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安静下来,夏枢就有些心虚。
他偷偷瞄了一眼自家阿爹,见人正低声安抚他泪流不止的阿姐,没注意到他,赶紧跟扔烫手山芋似的将手里的竹竿扔到角落里的杂物堆上,还装模作样地拍了拍手。
眼睛滴溜溜左顾右看了一会儿,他终于鼓足勇气,走向门口的两人,咳了一声,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一本正经地道:“阿爹,有没有感觉好点儿了?我扶你回床上吧。”
夏海抬头看向他,眉头一皱:“你腿怎么了,怎么一瘸一拐的?”
夏枢被他突然皱起来的眉头吓的心脏差点没跳出来,还以为是自己太凶了,要挨训了,谁知道阿爹是问这个。
他松了口气,一瘸一拐地蹦上前,笑嘻嘻地挽住夏海的胳膊,和夏眉一左一右把人扶往:“不小心踩到陈刺了,一会儿阿姐给我根绣花针,把刺挑出来就好了。”
夏眉这才发现他没穿鞋,也不顾不上流泪了,忧心道:“怎么没穿草鞋?光着脚叫别人看到了,又要在背后说你不像个双儿了。”
“太急了,没顾上。”夏枢缩了一下脚丫子,有些不好意思。
大早上露水重,草鞋里进了水再踩在草叶上,穿着滑不溜秋的,不舒服不说,也太费鞋了。他为了省事儿,就脱了放在田头,光着脚下田拔草。
刚刚跑的太急,他给忘了,取竹竿踩到旁边的陈刺上,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光着脚的。
怕被阿姐继续揪着不放,夏枢忙转移话题道:“马上就穿。咱们还是把阿爹先扶到床上吧,外边有风。”
“对,外边有风,阿爹感觉怎么样?”夏眉被转移了注意力,手摸了摸夏海的额头,担忧道:“烧有没有退点?”
夏海被扶着往屋里走,他烧的昏昏沉沉,浑身无力,闻言也只是低低地咳了一声:“好多了,不用担心。”
将夏海扶到床上,夏眉、夏枢两姐弟都松了口气。
夏枢见夏眉的眼睛通红,心情低落,夏海又半合着眼,眉头紧锁,忙试探着道:“阿爹你好好养身体,别担心阿姐,有我在,绝不叫他们把阿姐抢走的。”
夏海睁开沉沉的眼皮,视线移向他,见他眼睛骨碌碌转,不停地偷瞄自己,一副想帮着担事儿又怕挨训的模样,心中一时愧疚难言。
他没有训夏枢,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以后必不可再如此,阿爹就算再无能,也不能叫你再毁了名声。”
“我又不在乎。”夏枢见他没生气,笑嘻嘻地凑到他跟前,仰着小下巴,得意地拍了拍胸膛道:“我超能打的,他们来一个我打走一个,总不会叫阿姐被欺负的。”
夏海听的脸一沉:“你……”
“哎呀,草鞋落地头了。”夏枢一见他变了脸色,忙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往屋外蹿:“阿爹,你好好休息,我回田里拔草去啦。”
“哎,爹你休息一会儿……小弟,你等等,我给你找根绣花针把刺挑出来。”夏眉给夏海拉好被子,赶紧跟了上去。
屋内很快就剩夏海一个人了。
没有儿女在身边,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终于憋不住,重重地锤了一下床板,露出了痛苦决断的表情。
院子里,夏枢坐在门槛上,腿高高翘起,搭在夏眉膝盖上。
夏眉不嫌弃他跑的脏兮兮的脚,直接抱在怀里,捏着绣花针轻轻刺进他脚底板,慢慢地向外挑拨着那根刺,心疼道:“都流了那么多血,疼不疼?”
夏枢疼的手抓紧了门槛,背靠着门框,眼泪汪汪,嘶嘶吸气,嘴上却口不对心道:“不疼。”
夏眉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手上的动作放的更轻了。
院子里一时间静悄悄的。
半柱香之后,指节长的陈刺被夏眉挑了出来。
她起身将绣花针放回到针线筐里,拎起一双新草鞋放到夏枢跟前:“这是昨儿个给你编的,以后可不能再忘了穿鞋。”
“嗯。”夏枢随意应道,倒吸着凉气将脚放到草鞋上,拿着地上的树叶子,擦拭脚底板上的血:“金家儿子是怎么回事儿?”
夏眉的眼圈倏地就红了,垂头抠着手指,愧疚道:“都怪我没注意。”
夏眉鹅蛋脸白皮肤,头发乌黑,眼睛水亮,用夏枢有限的词汇来形容,那就是他从来没见过比他阿姐还漂亮的姑娘。
夏家是蒋家村的外来户,人丁单薄又穷困潦倒,家里长得好看的闺女,多得是人觊觎。
夏眉十六岁时,蒋老太太的三儿子蒋秀才就看上了她,并向夏家提亲。
蒋秀才相貌普通,但为人和善疏阔,性子和蒋家村人一点儿都不一样。
不止夏家长辈们满意,夏眉也开了情窦,于是两家人一商量,决定等夏眉十八岁,蒋秀才考过乡试之后,两人再行成亲。
原本是一门非常好的亲事,但蒋秀才乡试前夕,被蒋老太太的大孙子染上了水痘,人没撑过去,就这么去了。
蒋老太太未成亲的二儿子和四儿子早就对夏眉有心思,原先还按捺着,蒋秀才一死,两人连遮掩都懒得做了,为代替蒋秀才求娶夏眉争执不下,在蒋秀才的丧礼上大打出手,叫十里八乡看足了笑话。
蒋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伤透了心,活着的两个儿子又搞出大丑闻,差点没叫她气死过去。
兄弟阋墙,夏家这门亲事是不能要了。
但为了两个儿子能娶别人家的好姑娘,她就把脏水泼到夏眉身上,说是夏眉勾引的两人。
本来可能是为她两个未婚的儿子挽回名声的说辞,可说着说着,她自己都信了,到处说是夏眉克死她三儿子,又勾引她另外两个儿子。
夏家人都气疯了,夏枢二婶性子泼辣,直接找上门,和蒋老太太打了一架。
但夏眉的名声还是坏了,时不时的就有村里村外的流氓地痞来调戏她,占她便宜。
为此,夏枢没少和这些人打架。
夏枢虽是个双儿,但从小跟着夏海练过,有本事在身,平时被管的严,外表看着安静乖巧的很,但放开了性子打起人来,那叫一个心黑手狠,地痞流氓被揍过几次后,见了他就跑,再也不敢去招惹夏眉了。
但坏处是,夏枢的名声在十里八乡臭了。
不止地痞流氓们见了他跑,就是村里的孩子们,也被长辈教育见了他要绕道走。
金氏没说错,现在的情况是,除非有人眼瞎了,否则绝对没人会愿意娶他。
夏眉深恨自己给家里人带来麻烦,还连累了小弟的名声,影响小弟的婚事,但也知道顶着这张脸,麻烦会持续下去,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每天出门就把自己打扮的灰头土脸,邋里邋遢。
这一搞,嫌弃的眼光多了,但麻烦确实少了不少。
金氏儿子完全是个意外。
半个月前晒麦子,天突然阴沉,眼看着要下暴雨,她担心晒场里的小麦小弟一个人收不回来,就没来得及装扮,急匆匆地赶了过去。
谁知道就叫路过的金家儿子给看上了。
“不是你的错。”夏枢丝毫不觉得阿姐有问题,他眼神清亮坦荡,认真地看着夏眉,安慰道:“不用自责。”
夏枢生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恣意性子,夏眉被人欺负之前,他就不在乎别人说他长着一脸乖巧样,却不像双儿,天天招猫斗狗,没个安分的时候,夏眉被人欺负之后,他就更不在意名声了。
毕竟阿姐都被欺负到头上去了,他要名声有屁用?
而且,就十里八乡的那些未婚男人们,他们看不上他,他还看不上他们呢?
力气没他大,不仅干活儿不如他,打架也不如他,最最关键的是,没一个长得好看的。
没错,长得黑不溜秋的夏枢就是个看脸的。
男人们要求双儿必须勤劳、温顺、乖巧、听话,夏枢对男人也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可以比他弱,可以没他能干,但必须长得好看。
夏枢根本不在意周围那些歪瓜裂枣们,也无意去委屈自己的性子讨好他们。
他活得潇洒的很。
穿上草鞋,夏枢扶着门框单脚跳起来,见夏眉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扬声劝道:“别多想,有我在,总不会叫他们逼婚,让你受欺负的。”
阿姐心灵手巧,不仅编的草鞋穿起来合脚、舒服,家里地里的活儿也都干的比旁人好。
就是性子善,性格又太细腻敏感了。
金家虽有良田几十亩,但金家儿子不是良人,他头婚媳妇去年的时候死了,据邻里们私下八卦,人是被他虐打致死的。
所以以夏眉的性子,嫁过去只会受苦。
夏枢就是豁出去,也不会叫夏眉被逼嫁给这样的人的。
夏眉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嘴唇颤了颤,她想说些什么,但却没能说出来,只背过身,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夏枢见不得她这样,忙转了话头,脸上堆起笑,拉了夏眉的衣袖,讨好地摇了摇,撒娇道:“差点忘啦,今天的事,阿姐要帮我在二婶面前圆一下,好嘛?”
夏眉确实被转移了心思,闻言破涕而笑,哭笑不得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原来你还怕二婶训斥你呢,看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我还道你把她抛到脑后了呢。”
夏枢瞬间苦了脸,双手合十地冲夏眉拜了拜,软声道:“好阿姐,行行好吧。”
二婶什么都好,就是一心想让他做个温顺、乖巧的双儿,要是让她知道自己今天凶悍地拿着竹竿打人,准得好一顿训。
夏眉还能咋样,小弟虽然行为出格,但却是为了她,她怎么会不为他遮掩?
“放心吧。”夏眉摸了一下他的脑袋,见他愁眉苦脸的模样,憋不住笑出声来。
姐弟两个之间的氛围顿时轻松了许多。
日头不高,家里也没什么事。
见夏眉开始收拾狼藉的院子,夏枢就找了根木棍撑着,一瘸一拐地出了门,找到在晒场里看别人斗蛐蛐看入迷了的邻家小双儿,取回草筐。
“小枢哥哥,我昨儿个抓了好几只漂亮的蝈蝈呢。”小双儿屁颠颠跟在夏枢身后,眼巴巴地拉着他的袖子。
“不叫狗蛋儿哥了?”夏枢停下脚步,斜眼瞧他。
“啊!”小双儿,也就是小猫儿惊的一下子捂住了嘴巴,瞪大眼睛:“我真的叫狗蛋儿哥了吗?”
夏枢:“……”
他额角跳了一下,伸手捏着小双儿黑瘦的没二两肉的脸颊,咬牙切齿道:“别再说那几个字了!”
想他夏枢武艺高强,威风堂堂,“狗蛋儿”这名头,实在有辱他的门面了。
他原本是想改“夏狗蛋儿”为“夏霸王”的,但刚被小猫儿叫了几天“霸王哥哥”,就被他阿爹和二婶给知道了,那场面简直惨不忍睹。
阿爹捂着肚子一阵爆笑,二婶则拎着竹竿对着他一顿爆炒。
后来爷俩一起被二婶训斥了半天,他“霸王”的名头也被阿爹迫于压力给收了。然后由二婶做主,让家里唯一的文化人,他堂弟夏鸿翻遍经书子集,给他起了个正式的名字——夏枢。
“夏枢”虽然不霸气,但比“狗蛋儿”好听多了,夏枢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但邻里都喜欢叫贱名,“夏枢”这个称呼除了夏家人和小猫儿,很少有外人叫,起了新名也跟没起一样。
“可能是太急了,下次一定注意啦。”小猫儿赶紧拍胸脯保证,随即又拉住夏枢的袖子,眼巴巴道:“小枢哥哥,你啥时候去卖蝈蝈呀,带我一个呗。”
“就这两天吧。”夏枢抓了抓脑袋。
虽说麦季刚结束,但蒋家村田租高,交了田租和田税后,收入的粮食也勉强只够一家子的口粮。
手里没钱,阿爹受伤就一直不让找大夫来看,说熬熬就过去了。
谁知道熬着熬着,熬到新伤没好,旧伤复发,小病就熬成了大病,昨天晚上烧的连床都起不来了。
今儿个早上,一家子联合起来说服阿爹,他才同意叫大夫过来看看。
然后二叔二婶连早饭都没吃,就去京里找大夫了,估计中午就会回来。
夏枢估摸着,家里的钱付了诊费后,余下的也就只够买两三服药。
他得趁着这两天,多抓些蝈蝈了。
到时候拿到京城卖了,给阿爹凑些买药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