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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登湖 梭罗 4971 字 4个月前

尽管我们今天还没退化到可能需要住洞穴、棚屋,或是穿兽皮的程度,不过能接受人类的发明和工业提供的便利当然更好,虽然这些便利是付出了昂贵代价才得到的。在我们这一带, 木板和木瓦、石灰和砖块,总比合适的洞穴、整根的圆木、大量的树皮、上好的黏土和平滑的石块更便宜,也更容易获得。 我说得很内行吧,因为我既熟悉理论,也熟悉实际情况。若我们再聪明点,就可利用这些材料,使我们变得比当下的首富还要富有,并且得到我们文明的庇佑。文明人不过是更有经验、 更聪明点儿的野蛮人。不过,还是快来说说我的实验吧。

1845年3月末,我借了一把斧头,走进瓦尔登湖畔的森林中,到达准备建造自己小屋的地方,然后开始砍伐白松树。 那些树还是幼松,高耸入云,如箭矢一般笔挺,可作为木材。 刚开始难免要东挪西借,可这也不失为一个妙法,能让别人对你的事业产生兴趣。斧头的主人将此物借给我时说,这是他的掌上明珠;但等我归还他时,斧头可比借用时更加锋利。我干活的地方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山坡,透过满山的松树可以望见湖水,林间有一块小空地,小松树和山核桃树正显出勃勃生机。 湖水凝结成冰,还没有消融,仅有几处化开了,色泽较深而且渗着水。我在那儿干活的几天里还飘过几场小雪;但当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从林中走向铁路时,路上大部分的地方,黄沙丘不断延伸开去,在朦胧的雾气中熠熠生辉,铁轨也在春日的阳光里闪烁着光芒。我听见云雀、燕子,还有其他小鸟欢聚歌唱,和我们一起开始新的一年。那是愉快的春天,让人抑郁的冬天正和冰土一起消融,冬眠的生命也开始舒展了。一天,我的斧柄掉了,于是我砍下一段青绿的山核桃木来做个楔子, 用石头将它敲紧,再把整个斧头浸到湖中,让楔子涨大。此时我看见一条花蛇蹿进湖水里,悠然自得地躺在湖底,竟和我待在湖边的时间一样久,大概不止一刻钟,或许因为它还未从冬眠的状态苏醒过来吧。在我看来,人类还处在低级原始的状态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若是他们能感受到万物之春的影响而醒来,他们必能跳跃到更高级、更升华的生命中。雾气缭绕的早上,我曾在路上看见一些蛇,它们的一部分肢体仍然麻木僵硬,等待着阳光来唤醒。4月1日下起了雨,冰雪融化了,早上的时候浓雾弥漫,我听见一只离群的孤鹅在湖面摸索哀号, 如同迷路一般,宛若雾之精灵。

我便这样接连几天伐倒树木,砍削房梁、门柱和椽子,所用的工具就是那把小斧,没有什么可传播或学者式的思想,只是自己歌唱:

人们说他们见多识广,看哪!他们生了翅膀: 艺术还有科学, 以及千般技巧; 但是,只有吹拂的风, 才是他们见识的全部。

我把主料砍成6英寸见方,大部分的门柱只砍去两边,椽子和地板只砍一边,其余部分保留树皮,这样,它们和锯出来的木料同样笔直,且更加坚实。每一块木料上我都仔细凿出榫眼,并削好榫头,因为此时我又借到一些工具。树林中的日子并不很长,不过我还是常带着面包和黄油当午餐,吃饭的时候顺便阅读用来包饭的报纸。坐在我砍下来的青松枝上,它们的清香染到面包上,因为我手上沾了一层厚厚的松脂。在我完工以前,松树已然成为我亲密的伙伴,虽然我砍伐了几棵,可并未与它们结下冤仇,反而更加亲近。有时,林中的漫游者会被我的伐木声吸引过来,我们就踩在碎木片上愉快地交谈一番。 我并没有赶工,只是尽力完成。到了4月中旬,我的屋架已经完工,可以立起来了。为了利用现成的木板,我买下了詹姆斯?柯林斯的小木屋。詹姆斯是爱尔兰人,在菲茨堡铁路上工作,他的木屋可是建得不同凡响。我去找他时,他刚好不在家。我在屋外闲逛,那窗户又高又深,所以刚开始屋里的人没注意到我。木屋很小,房顶是尖的,其余的没什么可看。周围的垃圾有5英尺高,像个废料堆。屋顶是最完好的部分,尽管其中一大部分都已被晒得焦脆变形。没有门槛,门下有个通道供鸡进出。柯林斯太太来到门口,请我到屋内去看看。我走进去,母鸡也被我赶了出去。屋子里很暗,大部分地板很脏,潮湿发黏,还在晃动,这一条那一条的木板都不能搬动,一动就会裂开。柯林斯太太点了盏灯,指给我看屋顶的里面和墙壁, 还有延伸到床下的地板。她提醒我不要踏进地窖,那只不过是个两尺深的垃圾坑。照她的说法,“头顶上是好木板,四壁是好木板,窗户也是好的”――原来是两个方框,只有猫从那儿进出。屋内有一个炉子、一张床、一个可以坐的地方、一个出生在这儿的婴儿、一把绸布遮阳伞、一面镀金的镜子、一个钉在橡木上的全新的咖啡磨,就这些了。这时詹姆斯回来了,交易很快谈妥。我当晚得付4美元25美分,他明早五点搬走,期间不得把木屋卖给他人,六点木屋就归我所有。他告诉我最好早点来,以免别人在地租和燃料上提出某些数目含糊又绝不公平的要求。他向我保证,这是唯一的额外支出。六点钟,我在路上遇到了他们一家,拿着个大包裹,床、咖啡磨、镜子、母鸡全在里面了,除了那只猫;它跑到树林里成了野猫,后来我听说,它触碰了捕捉土拨鼠的机关,最终成了死猫。

当天早上,我就拆了木屋,拔出木板上的钉子,用小推车把木板运到湖畔,摊放在草地上,让太阳把它们晒干,恢复原状。一只早起的画眉在我推车经过林间小径时,给我送上一两个音符。年轻人派特里克故意告诉我,一个叫西莱的爱尔兰人邻居趁我装车的间隙,把能用的直钉、骑马钉和大钉都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等我回来和他打招呼时,他站在那里,一脸满不在乎,昂着头得意扬扬地看着那堆废物。正如他所说,已没有什么事可做。他在那代表旁观者,让这微不足道的小事看起来像特洛伊城众神撤离一样。

我在一处向南倾斜的山坡上挖好了我的地窖,一只土拨鼠也曾在那打过洞,我挖去了黄栌和黑莓的根,清除了最深处的植物。地窖深7英尺,宽6英尺,一直挖到良好的细沙层,这样即使在冬天,土豆也不会冻坏。四周保持倾斜,并没有砌上石块,但阳光照不过来,因此没有沙粒掉下来。干这些活儿, 只不过花了两个小时。我特别喜欢挖土,几乎在所有纬度上, 只要挖到地下,人们得到的温度都均等。城里最豪华的宅院内,仍可找到地窖,宅主像古人一样把块茎植物贮藏于此,即使地面上的建筑消失很久,后人还是能发现地窖留下的凹痕。 房屋只不过是地窖入口的门面而已。

终于,5月伊始,在一些熟人的帮助下,我把屋架立了起来。其实请他们帮忙并非必要,我只是借此机会和邻居们套近乎。将屋架立起来,最荣耀的人莫过于我。我相信,有一天他们还会协助我建立更高的架构。7月4日,我开始搬进新屋居住,此时才把屋顶装上,地板铺齐,木板都削薄了,并且相扣交叠,绝对不会漏雨。但钉木板前,我已在屋子一端砌好了烟囱的地基,所用的足有两车的石块都是我在湖畔找到,用手搬到山上来的。

入秋后锄过庄稼,恰在必须生火取暖之前,我才把烟囱建好。之前我都是清晨在露天的地上做饭,我一直觉得这种方式比通常的方式更方便惬意些。如果面包还没烤好就刮风下雨, 我就在火上支起几块挡板,然后坐在挡板下看着我的烤面包, 这样度过几个小时的惬意时光。那些日子,我手上的活很多, 书读得很少,不过地上的碎纸,还有我的单据或者桌布,都给我带来了无限乐趣,和阅读《伊利昂纪》一样让我满足。

要是人们在建房时比我更深思熟虑,这是有益的,比如考虑考虑一扇门、一扇窗、一个地窖、一间阁楼在人的天性中有怎样的根基。除非是暂时需要,否则在你找到更好的理由之前,或许永远不必建造任何地上建筑。人搭建自己的房屋,就和飞鸟筑巢一样合情合理。谁知道呢,如果世人都能用双手建造房屋,用最简单朴实的食物养活自己和家人,那他们诗意浪漫的潜能定会得到充分开发,就像鸟儿忙碌时,歌声传遍世界。可是啊,我们就像八哥和布谷鸟,它们占据了其他鸟儿的巢穴下蛋,叽叽喳喳的不和谐音符怎能让行人听了快乐?难道我们要永远把建筑的欢乐转交给木匠?在多数人的经验中,建筑又有多大比重?散步时,我还从未遇到过有谁正从事建造房屋这项简单而自然的工作。我们属于一个群体。组成群体的成分里不单只有裁缝,还有牧师、商人以及农夫。要把人按能力这样分类,何时才能分完?又有何结果?毫无疑问,他人也能替代我思想,可是如果他这么做是阻碍我思想,那便不是我所希望的。

的确,这个国家有所谓的建筑师,我也曾听说一位建筑师有这样的想法:建筑物上的装饰具备真实的核心,具备必要性,因此才有一种美。这像是奉了神谕一般。也许在他看来, 这些都非常好,但他只是比普通业余美术爱好者高明一点儿而已。这位建筑学上满富情调的改革家,首先从飞檐入手,而并非由基础开始。他仅想着如何在装饰中蕴含真实的核心,如同在糖拌梅子中加入一粒杏仁或葛缕子――我倒认为杏仁不加糖最有益健康――却不想想其实住在房屋里的人,这些居住者会如何将房屋里外都建筑好,让那些装饰顺其自然。有哪个理性的人会认为装饰只是外在的、皮毛的东西――认为乌龟获得彩色的甲壳、贝类获得珠母的光泽,就像百老汇的居民获得三一教堂一样,需要签什么合同?一个人与他所住房屋建筑风格的关系,并不比乌龟与其甲壳的关系更紧密。士兵也不用那么无聊,把自己的勇气用精确的颜色标在战旗上。敌人自会知道,到了紧要关头,他就吓得脸色惨白。依我看,这位建筑师仿佛伏身在飞檐上,羞怯地向那些粗鲁的住户私语着他似是而非的真理,其实住户们懂得比他还多。我现在所见到的建筑之美, 都是由内而外渐渐萌发,源自居住者的需求和性格。居住者才是唯一的建筑师――建筑之美来源于下意识的真实感和高贵秉性,至于外表,他压根没有考虑。如果这美感注定要产生,无论多少,都是由于居住者已先在不经意间有了生命之美。这个国度里最富有趣味的住宅,画家们都知道,通常是穷人住的那些朴实无华、卑微简陋的木屋和农舍;房屋的诗情画意, 来源于居住其中的人们,而不是房屋的外部特征;同样有趣的还有市民在郊外搭建的那些箱子,他们的生活应如想象中一样简单,没有追求什么住所风格效果。大多数建筑装饰其实都徒有其表,一阵9月的风就可把它们刮干净,就像吹落借来的羽毛,对建筑本身毫无伤害。不在地窖里贮藏橄榄和美酒的人, 没有建筑物也能过活。如果在文学中也如此讲究风格装饰,如果我们《圣经》的建筑师也如教堂建筑师那样对飞檐花上过多时间,结果会怎样呢?那些美文和美艺,还有它们的教授就是这样过分讲究。几根木棍是斜放在上面,还是斜放在下面,还有箱子形状的房子应涂成什么颜色,的确事关重大;但如果一个人庄重地将木棍斜放做成箱子,并把它涂上颜色,那就有点象征意义了;可是灵魂离开居住者躯体的话,那他就无异于在造棺材,建坟墓了,“木匠”只不过是“制棺者”的别名罢了。有人说,当你对生活失望或麻木不仁时,抓一把脚下的泥土,将房子涂成泥土色吧。他是想到了他最后的安息之所,那个狭窄的小房子吗?抛枚铜币来抉择好了。他一定非常闲!为什么你要抓起一把泥土?还不如涂成自己的肤色呢,让它随你而变得苍白或绯红。真是个改进农舍建筑风格的创举!等你准备好这种装饰,我定会采用。

入冬之前,我造好了烟囱,房屋四周已经渗不进雨水,但我还是钉了一层薄木板。那些木板是从原木上砍下来的,都不太完美,而且比较潮,我得用刨子将边角磨平。

这样我便有了一个钉了木板、抹了泥灰的严实小屋了,长 15英尺,宽10英尺,立柱高8英尺,有阁楼、壁橱,每一边都有一扇大窗户,有两个活板门,房屋一头还有个大门,对面是砖砌的壁炉。我建房的确切花费,按所用原材料的一般价格,不计人工费,因为都是我自己动手做的,列出如下。之所以给出明细,是由于很少有人能准确说出他们建造房屋花了多少钱,而能说出各种材料费用的人,即使有,也是凤毛麟角。

以上就是所有的材料,至于原木、石块和沙子,我在公共地带占地建房就有权使用。我还在旁边搭了个柴房,用的基本上是建房剩下的材料。

我还打算为自己建一座房屋,其宏伟和豪华程度要超过康科德主街上的任何房子,只要它能像现在这间屋子一样令我高兴,而且花费也不比这个更多。

由此我发现,想有个住处的学生完全能得到一座可住终生的房屋,而且花费不会高于他现在每年支付的租金。如果说我有点夸大其词,那我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人类而夸大;我的缺点和前后矛盾之处并不影响我言论的真实性。尽管我有很多虚假和伪善的地方――就如麦子的糠秕和麦子已成一体,要去掉实在不易,我也同其他人一样对此感到遗憾――不过我还是要自由呼吸、挺直腰杆,这对于我的道德和肉体都是极大的放松;而且我已决定,决不屈辱地去做魔鬼的代言人。我要竭力捍卫真理。在剑桥学院1,一间比我这个房子稍大些的学生住房,每年仅租金就要30美元。学校还在同一个屋檐下毗邻建了32间住房,可谓物尽其用。居住者却要忍受邻居嘈杂无序带来的不便,也许还得住在四楼呢。我不禁想到,如果我们在这些方面能更明智,那样就不需要太多的教育,因为很多人已得到了足够的教育,而且很大程度上受教育要交学费这种现象也会消失。在剑桥学院或其他学校,学生为获取便利,耗费了自己或他人的生命,若是双方能妥善处理这类事情,那只消花费十分之一就够了。那些花费最多的东西,绝不是学生最需要的。比如说,学费是学期账单上很重要的一项,而学生与同时代最有教养者交往,并从中得到更多更有价值的教育,却无须付费。成立一个学院,通常的模式是:先从捐款人那弄来资金,然后盲目地按照劳动分工原则,分到不能再分为止――这个原则是非得慎而又慎才能遵从的――招来承建商把建校弄成投机项目,而实际奠基建校的,都是承建商雇来的爱尔兰技工之流,学生们却得让自己适应这里;这些疏忽失策,一代代的学子都得付出代价。我认为,对于学生或那些希望从学校受益的人,如果由他们自己来奠基建校,会比这要好。学生贪求闲暇和安逸,学校让他逃避人类必要劳动而获得闲暇,是可耻且无益的,能使闲暇变成丰富收获的那种经历,他却没领略到。 “但是,”有人说,“你应该不是主张学生要动手学习,而不是动脑学习吧?”没错,但是我主张学生应该多多思考;我认为他们不该游戏人生,或者纯粹是研究人生,社会花了昂贵代价支持他们求学,他们应该自始至终热诚地生活。年轻人学习生活的最好方法,莫过于进行生活实践。在我看来,这种生活实践能像数学一样锻炼他们的心智。比如,若是我想孩子了解艺术和科学,我就不愿按老方法,把他送到教授那去,那里什么都教,什么都练,唯独不教生活的艺术――通过望远镜或显微镜来观察世界,却不用肉眼来观看;学习了化学,却不知道面包是如何做成的;或者学习了机械,却不明白如何操作;发现了海王星的新卫星,却没发现自己眼中的微小尘埃,也没发现自己是哪一个流浪汉的卫星;在一滴醋里观察着怪物,却浑然不觉自己快被四周的怪物吞噬。一个孩子自己开采出铁矿石又自己炼铁,并且尽可能地多阅读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最后自制出一把折刀;另一个孩子则在冶金学院里听技术课,最后收到父亲给的一把罗杰斯牌折刀;试问,一个月之后,哪个孩子进步最快?哪个孩子会被折刀划破手指?我大学毕业时,他们说我已学过航海课,这真让我大吃一惊!若我能亲自到港口去转一圈,学到得会更多。穷学生学,也只能学政治经济学,而生活经济学,这门与哲学同义的课程,甚至没在我们的大学中认真教授过。最后的结果是,儿子钻研着亚当?斯密、李嘉图和萨伊的经济学说,而父亲却负债累累。

1 哈佛大学最早名为剑桥学院。

对于学校,对于其他上百样“现代化进步”,人们有种错觉,以为它们都是在改善人们的生活,其实并非如此。魔鬼靠着最初的投资,不断加股,永远索取着复利。我们的发明如同漂亮的玩具,让我们无法专注严肃的事情。这些发明改变的只是手段,而目标依旧没有实现,其实这个目标早就能轻而易举地达到,如同通往波士顿或纽约的铁路一样。我们急不可耐地要修从缅因州通向得克萨斯州的磁力电报线,可是缅因州和得克萨斯州之间,好像没什么重要讯息可发。这种情形就像一个人渴望拜见一位耳聋的贵妇,可当他最终与她见面,将她助听器的话筒握在手中时,却发现没什么可说。仿佛主要目的是要赶快把话说出来,而不是要说得有理。我们迫切地要在大西洋底铺隧道,让旧世界和新世界的距离缩短几个星期;可是传入美国人的偌大耳朵中的首条信息,或许是阿德莱德公主害了百日咳之类的新闻。总之,一个骑马飞奔、一分钟跑一英里的人,是不会携带最重要的讯息的;他不是福音教徒,他来回奔跑也不是为了吃蝗虫和野蜜1。我怀疑英国的著名赛马飞童有没有载过一粒玉米到磨坊去。

有人对我说:“我很好奇你为何不攒点钱,你喜欢旅游, 那就可以坐上车,今天就上菲茨堡去游历一番。”可是我比这更聪明些。我明白,最快的旅行方式就是步行。我便对我朋友说,不妨我们试试,看谁先到那儿。距离是30英里,车费是 90美分,几乎是一天的工资了。我记得修建这条铁路的工人一天只挣60美分。那么,我现在步行出发,天黑之前就能到达;一周来我都是保持这样的速度行走的。而我走路的时候, 你在挣路费,等你到达那儿,也得要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了,这还是在你及时找到工作的前提下。你花了一天的大部分时间在这儿干活,而并没有立刻动身去菲茨堡。这样来看,倘若铁路能绕世界一圈,我想我总还是赶在你前面;至于你说的什么游历河山、多点儿人生阅历,我就不再理会了。

1 这里指基督教《四福音书》作者之一的约翰在传道时吃蝗虫和野蜜的事情。

这是一个普遍法则,没人能战胜,至于铁路,我们可以说它有多广和有多长。要把铁路修到全世界人都能乘坐,等于把地球表面都弄平整来铺铁轨。人们糊涂地认为,只要不停地铺轨,他们就最终能到达某个地方,以后就用不了多少时间,也花不了什么钱;可成群的人奔向车站,售票员喊道:“大家都上车!”等到烟尘散去、蒸气凝成水滴,这才看清楚,只有少数人登上了火车,其余的却被车轧了过去,这就被称作“一个可悲的事故”,确实如此。毫无疑问,那些通过劳作挣车费的人,最终还是能乘火车,如果他们能活到那时的话。不过也许那时他们已失去了身体的弹性,也没有当年乘车的欲望了。花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间来挣钱,就是为了在最不美好的时间里享受一点儿可疑的自由。这让我想起了那个英国人,为了能回英国过上诗人般的生活,他先跑到印度去发财。他应该搬进阁楼立刻开始诗人生活才对。“什么!”一百万个爱尔兰铁路工人从工棚里向我呼喊,“我们修的铁路难道不是好东西吗”?嗯,我回答,相对来说是好的,其他事情可能更糟。但是,因为你们是我的手足兄弟,我希望你们能有比筑路挖掘更好的方式来度过时光。

在我的小屋建好之前,我想用某种老实且快乐的方法挣上十几块钱,以应付我额外的开支,于是,我在2.5英亩的屋边的沙土地上种了点东西,多数是蚕豆,还有少量土豆、玉米、 豌豆和萝卜。这块地总面积11英亩,大部分地方都生长着松树和胡桃树,上一季的地价是8美元零8美分一英亩。有个农民对我说,这块地“毫无用处,只能养些吱吱叫的松鼠”。我不是这块地的主人,只是暂居在此,所以并没浇粪施肥,我也不希望种这么多地,也就没有一下子把地都犁好。犁地时我挖出了几大堆树根,这让我很长时间都有柴烧,于是我留下了几小块处女地,夏天的时候能很轻易地分辨出它们来,因为那儿的蚕豆长得非常繁茂。那些卖不出去的屋后的枯木,还有湖上漂来的浮木,也成了我的燃料。为了耕地,我不得不租一匹马,还雇了一个短工,不过掌犁的还是我自己。第一季度我的农场用于工具、种子和人工等方面的支出,共计14.725美元。玉米种子是别人给我的。除非大规模种植,否则种子实在花不了几个钱。我收获了12蒲式耳1蚕豆、18蒲式耳土豆, 还有一些豌豆和甜玉米。黄玉米和萝卜种得太迟,没有收成。 农场的总收入如下:

1 英、美计量体积的单位,在英国,1蒲式耳约相当于36.37升;在美国,1蒲式耳约相当于35.24升。

23.44美元减去支出 14.725美元结余 8.715美元。

除去我消费掉的和手上存有的一些产品外,估计约值4.5 美元――这笔钱足以抵偿我没有种植的那一点儿菜蔬。总体来看,也就是说,考虑到人的灵魂和时间的重要性,虽然这个实验占用了我短暂的时间,不,正是因为它短暂,让我相信那年我比康科德任何农夫的收成都好。

第二年,我干得更欢了,我把需要的土地都用铁锹翻了一遍,大约是三分之一英亩。这两年的经验告诉我,不要被那些农业著作吓到,包括亚瑟?杨的作品在内。我发现如果一个人只想简单地生活,种的粮食只供自己吃而不拿来出售以换取更奢侈昂贵的货物,那他只需耕种几平方竿1的地便足矣。用铲子比用牛耕便宜,每次可以换新地耕种,而不必给旧地施肥。 这些必要的农活,夏天空闲时稍微做一做就足够了,没必要像现在这样,被一头牛、一匹马、一头母牛或是一只猪拖累。我希望能从一个不在乎当前社会经济措施成败的人的立场出发, 公平公正地谈谈这方面的问题。我比康科德所有农夫都独立,因为我没有被房屋或农场束缚,可以随意按自己的意向行事,即使这意向每一瞬间都变化多端。此外,我的境况比农夫要好得多,若是我的房屋被烧毁或者庄稼歉收,我仍然可以和从前一样过得好好的。

1 1平方竿等于25.3 平方米。

我一直在想,不是人雇用了牲畜,而是牲畜雇用了人,因为人雇用牲畜本该更为自由的。人和耕牛交换了彼此的劳动, 但如果只考虑必需劳动的话,倒是耕牛占了更大优势,它们的农场也大得多。人担任的一部分交换劳动,就是割上六个星期的草料,这可不是件容易的差事。当然,没有哪个国家在各方面都生活得很简单,也就是说,没有哪个贤哲民族愿意犯这种大错,让牲畜来劳动。确实,这样的贤哲民族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一定会有,即使有,我也不敢说它一定是美满的。可是, 我永远不会驯马养牛,让它们为我做工,因为那样我就只是马夫或牧人;如果说雇用牲畜似乎能让社会受益,那我们能肯定一个人的赢利就不是另一个人的损失吗?能肯定马厩里的马夫和他的主人一样心满意足吗?确实有些公共工作没有牛马相助无法开展,从而得让人和牛马共同来分享这荣誉,但这能否推理说,人类一定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来完成这些工作?当人依靠牛马的辅助,做了许多不仅多余浮华,更是奢侈无用的工作, 这样不可避免地有少数人得和牲畜交换劳动,换句话说,他们成了最强者的奴隶。人不仅得为满足体内的兽性而工作,还得为身外的牲畜工作。虽然我们已有不少砖瓦石块建成的牢固房屋,可农夫的家境是否殷实,还得看他家的牲口棚的豪华程度超过他的住房多少。据说这个镇上有供耕牛、奶牛和马匹居住的最大的房屋,公共建筑也毫不逊色;可是却几乎没有可供言论自由和信仰自由的大厅。国家用高楼大厦来给自己立纪念碑,可为何不用抽象思维的威力来纪念呢?一卷印度古经《薄伽梵歌》远比东方的全部废墟更可赞叹!高塔与寺院是王室的奢靡。淳朴而独立的心灵是不会受任何帝王驱使的。天才不是帝王的侍从,也不是金银石头这些物质的奴仆,他们屈从的情形极为罕见。请告诉我,敲击塑造这么多石头,是为何目的呢?我在阿卡狄亚时,没看到什么人在雕琢大理石。许多国家都沉浸在勃勃野心中,想留下一堆雕琢过的石头流芳百世。 若是他们用同样的心血来雕琢自己的风度,那又会怎样呢?一份真知灼见,要比矗立一个高耸至月亮的纪念碑更值得后世怀念。我更爱看见石头待在它们原来的地方。底比斯城的宏伟是一种庸俗的宏伟。有着一百个城门的底比斯城,早就偏离了人生的真正目标,怎比得上围绕老实人田园的一平方竿的石墙那样合理。野蛮的、异教徒的宗教和文化建造了华丽的寺院,而被你们称为基督教的却没这样做。一个国家雕琢的石头,大部分只用在了坟墓上。它活埋了自己。至于金字塔,比建筑物本身更让人惊叹的是,竟然有这么多人饱受屈辱,穷尽一生为某个愚笨的野心家建造坟墓。倒不如把那家伙扔到尼罗河里淹死,再将他的尸体拿去喂狗,这倒是个更聪明更有气魄的举动。也许我可以为他们或那些野心家编造些借口,不过我才没有时间呢。说到建筑师对宗教的信仰和对艺术的热爱,全世界几乎都一样,不论是埃及的神庙还是美国的银行大厦,终究是代价大于使用价值。建大楼的主要动机是贪图虚荣,再加上对大蒜、面包和黄油的追求。巴尔康先生是个前途远大的年轻建筑师,他崇拜并追随维特鲁威1,用硬铅笔和直尺设计出图样,交到道勃逊父子采石公司去。被人们轻视了三千年的东西又开始受到敬仰。至于你们那些高塔和纪念碑,镇里曾有个疯子要挖掘一条通往中国的隧道,已经挖得很深,据他说都可以听到中国茶壶和烧开水的声响了;我是不会特地去赞美他那洞的。许多人都关注东方和西方的纪念碑,想知道是谁建造的。 我倒是想知道,当时谁没有造这些东西,他们才是超脱于琐事之上。好了,我还是继续做我的统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