崂山渔村(1 / 1)

我作风景画往往是先有形式,先发现具形象特色的对象,再考虑其在特定环境中的意境。好比先找到有才能的演员,再根据其才能特点编写剧本。有一回在海滨,徘徊多天不成构思,虽是白浪滔天也引不起我的兴趣。转过一个山坡,在坡阴处发现一丛矮矮的小松树,远远望去也貌不惊人,但走近细看,密密麻麻的松花如雨后春笋,无穷的生命在勃发,真是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是我立即设想这矮松长在半山石缝里,松针松花的错综直线直点与宁静浩渺的海面横线构成对照。海茫茫,松苍苍,开花结实继世长!我搬动画架山上山下、山前山后捕捉形象表达我的意境。

风景写生回忆

崂山一带渔村,院子都是用大块石头砌成的,显得坚实厚重,有的院里晒满干鱼,十足的渔家风味。我先写了一首七绝:“临海依山靠石头,捕鱼种薯度春秋。爷娘儿女强筋骨,小院家家开石榴。”

我便要画,在许多院子中选了最美最典型的院子,画了院子,又补以别家挂得最丰盛的干鱼。画成,在回住所的途中被一群大娘大嫂拦着要看,她们一看都乐开了,同声说这画的是×家,但接着又都惊叹起来:“嗬!他们家还有那么多鱼!”因她们知道这家已没有多少鱼了。

粪筐画家

在林彪、“四人帮”控制时期,我们学院全体师生在河北农村劳动,生活无非是种水稻、拉煤、批判、斗争……就是不许作画。三年以后,有的星期天可以让画点画了,我们多珍惜这黄金似的星期天啊!没有画具材料,设法凑合,我买了一元多钱一块的农村简易黑板,刷上胶便在上面作油画,借房东的粪筐做画架。我有一组农村庄稼风景画,如高粱、玉米、冬瓜……就都是在粪筐上画出来的,同学们戏称我为“粪筐画家”!河北农村不比江南,地形是比较单调平淡的,不易找到引人入胜的风景画面。同农民一样,几乎天天是背朝青天面向黄土,因此对土里生长的一花一叶倒都很熟悉,有了亲切的感情,我画了不少只伴黄土的野花。有一次发现一块体形不错的石头,照猫画虎,将它画成大山,组成了“山花烂漫”,算是豪华的题材了!

井冈写生

1957年我到井冈山写生,当时山中人烟稀少,公路仅通到茨坪。

我黎明即起,摸黑归来,每天背着笨重的画具、雨具和干粮爬数十里山地。有一回在五马朝天附近的杂草乱石间作画,一个人也不见,心里颇有些担心老虎出现。总算见到来人了,一位老大爷提个空口袋,绕到我跟前约略看看我的尚看不清是什么名堂的画面,便无动于衷地又向茨坪方向去了。下午约莫四点来钟,这位老大爷背着沉甸甸的口袋回来了,他又到我跟前看画,这回他兴奋地评议、欣赏图画了,并从口袋里抓出一把乌黑干硬的白薯干给我,语调亲切,像叔伯大爷的口吻:站着画了一天了,你还不吃!

1977年,我第二次上井冈山,公路已一直通过我前次步行了四小时才到达的朱砂冲哨口。我在哨口附近作了一幅油画,画得很不满意,几乎画到了日落时分,才不得不住手。公路车早已收班,硬着头皮步行回住所去,大约要夜半才能走到。幸好我拦截了一辆拉木头的卡车,木头堆得高高的,爬不上人,驾驶室里也已有客人,我勉强挤下,一只手伸在窗外捏着遍体彩色未干的油画,一路上,车疾驰,手臂酸痛难忍,但无法换手,画虽不满意,像病儿啊,但丝毫不敢放松,到了茨坪,手指完全**麻木了!

1959年,我利用暑假自费到海南岛作画,因经济不宽裕,来回都只能买硬座。从广州返回北京时,拖着大包尚未干透的油画,而行李架上已压得满满的,我的画怕压,无可奈何,只好将画放在自己的座位上,手扶着,人站着。一路上旅客虽时有上下,但总是挤得没个空,谁也不会同意让我的画独占一个座位。就这样,从广州站到北京,双脚完全站肿了,但画平安无恙,心里还是高兴的。

乐山大佛

四川乐山大佛,坐着,高71米,是世界第一大佛,如他站起来,还不知有多高!不过,单凭巨大倒未必就骇人,主要是由于岷江和青衣江汇合的急流在他脚下奔腾,显得惊险万状。当我了解到由于此处经常覆舟,古代人民才凿山成佛以镇压邪恶,祈求保佑过路行舟的安全时,于是强烈地想表现这种劳动人民的善良愿望和伟大气魄。迎着急流险滩,我雇小舟到江心写生,大佛虽大,从远处画来,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石刻,只能靠画中船只的比例来说明其巨大的尺度,但这只是概念的比例,逻辑思维的比例,并不能动人心魄。我于是重新构思,到大佛脚下仰画其上半身,又爬到半山俯画其下半身,再回转头画江流……是随着飞燕的盘旋所见到的佛貌,是投在佛的怀抱中的佛的写照,佛的慈祥安宁,似佛光的雨后彩虹……想让观众同作者一起置于我佛的庇护之中。

月夜缚玉龙

从云南丽江到玉龙雪山山麓,徐霞客是徒步走去的。今日虽开有简易公路,交通仍很不方便,尤其碰上雨季,经常不通车。我和小杨二人住在山麓白水林场的工棚里,棚里长着杂草,五月天烤着火盆。

从蒙蒙雨色中仰望窗外,烟雾茫茫,雪山总不肯露面。为了她——雪山,我们啃干馍就辣椒,一等十来天。我将板床移到窗口,朝朝暮暮窥视窗外的天空,偶然雨停云开,雪山微露颜面,立即出门捕捉,但挥毫未及三五笔,她又缩回云层中去了。几乎天天如此捉迷藏似的搏斗了一个星期。一个月夜,突然晴朗起来,那皎洁多姿的玉龙,像刚出浴的姑娘似的**了整个身段。我立即叫醒小杨,我们急急忙忙搬出画具,小杨给我背出一张桌子,我可宁愿伏在地上作画,这回终于表达了我自己的感受。我从来不在画面上题跋或写诗,这回破例,即兴题了首七绝:

“崎岖千里访玉龙,不见真形誓不还。趁月三更悄露面,长缨在手缚名山。”

群众评画

我作画,追求群众点头、专家鼓掌。一般讲,我的画群众是能理解的,我在野外写生时经常听到一些赞扬的话:“很像”“很好看”“真功夫,悬腕啊!”这些鼓励的话对我已不新鲜,引不起我的注意。只一次,在海滨,一位九十多岁的老渔民坐在石头上自始至终看我作完一幅画,最后一拐一拐离去时作了一句评语,真正打动了我的心弦。他说:“中国人真聪明,外国人就画不出来!”估计他没有看过多少外国人的画,可能年轻当水手时吃了不少帝国主义的苦头,那强烈朴素的爱国主义感情使我永难忘怀!

塞纳河之溺

我年轻时在巴黎美术学院学习,有一年复活节,照例放假一周,一位法国同学邀我一同去塞纳河写生。

他的设想很美,我们两人自己驾驶一只小船,带上帐篷、毛毯、罐头……自然还有画具,沿塞纳河漂流而下,哪里风景好,便在哪里多住几天。他父亲在巴黎当医生,在乡间塞纳河畔有自己的别墅,周末和节日全家便到别墅度假。我们先在他家漂亮幽静的别墅住了一夜,夜晚观光了乡间的露天舞会。第二天一早,我那同学自己扛起一只小船,什么船呀,几根细木条做的构架,其间用防水帆布蒙满而已,就像在海滨游泳时用的玩具小舟。他家保姆、弟弟和妹妹帮我们背着画具和用品送到河边去,他父母也送出了大门。

郊野的塞纳河可不是巴黎市内的状貌了,十分宽阔,浩浩****,像江流一般,那小舟放到河里时,不过是一片小小的树叶,被波浪打得飘摇不定。我心里发寒了,但能表露恐惧吗?中国人害怕了?何况他家保姆和弟妹还正在高高兴兴祝贺我们这一趟别致的旅行呢。塞满什物,再坐进两个人,小舟里已无丝毫空隙。我们顺水而去,不仅顺水,而且顺风,我那同学立即又挂起了布帆,真有“两岸风光数不尽,千里踏云一日还”之势。可只飞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就遭了覆舟灭顶之灾,两人几乎同时抓住了半浮半沉的小舟,在波涛中挣扎。我童年在农村学过一点土法游泳,被讥为狗爬水,而且只能在平静的小河里爬那么四五米,此后再也没有下过水。生死关头人总要竭力自救,我先用一只手脱去了皮鞋,想再脱西装和毛衣,但脱不掉了。漂浮了二十来分钟,不见有船经过,我那同学说他先冒险游上岸试试,他放开小舟,冲着风浪向遥远的彼岸游去,我紧盯着他的命运,暂时忘了自己的命运,因他的命运也紧紧联系着我的命运。他抵岸了,他向四面呼喊,但杳无回音,不见人啊!春寒水冷,我已冻得快麻木了。终于有一只大货船经过了,在我们声嘶力竭的呼救下,大船缓缓停下来,放开它尾后拖随的小舟来将我捞起,送到了岸边的沙地上,其时我大约已在水里泡了五十分钟。得救了,打着寒战,回头看那可怕的江面,我们的小舟和毛毯尚在漂浮,还有面包,像泡肿了的女尸的脸。我们两人赤脚往村里跑,被人们热情地接待,烤火,打通电话后,同学的父亲开车来接我们回到了别墅里。

塞纳河是印象派画家们笔底最美丽的河流吧,我几乎就葬身在印象派的画境中!

偷画码头

山城万县面临长江,江畔码头舟多人忙,生活气息十分浓厚,是最惹画家动心的生动场景。

我1973年到万县,“四人帮”控制期间,规定码头保密,不让画,我不甘心。我这样构思:从后山背面画层层叠叠的山城气势,其间还有瀑布穿流,再将江畔码头嫁接到画面底部的山城脚下。在后山写生又比山城正面僻静,少干扰。我先躲在一个小弄堂角落偷画了码头,然后又提着未完成的油画急匆匆走偏僻小巷赶到后山去。发觉后面有人追来,我加快步子,那人也加快步子,他穿着一身旧呢子军服,像转业军人模样,我心想糟了,公安部门追来了,码头已画在画面上了。他追上了:“你是哪里的?”“北京。”“哪个单位的?”“中央……”“你叫什么名字?”我正预备摸出工作证来,他接着说:“我是文化馆搞美术的,这里画画的人我都认得,老远见你在画,没见过,想必是外地来的,你走得这么快!我们文化馆就在前面,先去喝点水吧!”

听香

1980年的春天,我带领一班学生到苏州留园写生,园林里挤满了人,行走很困难,走不几步,便有人嚷嚷:“同志,请让一让!”原来他们在拍照,那国产的海鸥相机大概价格便宜,很普及,小青年都在学照相。那些姑娘们拍照真爱摆姿势,有斜着脑袋扭着腰的,有一手捏着柳叶的,有将脸庞紧贴着花朵的,她们想在苏州园林里留下自己最美丽的身影吧!园林里有什么好玩呢?于是嗑瓜子、吃糖果、打扑克……与其说听音乐,倒不如说显示自己手提了新式录音机更得意吧,满园都在播放邓丽君的歌,邓丽君成了园林里的歌星,不,是皇后!学生们诉苦了,无法写生,我只好采取放羊措施,宣布自寻生路去吧。

到了晚上,我的研究生钟蜀珩不见了,她回来得特别晚。她曾躲进了园林里一个极偏僻的角落,藏在什么石头的后面,悄悄地画了一天,静园关门的时候值班人员未发现她,她也没注意园林在什么时候已关门了,当她画完时已无法出园。她在园里来回转了好几遍寻不到出园的任何一个小门,最后只好爬到假山上对着园外的一个窗户呼喊,才引来管理员开了门。她说,她在园里转了一个多小时,没遇见一个游人,她才真正感受到了园林的幽静之美。我没有这样的好运气,真羡慕她遇见了园林的幽灵。狮子林的走廊里写有两个字——“听香”,道出了园林的美之所在。

犀牛洞

我看过不少溶洞,宜兴的张公洞、善卷洞、灵谷洞,桂林的芦笛岩、七星岩,南宁的××洞,贵阳的地下公园……所有这些旅游洞里都安装了彩色电灯,照耀得五光十色,色彩斑斓,但并不吸引我。

1980年我和贵州的同行们坐了吉普车去黄果树瀑布,中途,同车的人告诉我,我们将经过一个犀牛洞,里面发现一只古代犀牛的化石,化石犀牛虽已移去博物馆,但洞仍很有意思,值得一看。我为了不逆别人的心意,便勉强同意绕道去看一眼犀牛洞。洞在野山脚下,庄稼地间,刚接通一段简易的泥土公路。由生产队派人管理,卖门票,引路,开电灯。因参观的人少,洞门常锁着,我们请孩子们去村里叫来管理员。因为灯暗,洞大,深入进去曲折多变,纵横错杂的岩石变化神奇莫测,昏昏沉沉中有孙悟空闹过的天宫,有中世纪哥特式的庞大教堂,有半坡社会的村落……待到招待所吃完中饭,我不肯休息,立即凭印象勾画出在洞中的强烈感受,总觉得意犹未尽,于是我决定开车折回犀牛洞去。再次进洞,我准备了较大的画夹,借了张凳子搬进去坐下来仔细描绘。时间一久,在幽暗的灯光下瞳孔逐渐放大,处处都能看清了,我加意刻画了各个局部,将转折的来龙去脉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然而,我只画下了满幅呆石头,太乏味了!我灰心丧气地出了洞,那位管理员小青年也埋怨起来:“你们这几角钱门票画这么久,我们可要贴不少电费呢!”

速度中的画境

1972年,我第一次路过桂林,匆忙中赶公共汽车到芦笛岩去看看。汽车里人挤极了,没座位倒无所谓,但我被包围在人堆里,看不见窗外的景色,真着急。我努力挣扎着从别人的腋下伸出脑袋去看窗外的秀丽风光,勉强在缝隙中观赏甲天下之山色。一瞬间我看到了微雨中山色蒙蒙,山脚下一带秋林,林间白屋隐现,是僻静的小小山村,赏心悦目谁家院?难忘的美好印象,我没有爱上芦笛岩,却不能忘怀于这个红叶丛中的山村。翌晨,我借了一辆自行车,背着油画箱,一路去寻找我思恋了一夜的对象。大致的地点倒是找到了,就是不见了我的对象,于是又来回反复找,还是不见伊人!山还在,但不太像昨天的模样了,它一夜间胖了?瘦了?村和林也并不依偎着山麓,村和林之间也并不是那样掩映衬托得有韵味啊!是速度,是汽车的速度将本处于不同位置的山、村和林综合起来,组成了引人入胜的境,速度启示了画家!

监牢被卖

1960年到宜兴写生,发现一条幽静的小巷,一面是长长高高微微波曲的白围墙,另一面也全是白墙,多属时凸出时凹进的棱角分明的垂直线。两堵白墙间铺着碎石子的小道,质感粗犷的路面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街口,那里有几点彩色在活跃,是行人。从高高的白围墙里探出一群倾斜的老树,虽不甚粗壮,但苍劲多姿,覆盖着小巷,将小巷渲染得更为冷僻。我一眼便爱上了这条白色的小巷,画了这条小巷。

事隔二十年,去年我再到宜兴写生,这条白色的幽静小巷依然无恙。这回是早春,这白围墙里探出的老树群刚冒点点新芽,尚未吐叶,蓬松的枝条组成了线的灰调,与白墙配得分外和谐,我于是又画了这条白色小巷,画成了我此行最喜爱的一幅作品。在宜兴住了一个月,画了一批画,临走时许多美术工作者和朋友们来看画,他们赞扬,因感到乡土情调的亲切。只是有一位好心的老同志提醒我,说那幅白色的小巷不要公开给人看,因那白色的围墙里是监牢。

回北京后不久,中国美术家画廊邀请我在北京饭店举办一次小型个展,同时出售少量作品,售画收入支援美协活动。我同意了,展出作品中包括了我自己偏爱的那幅白色小巷,但说明此画属于非卖品。

展出结束后,工作人员来向我交代,“白色小巷”偏偏列在已售出的作品中了,我很生气,他们直道歉,说一位法国人就坚持要买这一幅。我所爱的监牢就这样被悄悄卖掉了。

今年我因事又经宜兴,匆忙中又去看望了一次白色的小巷,白墙已被拆除一半,正在扩建新楼。

牧场与毛毯

我在新疆白杨沟的山坡上用油彩画那一目了然的大片牧场,一群学生围在背后看我作画。我画得很糟,可以说彻底失败了,我的调色板上挤满了大堆大堆的各种绿色,硬是表现不出那辽阔牧场的柔软波状感。心里很别扭,傍晚躺在**沉思,探索失败的关键原因。同学们进屋来看望我,我立即坐起,偶一回头,看到刚被我躺过的**有文章了。黄黄的单一颜色的毛毯覆盖着棉被和枕头,因刚被我躺过,那厚毛毯的表面便形成了缓和的起伏,统一在富有韵律感的皱纹中,这不就像牧场吗?牧场的美感被抽象出来了!

我于是便和同学们谈开了,总结了我白天的失败,认识到要着重用线的表现来捕捉牧场的微妙变化,一味依靠色彩感是太片面了,如绿色的牧场染成黄色的牧场,构成牧场美感的基本因素不变,毛毯给了我们启示。第二天同学们在色彩画中果然用偏重线的手法表现了牧场,效果比我画的好多了!

银鳞龙

我走在故乡附近的小道上,遇见一位妇女提着一篮糕团走亲家,她刚好放下篮子整一整里面的食物。揭开覆盖的大红纸,现出一条用米糕捏塑的不小的龙,遍体密密的龙鳞,全是用五分钱的镍币嵌入龙身来表现的。这一新颖的构思和独创的手法令我大为吃惊,虽然感到太不卫生,钱币上不沾满着细菌吗!但从形式上看十分吸引人,从含义,亦即从内容讲,又充分表达了发财、吉利的好兆头。我问大嫂:这是送汤吧?(家乡方言,亲家生了孩子,送贺礼谓之“送汤”,汤饼之喜。)她说是“剥壳”,即亲家孩子种了牛痘脱痂时也要庆贺的。

冷和热

事情记得清清楚楚,但忘了是在西藏的哪一个山坡上了。我和董希文一同写生,都画那雪峰,我们进藏五个月中反正经常在雪峰下讨生活。我的画架安扎在向阳坡上,大晴天,蔚蓝的天空衬托出白亮亮的大雪山,亮得几乎使人难以睁开眼睛。画着画着,太阳愈来愈温暖,愈来愈热,我于是开始脱去皮大衣,画了不一会儿,还得脱棉袄,奇怪,太阳几乎烫人了,灼热难忍,我又脱,脱得只剩衬衣了,才感到很舒服,在那高寒的雪峰下居然碰到这样一个温暖的天然画室,太美了,而且无风。下午三点来钟我的画结束了,译员和司机同志劝我快穿衣服,说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而我额头还冒汗呢。待穿好衣服,去找董希文,我还不知他在何处落户呢。他躲在阴影处,太阳整天没有发现他,他正披着皮大衣在颤抖,一面流着清水鼻涕,冻僵的手已显得不太灵便。“太阳下去了,太冷了,快收摊吧!”我催他,他说从早晨到现在一直就是这么冷啊!他根本没有脱过皮大衣。

误入崂山

1975年的夏天,我和青岛几个朋友一同去崂山写生,当时青山和黄山一带不让通过,吉普车绕道李村将我们送到华岩寺下渔村旁的一个连队里落脚。送到驻地放下行李后,小车就要回青岛,有人想了个好主意:我们随车回去,到北九水下车,然后从北九水翻山到华岩寺,据说只要两个多小时,这样对崂山先认识个全貌,以便以后慢慢选景。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司机也同意绕一点道先送我们到北九水。

我们在北九水吃了饭,问清了方向路线,出发进山时将近下午一点钟。一路美景可多了,茂密的林,怪样的石,还有被遗弃了的德国人盖的漂亮别墅。渴了,随时可遇到崂山矿泉,边走边评论景色,讨论构图,说说笑笑,无拘无束,像进入了世外桃源。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已看不出道路了,连人走过的痕迹也没有,我们仗着有六个人,不怕,朝着估计的方向攀登,爬过一岭又一岭,那山总比这山高,始终被陷在山丛中,总望不见海,渴了也遇不着矿泉了。日西斜,“着急”在每个人的心底暗暗升起,但却互相安慰,说没关系,离华岩寺大概不远了。傍晚了,天色暗下来,我想起白天解放军的介绍,说崂山里有狼,毒蛇也多,还曾出现过没有查清楚的信号弹……我们高高低低在杂草里乱钻,有时攀着松树跨过滑溜的峭壁,管它毒蛇不毒蛇,逃命要紧,首先要辨清海在哪一方啊!如今是方向也弄不清了,六个人又有什么办法呢,六十个人也抵不住黑暗的袭来。我们继续挣扎,但预感到糟糕的下场了。终于有人隐隐听到了广播,于是立即朝广播的方向进发,珍贵的广播声千万别停下来。我们猛赶,通身汗湿,广播的声音愈来愈近,得救了,终于在月色朦胧下绕出了山,进入了村庄,见到人家灯火时已近晚上十点钟了。这里属胶南县,我们所住的华岩寺渔村属崂山县。第二天,主人请我们吃了一顿最名贵的红鳞加吉鱼,由公社的拖拉机将我们送回崂山县住址。后来别人捡了一块很坚实的崂山石送我,我请王进家同学在上面刻了四个大字留念:误入崂山。此石迄今保存在我的案头。

想起了雪花膏

万幸逃出了崂山,深夜叩门,住进了生产队的一间什么屋子里。

管他什么屋子,我们六个人挤着睡。德侬向谁提出意见了,叫他注意不要把两只臭脚伸在我的鼻子跟前,我说没关系,因我先天性嗅觉不灵。他们以为这是自我克制的托词,仍竭力重新安排他们睡的位置和姿势,反正怎么安排也是挤。

大约由于脱险后的愉快心情吧,我想起了一件几十年前的旧事,足以证实我的嗅觉确实先天不灵,不是为了客气。我讲开了:我在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读预科一年级时,主要学素描,也学点水彩,还未接触到油画。比我高一班的朱德群已在课外自己试画油画了。有一个星期天,他叫我用他的油画工具也试试,为了节约,他的白色是自己调配的,装在一个旧雪花膏瓶里,他交代后便外出办事去了。傍晚他回来,一进门便说好香,原来我弄错了新旧瓶子,将一瓶真的雪花膏当白色颜料调入油画,难怪我感到油画真难画。这就是我用雪花膏画的第一幅油画。

遗忘了画箱

从乌鲁木齐到阿勒泰,新疆有关方面给我配了一辆吉普车,供我写生使用。但这条路比较艰苦,有的司机不愿去,有的青年太莽撞,领导又不放心,最后决定由一位老司机去。我从内心感谢这位老师傅,一路上同舟共济的生活使我们逐渐建立起真诚的友情,坐车的和开车的之间真能这样坦率、友爱地相处吗?他也许有些不解,便私下问随我前去的同志:老吴是教授吗?

从阿勒泰市区到白桦林深处的达子湾山村,车虽只需走一个多小时,但路极其难走,坑坑洼洼,处处乱石挡道,车跌跌撞撞连滚带转着爬行,像一只受了伤乱窜的野兽,根本辨不清哪里算路。老师傅吃力了,我暗暗心疼他。

车停到了目的地,我们一车四五个人都是画油画的,画箱、板、水壶、干粮一大堆,大家立即七手八脚地帮着卸车,霎时间行装堆了满地,自然是年轻同志们手脚快,他们又坚决不肯让我插手帮忙。卸完车,老师傅还要跌跌撞撞地回去,晚上再来接我们。朝阳透过宁静的白桦林,洒到潺潺的溪流里,光影闪烁,对岸哈萨克的村落正被阳光照耀得通红,我们陶醉在这祖国边境的阿尔泰山麓了。大家开始选定对象,将要投入战斗。突然发觉不见了我的油画箱,遍寻不见,大家着急起来,他们感到比丢失自己的画箱更不安。再回到卸车的地点去寻,显然没有,会不会根本没有装上车呢?装车卸车大家抢着干,已很难记清楚细节,但我是明明白白将自己的全套画具先送到招待所门口的装车处的,我从来不会在出门之前遗忘画具,哪怕是一个夹子或一盒按钉之类的小用具也总是考虑得极其周密的。我凉了半截,别人也凉了,大家像面临了灾祸。于是阿勒泰本地随同来的同志让出他的画箱给我用,他说他以后来的机会多,这次主要看我画。木匠大都爱用自己的锯和刨,我一向习惯于用自己的画具,但这次也只好将就着用了。大家围着看我画,让画箱的同志更不断为我添挤颜料,我一面画,一面感到心里不自在。咕咚!咕咚!什么响?孩子们立即奔到桥头去,一辆吉普车闯入了宁静的山村,啊!我们的车回来了!老师傅说他到市里加油,发现我的画箱被遗忘在车里了,便立即赶着送来,我多么想紧紧拥抱他,亲亲他啊!

焚帐

在鼓浪屿写生,住在福建工艺美术学校的招待所,招待所是刚开设的,设备尚未搞齐,校方专门为我临时上街买了一顶价值四十元的方形尼龙蚊帐。白天我将蚊帐撩上帐顶,露出墙面好张挂未干的油画。

无锡轻工业学院造型系主任王一先同志是我的学生,他正好领着一班学生到厦门实习,碰见后他一定要让他的学生们来看我的画,说是难得的学习机会。白天我都在外作画,只有晚上在宿舍,便说定晚上来。他们从厦门渡海到鼓浪屿,到我房内时,临时停电,于是只好点煤油灯。青年学生们学习如饥似渴,他们擎着灯,贴近画面细细看,细细看,看了好久,灯光还是太暗,我感到十分抱歉,送他们走后总有些耿耿于怀。临睡时,蚊帐拆不开了,不知怎么回事。正好电灯也亮了,我仔细观察,才知是同学们擎着灯凑近画面时将灯举得太高,高温将尼龙蚊帐熔化了一大片!

夜缚玉龙

抗日战争期间,我们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从杭州迁到云南,又从云南迁到四川,中途,有几个同学不搭车,学徐霞客的样,徒步走上云贵高原。他们走进玉龙山,路上李霖灿同学给我寄来明信片,一面描写见闻,另一面是用钢笔画的玉龙山速写,真叫人羡慕,遗憾未能跟着去。从此,我一直向往玉龙山,她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

1978年我到昆明,便专程去访玉龙。在丽江街头遥看玉龙,高空中那点点白峰和几块小黑石,很不过瘾,尽管诗人们在歌唱。“遥看玉龙年年白,更有斜阳面面红”,但诗意重于画意,形象太远了,不能感人。进入山麓的黑水、白水地区,交通很不方便,我和小杨找到进林场拉木头的卡车,路险,卡车怕出事不肯拉人,感谢当地领导协助出了辆吉普车。暴雨天我们到达了林场,住进伐木的工棚里,用油毛毡补盖屋漏,铺板底下新竹在抽枝发叶。吃干馒头和辣椒,喝大块木柴火上煮得滚烫的茶,蛮好的,只是雨总不停,一天、两天、三天……似乎没有晴意。玉龙山在哪里?看不见,只在头顶上,云深不知处!她也有偶尔显现一角的时候,立即又躲藏了,像希腊神话中洗澡的女神苏珊,不肯让人窥见。我于是将铺板移到小小的木窗口,无论白天、黑夜,坐着、躺着,时刻侦察雪山是否露面。我悄悄地窥视,唯恐惊动她,若发现有人偷看,她会格外小心地躲进深深的云层里吧!一个夜半,突然云散天开,月亮出来,乌蓝的天空中洁白的玉龙**裸地呈现出来了,像被牛郎抢去了衣服的织女,她无法躲藏了。我立刻叫醒小杨,我们急匆匆抓起画具冲出门去,小杨忙着替我搬出桌子,我哪里等得及,将大幅的纸铺在石板地上,立即挥毫。战斗结束,画成后,我一反平常的习惯,居然在画面上题了几句诗:崎岖千里访玉龙,

不见真形誓不还。

趁月三更悄露面,

长缨在手缚名山。

肥皂的身份

每次到外地写生,画具材料必须准备得十分齐全。1978年到西双版纳,当时外地肥皂供应紧张,洗油画笔离不开肥皂,我带的肥皂有限,便分外重视,每次洗完笔,立即将肥皂收藏好,洗脸从不动用。

日子久了,总得洗一次内衣吧,洗衣总不能不用肥皂。但洗衣和洗笔时完全是两种精神状态,洗笔必须严格要求,一丝不苟,洗衣服洗个大概就算了,往往还心不在焉。洗完衣服后突然想起肥皂遗忘在水池边了,洗笔时从来不可能遗忘肥皂,因肥皂重要性只同洗笔紧紧联系在一起,而洗衣服时便忘了其重要的身份了。我惶恐地立即奔到水池边去找重要的肥皂,不见了!

“脏饰”

1974年,我和黄永玉、袁运甫及祝大年从黄山写生后到了苏州,住进比较讲究的南林饭店。我们在黄山晒脱了一层皮,脸被风刮得枯涩枯涩的,头发蓬乱,背着那么多画具,一看就知是一群画画的。穿得整齐干净的服务员问:你们中有画油画的吗?他偏对油画感兴趣。

永玉立即回答:老吴就是画油画的。服务员便转向我:小心别将颜色弄脏房间。黄山玉屏楼为游客备有出租的棉大衣,几乎每件棉大衣上都抹有油画颜料,招待所的褥子上也常擦着油色,画家太多了,油画家尤其讨厌!我要学学我们宜兴的周处严格要求自己的作风,不让别人认为是一害,不让别人讨厌油画。我每次作完画,总用棉花将染在地上的颜料擦得不留一点痕迹。大概是在甪直的旅社里,有一回擦洗洗过笔的脸盆,用了许多肥皂和棉花还是擦不干净,怎么回事呢?仔细观察,那不是我弄上去的颜料,原来那是属于脸盆本身设计中的色彩!是装饰艺术,不是“脏饰”艺术!

冰冻残荷与石林开花

夏天,北京的北海公园里映日荷花别样红,确是旅游和休息的胜地。我长期住在北海后门口,得天独厚,当心情舒畅的时候或苦闷的时候,便经常进北海去散步。“四人帮”期间的一个隆冬,我裹着厚棉衣因事进入北海,见水面都早已冰冻三尺,但高高矮矮枯残的荷叶与枝条却都未被清理,乌黑乌黑的身段,像一群挺立着的木乃伊。齐白石画过许多残荷,但何尝表现出这一悲壮的气氛呢?这使我想起了罗丹的雕塑《加莱义民》。强烈的欲望驱使我要画这冰冻了的荷尸,我想还应该添上一只也冻成了冰的蜻蜓。亲人和朋友们坚决制止我作这幅画,我没有画。

1977年我到云南石林写生,石林里都是石头,虽具各种状貌,但也还是僵化了的石头嘛!然而石林里开满了白色的野蔷薇,都是从石头缝隙间开出来的。“四人帮”倒台了,我心情很舒畅。倒台前知识分子们的心情能舒畅吗?我曾以为冰冻的荷尸正是自己的写照呢!我于是大画其石林开花,还题了一句款:今日中华春光好,石头林里也开花。

忆苏伊士运河所见

现在从北京直飞巴黎,只13个小时,很方便。三十年前我们留学生从上海乘船去欧洲,航行一个月,太慢了,不方便吧,但这种美好的旅行今天已很少有人能享受到了。船过苏伊士运河,在塞得港要停留很久,许多当地的小木船便向我们的大海轮围来,木船上的埃及人来卖手工艺土特产:皮包、地毯、壁挂……大船高,小船低,买卖彼此联系不上,于是埃及人果敢地爬上小船的桅尖,在摇摇欲坠中挣钱。他们那干瘦的身影,晒得焦黑的皮肤,在我刚离开的祖国的农村里是到处可见的,虽已是遥远的异域异国了,贫穷和苦难总是那么相仿。天热,水里浮游着成群的儿童,从大船高高的甲板上凭栏向下看,**着的孩子们在水中灵活地出没,像许多可爱的青蛙。孩子们要钱,船上的旅客抛下硬币去,硬币扑通扑通沉入水底,孩子们立即钻入水底,一个一个捡出来了,将捡得的钱高高举给抛钱的旅客们看,满脸欢喜,旅客们看了也十分高兴,满足地笑了。有旅客抛下半支点燃的纸烟,孩子举手在空中接住纸烟,将燃着的烟含进嘴里,再钻入水中去抓那位旅客紧接着抛下的钱,抓出钱来举给旅客看,再取出嘴里的纸烟,那烟仍未熄灭。三十年过去了,我不会再过苏伊士运河了,却永远清晰地记得这群活泼可爱的青蛙似的儿童们。

(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