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件《无方少年游》四木ˇ条件ˇ冬深的雪水混着泥泞的山道,搅成黄泥塘似的路面,一队贴壁行军的人马小心翼翼地踏足,深恐不甚就会跌落一侧的万丈深渊。
众人一边前行,一边怨声载道。
马上首领是北宋前锋军队赫赫有名的大将魏翀,身材五短,豹头环眼,下盘夯实地稳踞马背,凛凛生风。身后带领的是一片黑甲的骑兵,黑压压地迤逦山道。
他抬眼看了下执马前行的小厮,心里不由得暗暗惊奇。
这少年在军营喂马时他就一眼看中。利落的手脚,沉寂的面容,永远雷打不动的身躯,正是一个好手下的潜质,所以当时他就毫不犹豫地提点来了,升为他贴身的马童。
从他马上的角度看下去,阿成的双肩瘦削,手指欣长,指节苍白有力,随着他不疾不徐的身形,甚至可以看见耳畔白皙的肌肤。
这么大的怨气中行军,只有他默不作声地按辔垂首,凝神看着路面,似这般辛苦早已习以为常。他轻轻一咳。
阿成转过木讷的面目,轻声询问:“大人?”
“到了哪里?”
阿成抬目四视,看着苍茫雾气萦绕的群山。“按所绘地图来看,快到三猿峡。”
“骑兵团恐怕撑不住了。”魏翀一声叹息。
阿成沉默地回首牵马前行,脚下冰凉的雪泥深一脚浅一脚地淹没了他的足背。
“大人可知道,在悬崖峭壁上行走,胸腔之中会隐隐难以呼吸?”
过了会,听到阿成淡淡的语声。
“这个行军之人皆知。”魏翀挺了挺腰身,无意识地接口。
“是何原因呢?”
“山高势陡、空气稀薄所致。”
阿成听后沉默不语。魏翀却微微一笑:“小兄弟,我说得不对么?”
“恕阿成狂妄,斗胆反问将军一句:雪影营提前到达三猿峡,这是为何?”
魏翀双目凛凛聚集阿成身上:“阿成知道的不少啊。”
“我每日立于帐内伺候大人,对于军中战报,略知一二。”
魏翀看了看阿成的后背,又是一声叹息:“相传雪影营是塞外马王所训。那马王挑选塞外名骏送于督军秋叶公子,骏马脚力行程皆是牧场上上之选,岂是我们腿小矮短汉马能所比拟?”
阿成目视前方,语声平静:“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想大人以前在赵公子麾下效力,骑兵营于千军万马之中冲锋陷阵,取上将首级,不也如囊中取物?”
魏翀听后咧嘴一笑,抖动着胡须簌簌作响:“想不到阿成如此年纪也听闻我魏马连营之事。”
“话说回来,塞马只是腿长肚小,便于冲锋,倒不是攀援悬壁之物。”
“哦?”
“阿成少时在江湖中行医,有幸见过塞外牧马,想必马王驯马有别中原之法,不似温和敦厚。”
“是什么?”
“他们在紧要关头给马吃一种药剂,使之产生癫狂燥热,便能催马疾驰。”
“那岂不是折损宝马?”
“是,所以真正两军对仗之时并不用此物。”
“阿成的意思是?”
“塞马服药后,狂性大发,迅猛如雷,能从想象不到的绝地冲进。”
魏翀端坐马上,双目闪闪一亮,哈哈大笑:“阿成,你倒是迂回肠子,原来是要告诉我明日三猿峡一战的要害,不知晓的还真以为,你要告诉老夫这路是如何难走!”
他似是很高兴一般,回首大手一挥,招呼身后的士兵:“都给本将军快走,不可辱没赵公子的名声。”
阿成面朝前方,弯弯曲曲的山道蜿蜒陡峭,直伸天边。方才他出语提醒魏翀,心里便能预料魏翀定是听出弦外之音,想必自身隐藏的秘密会更多地被发掘出来,不由得黯然叹息。
——昨夜接到飞羽传报,秋叶公子要求魏翀军团奔赴三猿峡打头阵,牵制敌人主力,引起魏翀等人心生惧意,深恐骑兵营全军覆没,是以一路走来委顿不前,怨声不息。
——魏翀军队系赵应承一手栽培嫡亲队伍,目前传言公子重伤,为了大局,不可不听从秋叶公子调度。
——雪影营先前一步提营扎寨,传闻马连城亲自上阵,督促三猿峡一役。
大风掠起,悬崖上紧紧攀附的队伍躁动不安,马匹长嘶,军士呼喊之声此起彼伏,挟着滚滚的冷风,嘈杂混乱。
阿成一挽缰绳,左手泠泠扬起,带起一阵风。他五指虚张,掌心凝聚一团雾气,看也不看,凭借心意写意挥出,将魏翀坐下战马凛凛扣在崖壁之上,一动不动。
那战马似乎知晓目前形式,久经沙场的畜牲竟驯服地贴在阿成掌中,安静地踢踏着蹄子。
魏翀看了阿成这手,半晌没作声张。只听见面前少年又平和地说道:“大人,不叫骑兵下马步行么?”
魏翀呆立马上,似乎此刻才清醒,忙回首大声呼喝:“风大马轻,都给我下马步行。”
阿成抬头望了望天空,估量着下一场大雪即将飘落,心里衡量了许久,担心离去的吴三手,终于回头看着魏翀,用无比笃定的声音说道:“大人不必担忧,我传授大家一个心法,行走之时就不会胸闷气短了。”
魏翀面上大喜,忙吩咐众人仔细聆听帐下少年的命令。
阿成微吸一口冷气,在风中稳稳传授一套自身较基本的步法,配合师傅研究人体经络时的气流逆转之法,语声响亮地传开去。
魏翀一边细细聆听,一边敛集目内的精光,心里越发对面前之人惊异。
“阿成懂得这么多,不是一个小小的马童这么简单吧?”
阿成仍然面朝前方,稳稳地牵着马匹:“是的,想请大人答应阿成一个不情之请。”
“想和本将谈条件?”
“大人,你看,经过长期跋涉战争,人马皆疲,士兵大都负伤在身,阿成略通医术,可以在行军之时义务出诊,充作大夫。”
魏翀不必回头,也看得出来手下目前的情况,他微微沉吟,而后又出声询问:“本将能为你做什么呢?”
阿成仍然未回头,语声也似山涧的溪流,无声温婉。“很简单,不可泄露我与兄长的消息,大人确保了我们的安全,相应的,我也能确保大人的安全。”
三猿峡位于武州咽喉,三面环山,面前一条陡峭盘曲山道直通天堑,不仅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而且隐隐伴有虎啸龙吟呼呼风声,是神仙也叹止难逾的鬼门关。
紫衣鲜亮的马连城面色慎重地踞身马上,身后是默默执辔按戟的银衣骑兵营。一行千人之师静静地伫立三猿峡后方的一处高地上,在风中整装待发。
这处高崖如金铸玉雕的宝柱雄刺苍天,像是老天爷鬼斧神工的杰作。众人目光平静,牢牢盯住身前紫色身影。
马连城微微俯瞰下方玉带似的道路,似是在审时度势,丈量着山崖与平地的距离。
这次的伏击任务很简单,辟邪少主面色冷漠地看着他的眼睛,就说了一句话:马连城,只要你活着胜了三猿峡战役,你任何要求我都能答应。
马连城犹豫的不是自已身后的铁甲战骑,而是这条擎天一柱般的山崖和山路两处之间的落差太大。面前所处的高地是从重山直接翻越过来,却无法让战马稳健地下山。
他抬头看了看面前的那条山道,按照计划,等会会有一支诱敌之师带着敌军进入腹地之中,大军押到这处看似不可埋伏之地,再和从死地冲出的雪影营汇合,夹击敌人。
马连城觉得此刻自己如同扣弦激发的弓手,箭在弦上,辟邪少主逼他不得不发。
他还记得初见辟邪少主的代价:塞外带来的马队折翼,全数吞没于白石山狼群。进献的珊瑚翡翠失手,孤身站于黑夜狼影之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在四十岁之前,他只觉得鲜衣怒马,美人烈酒就是全部生活的真谛,直至屡次被辽军侵占水草油盛之地,直至见到只手遮天的辟邪少主。
四蹄疾飞的通身雪白马匹如一片云,蓬勃健壮地在街道上奔驰。马车四柱晶莹,汉白玉雕砌。
四壁车辕,皆为黑檀。尤其车辕之马,纯白无杂,额前一抹嫣红。
马连城在客栈里堪堪掠了一眼,马上认出是塞外绝种已久的“骅龙”。“龙”在古代便是纯种白马之祖,像这种正额一点红的高贵血统更是马中绝匹,它的主人若不是皇亲国戚,离非富即贵的尊位也相差不远。
马连城打定主意急追马车,终于在一处开阔辉煌的府邸停下,抬头一看:庄王府。
一名锦袍中年男子站于白玉狮子之下,双目炯炯:“马王马连城?”那双眼里透着无尽的睿智精利。
马连城着实吃了一惊。
那人稍一拱手:“在下吴算子。”
马连城更加吃惊了。大名鼎鼎的庄王幕僚、江湖中尊称“神算子”的吴算居然甘为车前犬马,他隐隐知道那马车主人是谁了。
似乎下面见到辟邪少主应是理所当然了,可是马连城一连数月未曾见到秋叶依剑,他不禁心急如焚,坐立难安。
神算子只待他求见时接见一下,客客气气奉茶设宴,只字未提其余之事。
“不知何时有幸拜见公子?”这是马连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了。
“恕老夫失礼,公子事物缠身,不在府下。”每次得到的都是这样的回答。
马连城默默起身,跺开几步,走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公子想必尊贵无比,马连城草鄙之人,恳求一见,日后甘为驱使,决不食言。”
“哦?”神算子微微一笑,“不知马王为何求见我家公子?”
“马连城虽久居塞外,对中原风土人情也略有耳闻:传闻辟邪少主剑术无双,神采过人,帐下网罗一批先生这般风神俊秀人物辅佐,更有德高望重的庄靖王竭心效力,在朝在野,声势中天,我马连城今有急事相求,恳请吴先生代为引荐。”
神算子听着马连城掷地有声的话语,看着他中正厚实的脸,仍然只是淡淡说道:“看来这事很棘手,使得马王笃信只有公子能够办成,不知马王是否听见外间另一种传闻?”
“不曾听闻。”
“公子把世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可以效用,随时奔走驱使之人,一种是无用之辈,死人。”
马连城看着神算子凉透心的笑容,重重一叹:“我本不欲涉身中原,更不想和朝野有任何牵连,看来此次只能破例了。”
神算子一拱手,嘴角含笑,斯文至极,仿似刚才冷漠的话语不是自己所讲。“待公子回府,我代马王通传。”
惨淡揪心半载,终于在扬州白凤楼上得见传闻中的少年。
扬州通街两方街道封锁,楼外青石街面静寂无声。
白衣少年如帝王一般盘踞在雕花主座中。繁复不知的宫廷长服,丝线饰边的文锦纹,一层一层地如云雾缥缈,那双冷鸷的眸子,马连城注视一眼,让他觉得除了辟邪少主不做他想。
在马连城利索说出心里的请求后,辟邪少主注视他脸庞的目光不变,语气堪比寒冬深雪:我只要你一个马队,一场胜仗。
回首往事,马连城目视苍远江山,立于绝崖之上,微感唏嘘。
在布局今日三猿峡战役之前,马连城亲自敦促琉璃火,通过重重生www.Freexs.Cc死考验,稳妥运送武州后,才换来最终尘埃落定的这句话。
少主的目的是引辽人入毂,如今走到这一步,他知道此战的份量。
无论生死,今日势必一战,而且是浴血一战。
下方山道远处,黄烟滚滚,延绵不断的旌旗飘荡,人头马匹如同沸水一般翻腾。
马连城一挥手,身后雪影营骑士一肃军容,一手安抚上了夹嚼的马头,一手紧握矛戟,双目凛凛,如同雄鹰展翅欲翔。马连城回头凝视一眼,那一眼如万古矗立的松霭山观,亘古无言。
“听我号令,蒙住马眼,只准向前,是儿郎的跟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