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每一个新时代都是由一项或多项新技术引领的。这些技术具有巨大的变革性，大到我们整个物种，小到我们的身体，都被其改变了。这样的变化使人类朝着一个全新的、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进发。
这个新方向引起生活近乎全方位的根本性变化。一两项技术是变革的“催化剂”，但这只标志着故事的开始，而非结束。想想第三纪，促成它的催化剂是书写和车轮。其技术本身就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但更重要的是它们掀起的所有变化。这些技术让我们形成了民族国家，民族国家制定法律法规，法律法规组建法庭，法庭又催生律师职业，一环套一环。民族国家也给了我们帝国统治，帝国通过修建道路来帮助军队运输，道路增加了平民的流动性，流动带来了文化的日益融合，文化又带来时尚和饮食的变化，而时尚和饮食又依次触发了其他改变。
这些二阶、三阶和四阶效应在整个文化中产生连锁反应，最终席卷一切。你可以研究这些连锁反应是如何改变社会的特定部分的。诸如对战争、艺术、家庭、宗教都有什么影响？它们又是如何改变经济、政治、教育或其他方面的？车轮和书写改变了那一切，或者，它们只改变了一些事物，然后这些事物又逐一改变了其他事物。
跟第三纪相比，第二纪并无不同。农业是其触发因素，它为我们带来了城市和劳动分工。但想想由此引发的所有连锁反应。城市需要城墙，建造城墙需要工人，工人需要支付工资，工资从哪儿来？征税就成为必需，征税创造了税务员岗位。这些岗位又组成了民事官僚机构，如此往复，无穷无尽。第一纪是由语言和火产生的，也同样改变了我们的狩猎方式、饮食习惯、居住环境和彼此的相处模式。它们的变化反过来又带来了其他变化。
我们现在所处的第四纪怎么样呢？最终会带来什么呢？第四纪发展的催化剂是AI和机器人，它们会提高生产率、增加财富、加速知识获取、延长寿命，以及改变我们讨论过的其他一切。但它的作用将远远超过我们的讨论范围。
举一个例子。当AI运用于无人驾驶时，会改变交通运输方式。继而使得人们根本无须拥有私家车，因为一辆车可以在你需要的时候来接你，当你下车的时候再自动离开。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就不再需要露天或室内停车场了，这将重塑地球上的每一个城市。或者，也许我们会保留我们的汽车，在里面装配办公室，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边坐车出行一边工作了。又或者，给汽车配备家庭影院系统，让我们可以在坐车时享受娱乐。
这仅仅是一个例子。AI和机器人还将产生无数的影响。我相信，它们的影响将遍及整个社会结构，并改变一切，但主要是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如果每个时代都将人类置于一个崭新的轨道，那么我们会走向何方？第四纪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会活得更久吗？还会有战争和饥饿吗？我们会利用业余时间做什么呢？人际关系将如何改变？我们将如何度过更长的生命？我们将如何使用虚拟现实技术？我们会使用新技术来提升我们的身体能力吗？我们能否战胜疾病，甚至打败最终的敌人——死亡本身吗？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困难等待着我们呢？隐私会消失吗？设计婴儿会让优生学重新流行起来吗？会有天生的富人和穷人吗？
当你思考AI、机器人以及我们所在的技术爆炸的二阶和三阶效应时，会提出很多问题，以上这些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整个世界都会改变。我们确实正沐浴在新时代的曙光中。现在，让我们来探索第四纪更广阔的世界。
进步还会持续吗？
20世纪中叶是一个痴迷于未来的时代。这里所说的未来，不仅是按部就班的未来，更是一个伟大、闪亮、自动化的未来。万物将变得越来越好，科学会给我们带来治愈一切困扰的方法。但现在，到了21世纪初，情况看起来并不那么乐观。对一些人来说，未来似乎更为灰暗，充满危险。因此，让我们客观公正地扪心自问，我们在过去几个世纪所享有的进步是否会在第四纪继续下去。
在这本书中，我提到了一些引发进步所需的要素。比如想象力、时间观念、知识的积累和扩展系统等等。但这些只是它发生的必要条件。到底什么才是它发生的充分条件呢？通过什么机制让事情变得更好？这个机制能被突破吗？
我们将“进步”视为理所当然，但它在生命形式中确实是前所未有的。几乎没有迹象表明现在的土豚、橡树或草履虫比它们10 000年前的同类生活得更好、寿命更长或更幸福。即使对人类来说，进步的概念也是一种新兴事物。如果你出生在1163年的法国，也就是人们开始建造巴黎圣母院(Notre Dame)的那一年，你可能活了80岁，但生命中的改变却少之又少，你甚至等不到那座大教堂完工就去世了。为什么会有改变？为什么从掌握语言到开发农业花了人类9万年的时间，而从研制出第一台计算机到iPhone问世只用了60年？为什么修造巴黎圣母院要用182年的时间，而建成帝国大厦只需要410天？因为我们有了“进步”，一种让事情变得更好的方法。
“更好”是这里的关键，也就是进步的有趣之处。尽管有一些磕磕绊绊，但总体仍是上升趋势。现在的形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如果你今天早上碰巧听到这个消息，可能很难接受，但这是真的。一个简单的思维实验可以证明这一点：选择一个过去的时间。可以是20年前，100年前，1000年前，10 000年前，任何时候都可以。然后在你的脑海中旋转地球仪，选中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然后选择任何你想要衡量进步的指标，比如预期寿命、婴儿死亡率、受教育的机会、个人自由、生活水平、妇女地位、独立自治等等。无论你选择什么地点，什么时间，除了少数特例，今天的情况都比那时好。1950年也是如此。1950年的情况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好。同理还有1900年、1800年、1700年。我们很可能推测，到2100年，情况还将会如此。进步确实存在，这充分说明我们作为一个物种是很优越的，因为我们依赖于合作、诚实和仁慈，还具有无私和同理心。
进步不仅使我们的世界更加美好，也使其更加繁荣了。这是一件好事。繁荣程度的提高，与更好的教育、更现代化的医疗保健体系和清洁能源计划、更好的政府服务、更健全的基础设施、更少的童工、更多的森林覆盖、更多的自有住房、更高的个人储蓄、更高的教育水平、更快的网速等都息息相关。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们几百年来在世界各地、在各条战线上都取得了不间断的进步？进步的发生是源于文明和技术这两者的共生关系。文明是推动进步的基石。技术是我们用来增强人类能力的知识。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我们技术的飞速发展与文明的非凡进步互为滋养。二者相辅相成，水涨船高。
我们已经探索了技术，以及它在固定时间尺度内将性能翻倍的神奇能力。在发展的进程中，文明作为技术的平等伙伴，同样值得我们仔细审视。首先，文明是什么？威尔·杜兰特(Will Durant)和阿里尔·杜兰特(Ariel Durant)耗费半个多世纪的婚姻生活，共同创作了他们的11卷巨著《世界文明史》(The Story of Civilization)，本书开篇就给出了一个我所见过最准确的对“文明”定义：
文明是促进文化创造的社会秩序。它由四个要素构成：经济供给、政治组织、道德传统以及对知识和艺术的追求。它始于混乱和不安全感结束的地方。因为当恐惧被克服时，好奇心和建设性才会自由驰骋，人通过本能的冲动去理解和美化生活。
文明以一百种不同的方式推动进步：它为知识的提升准备了一个稳定的平台，同时也带来了所需的繁荣，因此维持生计不再是每个人唯一的工作。它建立了我们必须遵循的规则，设定了激励我们的奖赏。它促进了信息的自由流动，正如它的名字所暗示的，文明允许公民进行商议并解决冲突。它是法律规范，是创造，是科学探究，是教育制度。
因为我们有文明，我们才能发展文化。而文化让我们拥有了威廉·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路德维希·凡·贝多芬的《欢乐颂》、米开朗琪罗·博那罗蒂的《圣母怜子像》、J. K.罗琳(J. K. Rowling)的《哈利·波特》系列丛书以及林-曼努埃尔·米兰达(Lin-Manuel Miranda)的《汉密尔顿》(Hamilton)。
我们在通往文明的道路上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然而，我们的旅程还远未结束。正如瑞典医生汉斯·罗斯林(Hans Rosling)所说：“你必须同时在脑海中记住两种想法：一是世界正在变好，二是世界还不够好。”虽然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列出困扰我们这个世界的骇人听闻的暴行和不公，但一代又一代的人类在他们离开时，确实让这个世界比他们发现它时好了一点。这种累积效应，跨越几个世纪的复合利益，把我们带到今天。
文明会消失吗？是的。所以它必须代代相传。如果我们在这项任务上失败了，我们将再次成为野蛮人。我们比想象中更接近原始的自我。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威廉·戈尔丁(William Golding)将一个魔鬼的名字“别西卜(Beelzebub)”译为英文“蝇王”(Lord of the Flies)，将其作为他写的著作的标题。这么做的原因在于，本书讲述了关于文明的脆弱性和人类的野蛮本能轻易占据上风，与蝇王的恶行相呼应。我们的原始本性仍然潜伏在我们体内，这也许解释了为什么啃食带骨鸡肉，而不是使用工具剔骨，会增加孩子们的攻击性和不服从性。可能啃鸡骨头的行为会唤醒我们内心的野蛮人，让我们想起编码在我们DNA中的遥远记忆。
尽管文明可能会消失，可从历史的角度切入，它是有弹性的。毫无疑问，它的影响力时强时弱，但从长远来看，它是向上的态势。无论怎样阐述文明与进步的纠缠关系都不为过。你可以采用追溯时间，记录文明繁盛之地的方法，来讲述科学和物质进步的故事。
以2500年前的古希腊为例。那是一个多么进步的时代啊：文明繁荣，民主诞生，哲学发展，法治得到贯彻实施。厄拉多塞(Eratosthenes)计算了地球的周长。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使医学成为一门科学。西奥弗拉斯特斯(Theophrastus)给植物分类并命名。欧帕利努斯(Eupalinus)建造了一座宏伟的水渠，阿基米德(Archimedes)制造了他著名的螺旋扬水器(screw to raise water)[1]，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假设地球上的生命起源于海洋。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三个世纪后，文明在中国迸发。汉朝把中国统一在一个高效的官僚体制下，并见证了艺术和文化的巨大进步。在这种环境下，数学和科学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其中的一些在两千年内都不曾被其他任何地方所超越。
向前再迈进三个世纪，将你的焦点转移到罗马。罗马以其法典和高效的政府成为文明的缩影。罗马的和平给数百万人民带来了繁荣和稳定。在此期间，罗马人铺设道路和建造港口的技术发展得非常先进，沿用至今。
再快进700年到伊斯兰黄金时代(the Islamic Golden Age)[2]，当时北非、近东和中东的伊斯兰民族竭力从世界各地的文化中收集所有的书面知识，并将其翻译成阿拉伯语。这样的做法让他们在代数、几何学、三角学，甚至在发现微积分线索方面都获得了巨大进步，而这些线索在将近1000年的时间里都不曾在其他地方成形过。
回到现代，从过去的几个世纪直到今天，我们看到文明扩展到了生活的各个领域。而同一时期，我们目睹了史无前例的进步，这绝非巧合。文明和进步的步伐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也没有任何理由会减弱。只要技术进步，人类的生产力就会进步，文明也会随之进步。
但是，也许你在想，技术难道不是双刃剑吗？难道技术没有增强政府压迫人民的力度吗？难道邪恶和毁灭的力量没有随着每一次技术突破而增长吗？难道技术没有赋予那些喜欢破坏而非创造的人力量吗？难道不是19个人用价值25美元的美工刀劫持了价值2.5亿美元的飞机，并用它们给世界造成了2.5万亿美元的经济损失和数千人的死亡吗？
是的，这都是真的。大多数技术是中性的，可以用于好的也可以用于坏的目的。炸药可以用来修建一条穿山隧道，也可以用来炸毁一条隧道。冶金可用于制造刀剑，也可以制造犁铧。对我们来说幸运的是，绝大多数人类喜欢建设而非破坏。现代世界证明了这一点。它的存在只是因为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时候都是诚实的。想象一下，如果20%在网上订购商品的人对他们信用卡上的费用提出异议。他们可能会说：“确实有一个包裹送到了我家，但是里面只有一块砖头。”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信用卡将在一夜之间消失。它们能存在只是因为大多数人是诚实的。事实证明，我们大多数人的集体建设速度远远高于相对少数人的破坏速度。
一般来说，我们使用技术时都抱有善意。以互联网为例。那里的确存在不端行为。我们经常听说相关报道。但退一步看，整体情况显示有20亿人互相帮助。论坛随处可见，人们在上面发问，完全陌生的人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回答问题。在互联网上，互助小组、交流会议和有价值的信息一应俱全，所有这些都是个人的产物，他们的努力完全是无偿的。但他们还是这么做了，因为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们关心彼此。
喜剧演员巴顿·奥斯瓦尔特(Patton Oswalt)说得好：
如果人性天生邪恶，我们就不会走到今天这步。我们老早就把自己活活吃掉了。所以，当你发现暴力、偏执、狭隘、恐惧或只是普通的厌女症、仇恨或无知时，就直视它的眼睛想一想：“好的数量永远比坏的多，而且一直都是。”
没有人预言到互联网的出现，我们与它不期而遇。如今，使用它的目的与当初创建它的目的完全不同。现在的互联网并不是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DARPA)建立的[3]，因为互联网的理念在于，不限于某个机构，而是包括全世界的用户文件共享和通信网络，这与DARPA的初衷相悖。但事实证明，我们做到了。一旦我们拥有了它，一旦我们开始想办法用它来做些什么，各种稀奇古怪、出乎意料的事情就发生了，其中的很多都展现了我们最好的一面。没有人猜到会有一场开源运动(open source movement)，在这场运动中，大量的程序员会与他人自由共享他们编写的代码。没有人察觉知识共享和其他权利结构的兴起，其允许人们自由地分享他们所创作的东西。没有人预见到维基百科，在那里人们不仅无偿工作，而且还匿名。
那么，进步还会继续吗？当然，只要技术进步，因为这就是生产力提高的原因。纵观人类历史，按照净计算，我们已经利用我们不断提高的生产力改善了世界。10 000年来，善已经战胜了恶。
我们前面探讨过的技术的双重力量有一个微妙但重要的含义。如果技术真的能加倍、加倍、再加倍，那就意味着我们最终能够解决所有纯粹的技术问题。如果一个问题完全是技术性的，那么这就意味着它有一个技术性的解决方案，随着技术力量的持续翻倍，我们会找到解决方案。由于我们往往会低估翻倍的速度，我们很可能会比预期的更快地解决这些问题。别误会我的意思。现实中有很多问题不是技术性的。仅举几个例子：嫉妒、仇恨、种族主义和贪婪。最终，我们面临的挑战是成为更好的人，而在这里，技术只能提供间接的帮助——有时还会带来伤害。但对于纯粹技术性的问题，我们将制订技术性的解决方案。
我们将看到哪些技术问题得到解决呢？这就是我们的下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