,——”
“不,我抓着你呢,你不渴么?”
“我怎么不渴,我走了一夜的路,你呢,你坐了一夜?”
“没有,我才起来,听到你的声音才起来的。”
“呵,有这么快!”
“天,天快亮了。”
你拉着我那灼热的手,可是弄错了我的意思。我是想怎么能这么快你就起来了呢?好像未曾动过一样地坐在我的床前呢?虽然我昏迷,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我睡下的时节,你就是这么坐着的。可是那时候我不再说什么,说话对于我是一件吃力而不能忍耐的工作,我只是抓着你的手,放在我的脸下枕着,就是那样我睡着了。一直到我再醒来的时候,抬起我的脸,我才看见那发红的手,我轻轻地吻了一下,两颗热泪突然滴在那上面。我微扬着脸向你问:
“你累了吧?”
“不,不……”
你摇着头笑着大声回答我。
“你要睡了吧?”
“没有,没有,……”
你更用力地张大你那一双眼睛,在你那瞳子里只显出清澄莹澈,净化了我的灵魂,在那里面我好像看到我了,我是那么渺小,沉在你那更深阔的友情的海里。我并没有灭顶,我,我是得救了。可是我突然又看见,就是在你那一双大眼睛里闪着亮光,我便问:
“你哭了的?”
“没有,没有,——”
“我看到你的眼泪了,……”
“那,那,——”
你那仓皇抹着的手掌使我确知你是哭了的,于是我又说:
“你以为我会死了,所以你——”
“不,不,我一点也不那么想,”你急急地说,“只是我看到又听到你那苦痛的呻吟,我的心就难过起来了,我是在气我自己。”
“气什么?”
“气我不能变做你,代你受这些苦,禁不住我的眼泪就满了,我并不是哭。”
你随又沉默了,可是这许多年,我的睡前时时闪着你那含泪的面容,正就是那时节深深地印在我心中的。
是的,你惯常是无言的,你的语言只是微笑,没有声息的微笑,当你苦痛的时节,你也是笑着的。你把快乐大量地送给别人,把苦痛严密地藏在自己的心底。有时,你的心载不起情感的重负,你的眼睛也会无缘故地湿润了。可是当被看到的时候,你就急急地摇落了残留的泪珠,还笑着说你什么都没有哩!我也就不再问询,因为我们不是不深知呵,由于心和心的相近,连最微细的情感都是相共的,我们互相分着忧愁,倍分地享受快乐。可是在我们中间忧愁竟那样多,而快乐是那样少呵!有一个时候我是一个人了,——我的亲人死了——于是我不得不一个人守在那大宅子里,那正是冬天,高墙为我遮住了太阳,聚集了寒冷,我仰起头来看天,是崭齐的一方,还时常是挟着沙尘的灰黄色。到黄昏,又是一层黯淡,那时节,我的心真是染透了说不出萧索的颜色。我不得不蜷伏在屋角那里等待着黑夜,——不,等待着黑夜后的天明,这时候,我忽然听到足音(谁也想不到任何人的到来都是使我高兴的)。我再谛听,它由远而近了,我不必看到人,我知道是谁来了,我几乎跳了起来,站在门那里用大张开的两臂和满心的喜悦把你抱住了。我顿然感觉到我并不寂寥,生命也不是那般百无聊赖。
可是如今我离开你这么远又这么久了。尽管我好像时时能看到你,可是再也听不到你一声脚步,一声笑;我是孤独地被丢在人生的路上,你怎么能抱怨我有时兀自倚在那里彷徨四顾呢?我所找寻的并不多,可是却做着徒然的追踪。我也知道你想着我的,什么时候有那一天,当你的幻影在我面前显现的时候,你果然从外边跨进来了,亲热地叫我一声,那时候我该怎么样呢?若是在人世以上真还有天的话,我那斗室该立刻变成天堂了。
可是如今我只能过着这漫漫无欢的日子,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终结,没有你和我一同升天,我倒情愿死在地上爬着。不,我是死在地狱中爬着,我是满身的血伤呵,对着那些鬼怪!可是我还是活着的。只要我还有一点声音,我就不忘记叫唤你的名字,我是多么盼望你,我是多么要你,来,来,引我上天去吧。——若是天太高的话,还是要我站立在人世间和你相伴地活下去吧,让我多看看你那张无邪的脸和大眼睛,让我多听到你那无声的微笑,让我们一同努力把地狱转成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