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今天去看过了您,我们一共是五个。除开了远在××的畴和在××的功没有能回来,您的孩子们都去了。丕是才从××赶回来的,其实他在奉天已经知道了您永远离开了我们;可是他在信中说:总不信那是真实的事。这是真的妈妈,我们到现在也还想着那不是一件真事。我们是被欺骗了,——许是被这隐隐的伟大的命运骗过了。这是一个翻天覆地的大骗局,就把您的孩子们都丢到悲哀之中了。我们时常想到您并没有离开我们,我们听到您的声音,我们也看到您的容颜,可是当我们贪婪地张大了眼睛去看望和更沉下心去谛听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一点音响,(那也许是沉沉的午夜)留在眼前的是一片黑。对了,妈,是一片黑,没有了妈妈,什么都是黑的。
一年的卧病,尽给您无限的苦痛了;这样想,您的永息也许不全然是不幸福的。可是我们从来都不曾那样想,我们就忘记了您是病过的。我们只记着您那不断为大灾小病侵扰而还能走出走进的身体和那清癯的面容,吩咐着这些,关照着那些。您总是为那些细碎的事情操劳,既丢不下又放不下,心里还总是想着每一个孩子。我们只觉得您是生生地被“掠夺去了”:——当中存在着遥远的不可能的距离。可是我们叫您,没有回应,我们想再看一下您的脸听一声您的语音都不可能,就陡地忆起母亲真的是永远离开我们了。
丕是清早到的,午前便同了我们去看您。自从您离开我们,我们都有一点愚昧,我们不忍使您就长眠到坟墓中去,我们使您有一间自己住的房子。当着我们把您的棺木放到那间房里的时候,我们又想到“妈是不是会怕呢?”把您安置在那么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都放不下心。我们想着一向您是怕黄昏怕黑夜的,而且那个地方离家又那么远。为了孩子们,生前您不是连一步也不肯离开么?从前每天是由我们守了您,在病中是更甚。我总记得有一天您在半夜中要我睡到您的身边,第二天您才告诉我梦中一个老妇人拉着您走,您说是哪里也不要去,只要跟孩子睡在一处。可是,您却仍然是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我们没有一个能来陪您。
丕是更伤心哭得站不起身,因为他没有看您最后的一眼。我们也都哭,尽情地使泪流出来,再不像和璇姊伴着您病的时节,尽力忍着哀恸,虽然是泪流满了脸,也不使您知道我们在啜泣。您没有想到会永远离开我们;每次看到您忍苦下药,我们就更感觉到心的刺痛。可是当着您叫着我们,我们只有抹干了眼睛才急匆匆地来到您的身边,今天我们却使泪尽量地流,大声地哭号,但愿我们的声音能惊动了您,使您再睁开眼看一看您孤单的孩子们。
时时我们俯在棺木上谛听,妄想着或许您能活转来。我们都离不开您!我们要妈妈!我们把一些鲜花洒在您的四周,我们忘记了您是喜欢什么样的花了。因为心中总有着您,就怕想起来您的喜恶。我们也嫉妒那些有生和无生的物件,它们分过您不少的感情。看着您常用的一面镜子,就气恨地想着它是太幸福了,因为在那上面每天总一两次地投映着您的影像。
璇的生活是安适的,泽和她的感情十分好。他们的生活也安排得妥妥当当。年岁顶小的天,个性原是谨慎周密,很知道看管自己。从肺病的侵害中逃出来了的伦,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丕离开了家,一年多的时候,也使他成为安详沉着了。才踏进社会的功,对于做人这一面也有了显著的进步,仍然还保留着他那份热心。畴是勤劳的孩子,他一向住在远处,总能不使人惦记。我呢,自知是不能比得起妈的,从此却要尽自己的一点力来照顾弟弟们。这样您就可以稍稍放下一点心。
我自己原是过得惯这冷清的日子,只是住在这个院落中,在这样的心情下,我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好好地生活下去。大而寂然的庭院,伴着我们几个没有妈妈的孩子们,看看这里,看看那里都是空。我们怕看一眼您那住室,连一缕微弱的灯光也没有了。惊奇在心中一天不知道要跳起几回,有时候就踮起脚走近您的窗前,谛听您是否已经熟睡了(当着您病的时节就每天是这样做的)。从前我是听不到音响就把心安下去,现在却是因为那无边的沉静突然就使我记起来总是离开了我们。我的眼泪急切地流出,又怕为父亲见了伤心,就一个人跑着跳着,东想西想,要使泪不再流下来。多半我只是失败的,我只能去到不为人所见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妈,您告诉我们一声,您什么时候再回来呢?多么长的时日也无妨,我们都能等待的。我们好好地看守您的住室,还有您的什物。到那时候我们都等着您的夸奖说:亏你们,这么多年也没改一点样。不论是多少年后,我们都能像孩子一样地在您面前承欢;虽然那时候我想有的已经成为孩子的父亲。
功有电报来了,追悔他的远行。在您病重的时候,在信中他就说到心的不安宁,问询着您的病状。您离开了我们!我们也没有急速通知他,为了他一个人居住在迢迢万里之外。到第四天才由父亲给他一封信,我都不敢想象他是如何来展读那封信的。这是多么不可能的事——可是却清楚地横亘在我们的面前。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妈,这都是命运。看到您最后的面相,那么恬静安适,想象着您的心没有什么太大的牵念。能平静地死去自然也是幸福,但是对于您的孩子们,那却是永世不能再补的忧伤。我们想着您,记着您,不会使您家受一点辱没,在我们的心上您将是永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