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赤子(1 / 1)

创始人 王强 2946 字 3个月前

再次飞抵成都的许克简直像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出了双流机场便一头钻进出租车,不敢再去格恩公司的合同饭店——总府皇冠假日酒店,而是直奔锦江宾馆。保罗已经代表格恩成都分公司全体员工以及广大成都市民包含黑白两道正式宣布许克为不受欢迎的人,许克感觉颇有一种单刀赴会的危机四伏却毫无关云长的英雄豪迈。

其实最近这几天里许克在北京的格恩中国区总部过的也是非人的日子。保罗曾经提到的指派许克支援德塞克项目的所谓老板就是格恩中国区主管销售的副总裁,下辖大客户部、业务发展部并督导各分公司销售业务。这位副总裁确实是保罗业务线上的直接老板,但并非许克的顶头上司,而是他的老板的老板,所以从级别而论保罗比许克高出一级。许克自从在机场陪德塞克的顾先生洗过脚,头疼就一直折磨着他,挥之不去。这也难怪,仿佛有两个人在他脑袋里打架,焉能不痛?一方坚称应以公司利益为重,只要能使公司赢得德塞克项目就该去做,难道宁肯丢掉项目也要维护公司的区域划分和客户归属的条条框框?拿公司俸禄就当为公司分忧,即使担上恶名也要争取为公司赢得项目;另一方断喝一声“呸”,难道你真是为公司利益着想,就没掺杂半点个人目的?我看你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和私欲,如果能拿下成都分公司已注定输掉的德塞克项目,奖金提成倒在其次,从中给你带来的成就感不正是你一直孜孜以求的吗?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虽让许克头疼欲裂但总算斗出了结果,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许克先找到自己的顶头上司——业务发展部的头儿,把会晤顾先生的情况禀报完毕,尚未来得及阐明自己的想法,拥有丰富政治经验的头儿已经摆手加以制止,说这事涉及到分公司跟踪的项目,咱们做业务发展的和销售的关系向来敏感,还是先听听老板怎么说吧。头儿是个很负责的人,专门为许克约好时间并亲自把许克领到销售副总裁的办公室,虽然其后便不发一语,但一直坚持作陪到短会结束,让许克很是感动。

副总裁是个从香港去了美国又从美国来到北京的人,岁数不到五十,真可称得上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他首先称赞许克很有主人翁精神,让许克都觉得自己真不愧是模范员工。老板的老板比老板更加老到,他连让许克转述顾先生所言的机会都不给,更不消说听许克表达意见,立刻叫秘书安排成都的保罗一起来个电话会议,在等候接通时解释说,这样重要的第一手信息,应该让保罗也第一时间听到。

保罗的加入就注定这个短会将无果而终。虽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既然有保罗在场许克就不好把顾先生说的那些很重的话原样转述,修饰润色之后效力也就大为降低。保罗的辩解却很强有力,首先,指出顾某一贯倾向于西门子等竞争对手,虽然保罗带领成都分公司团队针对顾某做了很多工作(具体工作细节当然没谈),但顾某对格恩的敌视与日俱增(令人怀疑这工作究竟是怎么做的,但许克没敢指出来);其次,德塞克项目的决策方式为委员会投票表决,并非顾某一人说了算,保罗正大力对其他参与决策人员做工作以抵消或抑制顾某的破坏性;第三,顾某与许克一席谈的目的即使算不上反间计,也是想打乱我方阵型,在关键时刻变更项目归属无异于自毁长城;第四,很感谢许克及时通报信息以及长期以来的支持,郑重建议公司在赢得德塞克项目后对许克予以表彰和奖励。

电话会议结束后许克控制不住还是把顾先生的原话以及自己的想法讲了出来,副总裁沉吟半晌,思维过程大体如下,其实这也是绝大多数老板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的思维模式:感性判断在许克和保罗二人中更应该听谁的——理性分析不听许克的建议风险如何——理性分析听了许克的建议风险又如何——理性比较两者风险——最终感性拍板拿主意。主意便是:“Kevin,我看这样,我们内部不要搞什么大变动,Paul还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Tony是销售代表,你来支持。但是面对客户的接口要做一些调整,由你来面对顾先生,Paul 和Tony面对客户的其他人,你们之间随时沟通协调。”

副总裁的决策很睿智、很漂亮,但是却犯了一个极常见而又极易被忽略的错误,也是大多数老板都经常有的一种错觉——总以为他们也是客户的老板。许克张了张嘴很是无奈,要知道指出老板的疏漏很像拿棍子拼命去捅头顶的天花板,捅下来什么都会把自己砸得不轻,即便只飘落些灰尘也足以把眼睛迷住。许克的头又开始疼,但仍坚持阐明自己的观点:“问题在于,客户可能不会接受我们这样的安排。顾先生是弱电配套项目的负责人和委员会的召集人,他怎么会容忍Paul背着他去做委员会其他成员的工作?如果在公开场合我和Paul一起出现,恐怕顾先生以后也不会再搭理我。”

身为领导被下属质疑,滋味一定不好受,如果偏巧这个质疑还很难解决,则滋味更不好受。领导的反应大致三种,要么采用高压态势,把质疑者连同质疑本身一起拍死;要么装没听见,顾左右而言他;要么发动群众智慧,把质疑奉还给质疑者。副总裁温和地问:“那Kevin你有什么解决方案吗?”

许克侃侃而谈:“顾先生是这个案子的核心人物,只有搞定他我们才有赢面。顾先生已经讲明他不会同成都分公司合作,我们就应该把这个项目拿过来由总部直接跟踪,客户一定会觉得我们对他们很重视,心理上不会再有抵触。可以挑一位北京的负责大项目的销售来负责这个案子,我来支持。Paul和成都的团队可以在内部参与,但不再面对客户,等将来拿下合同再从总部转回给他们去做售后的本地服务。”

副总裁不置可否,业务发展部的头儿望着许克欲言又止。事后他把许克拉到自己房间说你怎么不在其位乱谋其政,异想天开得很。总部与分公司的合作向来棘手,何况这种半途换将的,大客户部那帮猴儿精怎么会有人愿意接这种烂摊子,就算有傻瓜答应接手,公司也不愿意拿出两份提成,而成都分公司和大客户部谁肯只拿百分之五十?你以为人家都像你这么大公无私吗?

但当时的许克却一头雾水,不明白其中端倪。 “我看还是你们和Paul协调吧。”副总裁开始和稀泥,“或者,Kevin你来替换掉那个Tony,在这个项目上你临时向Paul汇报,Paul不再见客户,由你出面做客户工作。”

“这怎么行呢?”许克不禁脱口而出,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在保罗的直接摧残下怎么可能赢得项目,“我宁愿Paul和Tony继续挂名负责这个项目,将来的提成也都给他们,我一分钱都不要,只要他们绝对不再干涉我的工作。所需的技术支持等资源我希望能从北京抽调,配合我去成都打单。”

许克的老板和老板的老板相视一笑,副总裁像是在讥笑说你们部门怎么会有这种人才,业务发展部的头儿像是很惭愧地讪笑说抱歉让这位活宝给您添麻烦了。但许克看不透这些,他只听到副总裁说:“那就先这样吧,Kevin你和Paul通个电话,把这些情况好好给他沟通一下。”许克正惊讶怎么能让他去对保罗宣布这些呢,头儿却已经把他拉出了副总裁的办公室。

头儿后来也提醒过许克,不要光想着合同签下来你什么奖金提成都不要,如果项目输了责任算谁的?但那时的许克正被心中的英雄主义和大无畏精神烧得晕乎乎的,只憧憬着自己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辉煌时刻,根本没听进去。

许克给保罗打电话的时候感觉简直是一场噩梦,后来才意识到那只是一场噩梦的开始。保罗做何反响不难想象,令许克意想不到的是不到中午他就发现整个北京总部全都开始用异样的眼神看他,原来保罗放下电话就向成都的同仁下达指令,大家同仇敌忾地拿起各自的分机或手机,保罗逐一打给在北京的全体经理以上人员,托尼打给在北京的全体销售人员,其他做技术的、做财务的、做人事的、做行政的也都打给他们各自同部门同级别的人员,目的只有一个——让人民都知道,许克是个两面派。

许克的本能反应是尽一切可能抓一切机会为自己辩解,仿佛祥林嫂似的向每个人诉说,却发现事与愿违,辩白后的结果更糟。当大家听到他宁可一分钱提成奖金都不要,纯粹是不想眼看公司丢掉项目才挺身而出的,便一致行动起来对他投以极度的鄙视。许克起初不解,慢慢才琢磨过来,原来在外企里贪婪没什么不对,彼此抢单子争功图利再正常不过,人们对胜利者反而会生出一种敬仰与钦羡;但不为钱财却一心只想出风头就是大大的不对了,因为钱财虽然宝贵但总能再生或流转,而发展空间却是极其狭小且有限的,不惜把别人踩在脚下向上爬的人最让人不齿。在外企里虚伪也没什么不对,但是如此露骨的虚伪、把众人都当成傻瓜,简直就令人神共愤了。几轮公关战役过后保罗和托尼乃至整个成都分公司都俨然成了大家同情的对象,而许克却成了千夫所指,他本想采用鸵鸟战术视而不见,却发现有个很严重很现实的问题摆在面前:北京的售前支持部门竟然没人愿意随他去成都,他成了光杆儿小卒。没办法,谁让你想当英雄,而英雄向来都是孤独的。

许克来成都的事只有他的头儿一人知道,也没敢惊动部门秘书和公司行政部为他预定机票和酒店,自己跑到机票代售点买的机票,又在告知顾先生行程时拜托他让下属订好锦江宾馆,以便和在此长期租住的德塞克外方沟通。许克下午刚住进来便打电话向顾先生报到,顺便询问晚上的饭局设在哪里好。顾先生说只打算叫上采购部门的几个手下随便聚聚,也不是什么正式宴请,简单点找个舒服些的地方就行,要不就皇城老妈吧。

几个人在皇城老妈定了间包房很随意地边吃边喝边聊,顾先生情绪很高,说由许克接手项目双方的沟通就顺畅多了,也能看出格恩公司的诚意与魄力,并嘱咐下属要和许克通力合作,争取把项目顺利实施,总之都是让许克听了既开心又放心的话,觉得自己纵然天大的付出也都值得。酒酣耳热之际,许克见来的都是男士而且和顾先生之间嬉笑怒骂百无禁忌,就笑着提议:“吃完饭找个地方活动活动吧,以前有朋友带我去过一个,好像在望江公园附近,感觉不错,服务那叫一个到位,门口居然有武警站岗,进去的时候还向我敬礼。怎么样,去尝试一下?”

“谁带你去的?不是那位只会打炮的Paul吧?”顾先生哈哈大笑。

“当然不是。求您别提他行吗?我怕扫大伙儿的兴。”

顾先生凑过来把手搭在许克肩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呀,四十岁以前关心的是一次能有多久,四十岁以后关心的是多久能有一次。老啦,心有余而力不足,你们几个年轻人去吧。”

许克看顾先生的样子不像是客套推托,倒像在这方面真的“淡”了,和在北京时判若两人,不禁有些诧异。后来与顾先生的下属闲聊时才知道原来德塞克财务部的一位会计已将顾先生彻底俘获,该会计不仅现金流控制得好,也将顾先生的力比多控制得收放自如,令顾先生只要在成都的地面上就除她之外既无心也无力尝试别的女人,这事在德塞克广为人知,传为美谈,外界也就渐渐有所耳闻。

既然顾先生没兴趣,许克也就没什么心思和那几位下属去活动,但还是热情不减地逐一相邀,顾先生也怂恿说你们去嘛去嘛,但几位下属都不傻,各自找出理由婉言谢绝,其中一位岁数稍大的最为襟怀坦白,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家的老南瓜对我讲过,要是有人请我去耍,我就说家里有,还是我专用的,不要外边公用的,呵呵。”几个人哈哈一笑,就此散席。

许克和顾先生同车回到锦江宾馆,刚想找个地方喝点东西,顾先生已经直奔电梯而去,嘴上说:“咱们抓紧时间,到你房间坐坐。”

许克住的是豪华间,名虽如此却是宾馆里档次最低的,房间不大甚至有些局促。顾先生反客为主地坐到仅有的一具单人沙发上,探身拍拍对面的床:“Kevin,来坐呀。”

“顾先生……”许克刚想问喝点什么就被打断。

“叫我Kenny,说过几次了嘛,咱们之间不要客气,都是为了把事情做好,怎么实在怎么来。” 顾先生再次拍拍床面,“Kevin,我没有看错你呀,我就知道你是个想做事也能做事的人。现在好了,两边的关系理顺了,人和人之间有了默契,就有可能深入地合作。以前我不放心呀。”

许克来之前仔细分析了面临的形势,他现在的差事很像负有特殊使命的密使,却不是“全权特使”,相反,既无权代表本方提出承诺也无权就对方的要求表态,只是信息的搜集者和传递者,比信使好不到哪儿去。他的上司业务发展部的头儿都根本不了解销售部门可以向客户做出哪些承诺,而他自己虽说当万金油参与的项目不少,但从未涉及公司和客户交易的核心内容,属于站在门槛上看热闹而已。如今真的代表格恩公司出现在顾先生面前,许克才意识到自己简直就是个“赤子”——赤条条无依无靠,却又空怀一颗赤诚的心。许克也分析过顾先生,既然他一再强调人与人之间默契的重要性,又撺掇许克将保罗取而代之,表明他很清楚要物色什么样的人、以及和这个人一起做什么事,而在国外多年的求学和工作经历让他形成了一种直来直去的风格,比本地客户要直接了当得多,按说他应该主动摊牌吧。许克也隐约感到顾先生一直在引导他,也许甚至是利用他,但许克想开了,如果顾先生能引导他拿到合同,被引导、被利用又有何妨。

许克深思熟虑之后发现他能说的只是:“Kenny,您已经看到我们公司在这件事的处理上真的体现了极大的诚意和魄力,老板让我专门来见您,就是要把您的想法和要求带回去。您也知道,我这个级别的不可能立刻给您什么承诺,但您可以放心的是我一定会准确地向公司转达您的全部意见,并尽我所能为您争取。”

顾先生笑道:“有句话叫事在人为,还有句话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两句话都对。关键要看是什么人在‘谋’,如果是我和你,就有了成事的基础。或者我们两个分分工,我来‘谋’,你来‘为’,其他的就由老天去定吧。”

顾先生又坐了不到半个小时便回他自己的房间了,许克却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写电子邮件,准备汇报给自己的老板以及老板的老板。他反复回味着顾先生交代的每句话、每个字,很直白却又很玄妙,听上去散乱无序又好像铺排有致。就在他第三遍检查完邮件正准备发出时忽然惊觉,这样的东西怎么能通过电子邮件系统传送呢?!恐怕连书面的东西都不该保留吧,他正想把文件彻底删除又有些心疼,绞尽脑汁字斟句酌写成的东西,还是先存在硬盘里吧,毕竟字字都是心血凝成啊。

腰酸背疼的许克觉得有必要犒劳一下自己,正打算去楼下的桑拿浴舒活一下筋骨、享受一下温存,手机上忽然收到一条短信,原来是兄弟们提醒他该在QQ群里开会讨论网站的事了。许克这才猛地想起,网站推出手机版公测已近一个月,但是既不叫好更不叫座,是得琢磨一下了,这样的方向是不是有问题?尤其是手机版上不便放广告,纯粹只是为部分网民多提供一个浏览方式的选择而已,值得吗?对了,明天要想办法去弄些空白发票,虽说今晚没陪客户去腐败,但公司里谁知道呢?这个名目还是要利用的,四、五个人,每人大概一千五,总共报六千块吧。“嗯,不错,”许克想,“六千块,网站的服务器托管费基本可以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