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王安石吕公著札子
[宋]欧阳修
臣伏见陛下仁圣聪明,优容谏诤,虽有狂直之士犯颜色而触忌讳者,未尝不终始保全,往往亟加擢用,此自古明君贤主之所难也。然而用言既难,献言者亦不为易。论小事者既可鄙而不足为,陈大计者又似迂而无速效,欲微讽则未能感动,将直陈则先忤贵权。而旁有群言,夺于众力,所陈多未施设,其人遽已改迁。致陛下有听言之勤,而未见用言之效,颇疑言事之职,但为速进之阶。盖缘台谏之官,资望已峻,少加进擢,便履清华。而臣下有厌人言者,因此亦得进说,直云此辈务要官职,所以多言。使后来者其言益轻,而人主无由取信,辜陛下纳谏之意,违陛下赏谏之心。臣以谓欲救其失,惟宜择沉默端正、守节难进之臣,置之谏署,则既无干进之疑,庶或其言可信。
伏见殿中丞王安石,德行文学,为众所推,守道安贫,刚而不屈。司封员外郎吕公著,是夷简之子,器识深远,沉静寡言,富贵不染其心,利害不移其守。安石久更吏事,兼有时才,曾召试馆职,固辞不就,公著性乐闲退,淡于世事,然所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者也。往年陛下上遵先帝之制,增置台谏官四员,已而中废,复止两员。今谏官尚有虚位,伏乞用此两人,补足四员之数,必能规正朝廷之得失,禆益陛下之聪明。臣叨被恩荣,未知报效,苟有所见,不敢不言,取进止。
——《欧阳文忠公文集·奏议》卷一四
上神宗论王安石
[宋]司马光
臣之不才,最出群臣之下。先见不如吕诲,公直不如范纯仁、程颢,敢言不如苏轼、孔文仲,勇决不如范镇。诲于安石始知政事之时,已言安石为奸邪,谓其必败乱天下,臣以谓安石止于不晓事与狠愎尔,不至如诲所言。今观安石引援亲党,盘据津要,摈排异己,占固权宠。常自以己意阴赞陛下内出手诏,以决外廷之事,使天下之威福在己,而谤议悉归于陛下。臣乃自知先见不如诲远矣。纯仁与颢皆与安石素厚,安石拔于庶寮之中,超处清要,纯仁与颢覩安石所为,不敢顾私恩、废公议,极言其短。臣与安石南北异乡,取舍异道,臣接安石素疎,安石待臣素薄,徒以屡尝同寮之故,私心眷眷,不忍轻绝而预言之,因循以至今日。是臣不负安石而负陛下甚多,此其不如纯仁与颢远矣。臣承乏两制,逮事三朝,于国家义则君臣,恩犹骨肉,覩安石专逞其狂愚,使天下生民被荼害之苦,宗庙社稷有累卵之危,臣畏懦惜身,不早为陛下别白言之。轼与文仲皆疎远小臣,乃敢不避陛下雷霆之威、安石虎狼之怒,上书对策,指陈其失,隳官获谴,无所顾虑,此臣不如轼与文仲远矣。人情谁不贪富贵、恋俸禄,镇覩安石荧惑陛下,以佞为忠,以忠为佞,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不胜愤懑,抗章极言,自乞致仕,甘受丑诋,杜门家居。臣顾惜禄位,为妻子计,包羞忍耻,尚居方镇,此臣不如镇远矣。
臣闻居其位者必忧其事,食其禄者必任其患,苟或不然,是为盗窃。臣虽无似,尝受教于君子,不忍以身为盗窃之行。今陛下唯安石之言是信,安石以为贤则贤,以为愚则愚,以为是则是,以为非则非,谄附安石者谓之忠良,攻难安石者谓之谗慝,臣之才识,固安石之所愚,臣之议论,固安石之所非,今日所言,陛下之所谓谗慝者也。伏望陛下圣恩,裁处其罪。若臣罪与范镇同,即乞依范镇例致仕,若罪重于镇,或窜或诛,所不敢逃。
——《宋诸臣奏议》卷一一五
二程子论王荆公
问:“荆公可谓得君乎?”曰:“后世谓之得君可也,然荆公之智识,亦自能知得,如《表》云:‘忠不足以信上,故事必待于自明;智不足以破奸,故人与之为敌。’智不破奸,此则未然;若君臣深相知,何待事事使之辨明也?举此一事便可见。”曰:“荆公‘勿使上知’之语,信乎?”曰:“须看他当时因甚事说此话。且如作此事当如何,更须详审,未要令上知之;又如说一事,未甚切当,更须如何商量体察,今且勿令上知。若此类,不成是欺君也?凡事未见始末,更切子细、反复推究方可。”
——《河南程氏遗书》卷一八
问:“如荆公穷物,一部《字解》,多是推五行生成。如今穷理,亦只如此著工夫,如何?”曰:“荆公旧年说话煞得,后来却自以为不是,晚年尽支离了。”
“《易》有百余家,难为徧观。如素未读,不晓文义,且须看王弼、胡先生、荆公三家。理会得文义,且要熟读,然后却有用心处。”
——以上《河南程氏遗书》卷一九
伯淳先生尝曰:“熙宁初,王介甫行新法,并用君子小人。君子正直不合,介甫以为俗学,不通世务,斥去。小人苟容谄佞,介甫以为有才,知变通,适用之。君子如司马君实不拜副枢以去,范尧夫辞修注得罪,张天祺以御史面折介甫被责。介甫性很愎,众人以为不可,则执之愈坚。君子既去,所用小人争为刻薄,故害天下益深。使众君子未与之敌,俟其势久自缓,委曲平章,尚有听从之理,则小人无隙可乘,其害不至如此之甚也。”
王介甫为舍人时,有杂说行于时,其粹处有曰:“莫大之恶,成于斯须不忍。”又曰:“道义重,不轻王公;志意足,不骄富贵。”有何不可?伊川尝曰:“若使介甫只做到给事中,谁看得破?”
——以上《河南程氏外书》卷一二
明道先生曰:“必有《关雎》《麟趾》之意,然后可行《周官》之法度。”
——《近思录》卷八
辨奸论
[宋]苏洵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事之推移,理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忮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夷狄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则吾言为过,而斯人有不遇之叹,孰知其祸之至于此哉?不然,天下将被其祸,而吾获知言之名,悲夫!
——《皇朝文鉴》卷九七
王荆文公年谱
[宋]詹大和
真宗皇帝天禧五年辛酉
公生于是年。
仁宗皇帝庆历二年壬午
公二十二岁。杨寘牓中甲科,以秘书郎签书淮南节度判官厅公事。时韩魏公作镇。公后有《入瓜步望扬州》诗:“白头追想当时事,幕府青衫最少年。”又,魏公挽词亦有述。
庆历三年癸未四年甲申
在扬州。有《忆昨示诸外弟》等诗。
庆历五年乙酉
有《与徐兵部书》。
庆历六年丙戌
《马汉臣墓志》曰:“庆历六年,汉臣从余入京待进士举。”盖扬州官满,是年方趋京师。寻授明州鄞县宰。
庆历七年丁亥
曾子固作《喜似赠黄御史》曰:“五年时,送别介父于洪州。”又曰:“介父时为县于鄞。”盖庆历七年也。公有“自县出,属民使浚渠川”等语,及《经游记》《鄞女墓志》并诗。
庆历八年戊子
作《县斋诗》:“收功无路去无田,窃食穷城度两年。”又:“到得明年官又满,不知谁见此花开。”
皇佑元年己丑
二月二十八日,刻《善救方》,立之县门外。
皇佑二年庚寅
《别鄞女》诗:“年登三十已衰翁。”公生辛酉,是岁庚寅,三十矣。
皇佑三年辛卯
改殿中丞、通判舒州。是年召试馆职,有状免试,发赴舒州。
皇佑四年壬辰
到舒。有《答平甫》等诗:“只愁地僻经过少,旧学从谁得指南?”
晚封舒国,谢表亦云:“惟兹邦土之名,昔者宦游之壤。”
皇佑五年癸巳
是年,欧阳文忠公奏:“伏见殿中丞王安石,德行文学为众所推,守道安贫,刚而不屈,久更吏事,兼有时材。曾召试馆职,久而不就。乞用此人充补谏官。”公以祖母年高辞之。是年祖母吴氏卒,曾子固志其墓亦载此。
至和元年甲午
免试特除集贤校理。公有状,以私计辞。欧阳公言:“群牧司领内外坊监,判官比他司俸入最优。”乃以公兼群牧司判官。
至和二年乙未
王逢原寄公诗:“借使牛羊虽有责,独于凤鸟岂无嗟。”是年有酬答等诗。
嘉佑元年丙申
公《上执政》书曰“方今仁圣在上,而安石得以此时被使畿内,而有不乐于此”云云。王逢原有送公行畿县诗,公亦有酬答。
嘉佑二年丁酉三年戊戌
改太常博士、知常州。谢表云:“比在群牧,常求外官。伏蒙朝廷改职畿县,未试贤劳之力,已缠悸眩之痾。区区本怀,恳恳自诉。”遂承优诏,特与便州。
嘉佑四年己亥
有《酬提刑部学士》诗:“曾咏常州送主人,岂知身得两朱轮。”盖先曾有诗送沈康知常州也。
嘉佑五年庚子
改江东提刑。有《寄沈鄱阳》,并《度麾岭寄孙莘老》等诗。
嘉佑六年辛丑
除三司度支判官。寻除直集贤院。
嘉佑七年壬寅
除同修起居注,力辞不许。寻除工部郎中、知制诰,纠察在京刑狱,管幹三班院。
嘉佑八年癸卯
仁宗皇帝登遐。
英宗皇帝即位。是年八月,丁母忧,事见《送陈和叔》诗引。
治平元年甲辰二年乙巳
公持服。
治平三年丙午
十一月,有状辞赴阙,乞分司于江宁府居住。
治平四年丁未
英宗皇帝登遐。
神宗皇帝即位。起以故官知江宁府。状辞赴阙,且乞分司。又状辞江宁府,若未许分司,则乞一留台宫观差遣。不许,冬方就职。谢表云“先帝登遐,既不获奔驰道路。陛下即位,又未尝瞻望阙廷”云云。
熙宁元年戊申
除翰林学士。
熙宁二年己酉
以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
熙宁三年庚戌
十月,自参知政事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史馆大学士。
熙宁四年辛亥五年壬子六年癸丑
作相。
熙宁七年甲寅
以观文大学士知江宁府。
熙宁八年乙卯
自金陵复拜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是年以《经义》成,进加左仆射兼门下侍郎。未几,丧子雱,复求去位。
熙宁九年丙辰
以使相再镇金陵。到任未几,纳节与平章事。恳请数四,乃改右仆射。未几,又求宫观,累表得会灵观使。
熙宁十年丁巳
是年,大礼加恩,特授开府仪同三司、舒国公。再恩,方改特进,封荆国公。
元丰元年戊午
食观使禄,居钟山。有《示蔡元度》诗、《寄吴氏女》等诗。
元丰二年己未
有《半山园即事》《歌元丰》等诗。
元丰三年庚申四年辛酉
元丰五年壬戌
是年,《字说》成,进表系衔观文殿大学士、集禧观使、特进、上柱国、荆国公。
元丰六年癸亥
是年冬,公被疾。
元丰七年甲子
公引病,奏乞以住宅为寺,有旨,赐名“报宁”。既而疾愈,税城中屋以居,不复别造。
元丰八年乙丑
神宗皇帝登遐。
哲宗皇帝即位。
覃恩,公守司空,谢表曰:“居窃万锺,初未知于辞富;坐弥九载,方有俟于黜幽。”盖自熙宁十年至是食观使禄,适九年矣。又有《寄吴氏女子》等诗。
元佑元年丙寅
是年四月,公薨,赠太傅。
祭丞相荆公文
[宋]陆佃
维元佑元年,岁次丙寅,四月某朔某日某甲子,门生朝奉郎、试尚书吏部侍郎、充实录修撰陆某,谨以清酌庶羞,致祭于故司空、观文殿大学士、赠太傅、荆国王公先生之灵。维公之道,形在言行。言为《诗》《书》,行则孔、孟。孰挽而生?孰推以死?天乎人乎,抑莫之使?于皇神宗,更张治具。夔一而足,二则仲父。迨龙之升,奄忽换世。公则从迈,天不憗遗。呜呼哀哉!德丧元老,道亡真儒。畴江、汉以濯之,而泰山其颓乎?承学诸生,无问识否,斋戒是修,矧从公久。祝之使肖,成就长养。闻讣失声,形留神往。回也昔何敢死?赐也今将安仰?恸貌象之谁如,怳音尘之可想。呜呼已矣,病不请祷,葬不反筑,寄哀一觞,百身何赎!尚飨。
江宁府到任祭丞相荆公墓文
[宋]陆佃
维元佑七年,岁次壬申,某月朔某日某甲子,门生朝奉大夫、充龙图阁待制、知江宁军府事、充江南东路兵马钤辖陆某,谨致祭于故司空、观文殿大学士、赠太傅、荆国王公先生之墓。呜呼,法始乎羲,朴散而器。列灵嗣兴,文始具备。祖述宪章,约成六艺。大明西没,群星争丽。派别支分,散作百氏。历汉更唐,众说蠭起。天锡我公,放黜**诐。发挥微言,贻训万祀。卒相裕陵,真真伪伪。义兼师友,进退鲜俪。荆山鼎成,龙去不回。公从而上,梁坏山颓。某始以诸生,得依门墙。一见如素,许以升堂。春风濯我,暴之秋阳。今也受命,来守是邦。公之所憩,蔽芾甘棠。蕙帐一空,墓柏已行。俯仰陈迹,失涕沾裳。论德叙情,以侑一觞。尚飨。
——以上《陶山集》卷一三
荆国王文公祠堂记
[宋]陆九渊
唐、虞、三代之时,道行乎天下,夏、商叔叶,去治未远,公卿之间,犹有典刑。伊尹适夏,三仁在商,此道之所存也。周历之季,迹熄泽竭,人私其身,士私其学,横议蜂起,老氏以善成其私,长雄于百家,窃其遗意者,犹皆逞于天下。至汉而其术益行,子房之师,实维黄石,曹参避堂,以舍盖公,高、惠收其成绩,波及文、景者,二公之余也。自夫子之皇皇,沮、溺、接舆之徒,固已窃议其后。孟子言必称尧、舜,听者为之藐然,不绝如线,未足以喻斯道之微也。陵夷数千百载,而卓然复见斯义,顾不伟哉?
裕陵之得公,问:“唐太宗何如主?”公对曰:“陛下每事当以尧、舜为法,太宗所知不远,所为未尽合法度。”裕陵曰:“卿可谓责难于君,然朕自视眇然,恐无以副此意。卿宜悉意辅朕,庶同济此道。”自是君臣议论,未尝不以尧、舜相期。及委之以政,则曰:“有以助朕,勿惜尽言。”又曰:“须督责朕,使大有为。”又曰:“天生俊明之才,可以覆庇生民,义当与之戮力,若虚捐岁月,是自弃也。”秦、汉而下,南面之君亦尝有知斯义者乎?后之好议论者之闻斯言也,亦尝隐之于心,以揆斯志乎?曾鲁公曰:“圣知如此,安石杀身以报,亦其宜也。”公曰:“君臣相与,各欲致其义耳。为君则自欲尽君道,为臣则欲自尽臣道,非相为赐也。”秦、汉而下,当涂之士亦尝有知斯义者乎?后之好议论者之闻斯言也,亦尝隐之于心,以揆斯志乎?惜哉,公之学不足以遂斯志,而卒以负斯志;不足以究斯义,而卒以蔽斯义也。昭陵之日,使还献书,指陈时事,剖析弊端,枝叶扶疏,往往切当,然核其纲领,则曰“当今之法度,不合乎先王之法度”。公之不能究斯义,而卒以自蔽者,固见于此矣。其告裕陵,盖无异旨。勉其君以法尧、舜,是也,而谓每事当以为法,此岂足以法尧、舜者乎?谓太宗不足法,可也,而谓其所为未尽合法度,此岂足以度越太宗者乎?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公畴昔之学问,熙宁之事业,举不遁乎使还之书。而排公者,或谓容悦,或谓迎合,或谓变其所守,或谓乖其所学,是尚得为知公者乎?气之相迕而不相悦,则必有相訾之言,此人之私也。公之未用,固有素訾公如张公安道、吕公献可、苏公明允者。夫三公者之不悦于公,盖生于其气之所迕。公之所蔽,则有之矣,何至如三公之言哉?英特迈往,不屑于流俗,声色利达之习,介然无毫毛得以入于其心,洁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质也。扫俗学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术必为孔、孟,勋绩必为伊、周,公之志也。不蕲人之知,而声光烨奕,一时巨公名贤为之左次,公之得此,岂偶然哉?用逢其时,君不世出,学焉而后臣之,无愧成汤、高宗。君或致疑,谢病求去,君为责躬,始复视事,公之得君,可谓专矣。
新法之议,举朝讙哗,行之未几,天下恟恟,公方秉执周礼,精白言之,自信所学,确乎不疑。君子力争,继之以去,小人投机,密赞其决,忠朴屏伏,憸狡得志,曾不为悟,公之蔽也。典礼爵刑,莫非天理,洪范九畴,帝实锡之,古所谓宪章、法度、典则者,皆此理也。公之所谓法度者,岂其然乎?献纳未几,裕陵出谏院疏与公评之,至简易之说,曰:“今未可为简易。修立法度,乃所以简易也。”熙宁之政,粹于是矣。释此弗论,尚何以费辞于其建置之末哉?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人心也。人者,政之本也,身者,人之本也,心者,身之本也。不造其本而从事其末,末不可得而治矣。《大学》不传,古道榛塞,其来已久。随世而就功名者,渊源又类出于老氏。世之君子,天常之厚,师尊载籍,以辅其质者,行于天下,随其分量,有所补益,然而不究其义,不能大有所为。其于当时之弊有不能正,则依违其间,稍加润饰,以幸无祸。公方耻斯世不为唐、虞,其肯安于是乎?蔽于其末而不究其义,世之君子,未始不与公同,而犯害则异者,彼依违其间,而公取必焉故也。熙宁排公者,大抵极诋訾之言,而不折之以至理。平者未一二,而激者居八九。上不足以取信于裕陵,下不足以解公之蔽,反以固其意,成其事,新法之罪,诸君子固分之矣。
元佑大臣,一切更张,岂所谓无偏无党者哉?所贵乎玉者,瑕瑜不相揜也。古之信史,直书其事,是非善恶靡不毕见,劝惩鉴戒,后世所赖。抑扬损益,以附己好恶,用失情实,小人得以借口而激怒,岂所望于君子哉?绍圣之变,宁得而独委罪于公乎?熙宁之初,公固逆知己说之行,人所不乐,既指为流俗,又斥以小人。及诸贤排公,已甚之辞,亦复称是。两下相激,事愈戾而理益不明。元佑诸公,可易辙矣,又益甚之。六艺之正,可文奸言,小人附托,何所不至。绍圣用事之人如彼其杰,新法不作,岂将遂无所窜其巧以逞其志乎?反复其手,以导崇宁之奸者,实元佑三馆之储。元丰之末,附丽匪人,自为定策,至造诈以诬首相,则畴昔从容问学,慷慨陈义,而诸君子之所深与者也。格君之学,克知灼见之道,不知自勉,而戛戛于事为之末,以分异人为快,使小人得间,顺投逆逞,其致一也。近世学者,雷同一律,发言盈庭,岂善学前辈者哉?
公世居临川,罢政徙于金陵。宣和间,故庐丘墟,乡贵人属县立祠其上。绍兴初,常加葺焉。逮今余四十年,隳圮已甚,过者咨叹。今怪力之祠,绵绵不绝,而公以盖世之英,绝俗之操,山川炳灵,殆不世有,其庙貌弗严,邦人无所致敬,无乃议论之不公,人心之畏疑,使至是耶?郡侯钱公,期月政成,人用辑和。缮学之既,慨然撤而新之,视旧加壮,为之管钥,掌于学官,以时祠焉。余初闻之,窃所敬叹。既又属记于余,余固悼此学之不讲,士心不明,随声是非,无所折衷。公为使时,舍人曾公复书切磋,有曰:“足下于今,最能取于人以为善,而比闻有相晓者,足下皆不足之,必其理未有以夺足下之见也。”窃不自揆,得从郡侯,敬以所闻荐于祠下,必公之所乐闻也。淳熙十有五年,岁次戊申,正月初吉,邦人陆某记。
宋史本传
王安石字介甫,抚州临川人。父益,都官员外郎。安石少好读书,一过目终身不忘。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友生曾巩携以示欧阳修,修为之延誉。擢进士上第,签书淮南判官。旧制,秩满,许献文求试馆职,安石独否。再调知鄞县,起堤堰,决陂塘,为水陆之利;贷谷与民,出息以偿,俾新陈相易,邑人便之。通判舒州。文彦博为相,荐安石恬退,乞不次进用,以激奔竞之风。寻召试馆职,不就。修荐为谏官,以祖母年高辞。修以其须禄养言于朝,用为群牧判官,请知常州。移提点江东刑狱,入为度支判官,时嘉佑三年也。
安石议论高奇,能以辨博济其说,果于自用,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于是上万言书,以为:“今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风俗日以衰坏,患在不知法度,不法先王之政故也。法先王之政者,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则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已合先王之政矣。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收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财不足为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尔。在位之人才既不足,而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愿监苟且因循之弊,明诏大臣,为之以渐,期合于当世之变。臣之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议者以为迂阔而熟烂者也。”后安石当国,其所注措,大抵皆祖此书。
俄直集贤院。先是,馆阁之命屡下,安石屡辞;士大夫谓其无意于世,恨不识其面,朝廷每欲畀以美官,惟患其不就也。明年,同修起居注,辞之累日。合门吏赍敕就付之,拒不受;吏随而拜之,则避于厕;吏置敕于案而去,又追还之;上章至八九,乃受。遂知制诰,纠察在京刑狱,自是不复辞官矣。
有少年得斗鹑,其侪求之不与,恃与之昵辄持去,少年追杀之。开封当此人死,安石驳曰:“按律,公取、窃取皆为盗。此不与而彼携以去,是盗也;追而杀之,是捕盗也,虽死当勿论。”遂劾府司失人。府官不伏,事下审刑、大理,皆以府断为是。诏放安石罪,当诣合门谢。安石言:“我无罪。”不肯谢。御史举奏之,置不问。时有诏舍人院无得申请除改文字,安石争之曰:“审如是,则舍人不得复行其职,而一听大臣所为,自非大臣欲倾侧而为私,则立法不当如此。今大臣之弱者不敢为陛下守法;而强者则挟上旨以造令,谏官、御史无敢逆其意者,臣实惧焉。”语皆侵执政,由是益与之忤。以母忧去,终英宗世,召不起。
安石本楚士,未知名于中朝,以韩、吕二族为巨室,欲藉以取重。乃深与韩绛、绛弟维及吕公著交,三人更称扬之,名始盛。神宗在颍邸,维为记室,每讲说见称,辄曰:“此非维之说,维之友王安石之说也。”及为太子庶子,又荐自代。帝由是想见其人,甫即位,命知江宁府。数月,召为翰林学士兼侍讲。熙宁元年四月,始造朝。入对,帝问为治所先,对曰:“择术为先。”帝曰:“唐太宗何如?”曰:“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烦,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但末世学者不能通知,以为高不可及尔。”帝曰:“卿可谓责难于君,朕自视眇躬,恐无以副卿此意。可悉意辅朕,庶同济此道。”
一日讲席,群臣退,帝留安石坐,曰:“有欲与卿从容论议者。”因言:“唐太宗必得魏征,刘备必得诸葛亮,然后可以有为,二子诚不世出之人也。”安石曰:“陛下诚能为尧、舜,则必有皋、夔、稷、卨;诚能为高宗,则必有傅说。彼二子皆有道者所羞,何足道哉?以天下之大,人民之众,百年承平,学者不为不多。然常患无人可以助治者,以陛下择术未明,推诚未至,虽有皋、夔、稷、卨、傅说之贤,亦将为小人所蔽,卷怀而去尔。”帝曰:“何世无小人,虽尧、舜之时,不能无四凶。”安石曰:“惟能辨四凶而诛之,此其所以为尧、舜也。若使四凶得肆其谗慝,则皋、夔、稷、卨亦安肯苟食其禄以终身乎?”
登州妇人恶其夫寝陋,夜以刃斮之,伤而不死。狱上,朝议皆当之死,安石独援律辨证之,为合从谋杀伤减二等论。帝从安石说,且著为令。二年二月,拜参知政事。上谓曰:“人皆不能知卿,以为卿但知经术,不晓世务。”安石对曰:“经术正所以经世务,但后世所谓儒者,大抵皆庸人,故世俗皆以为经术不可施于世务尔。”上问:“然则卿所施设以何先?”安石曰:“变风俗,立法度,最方今之所急也。”上以为然。于是设制置三司条例司,命与知枢密院事陈升之同领之。安石令其党吕惠卿任其事。而农田水利、青苗、均输、保甲、免役、市易、保马、方田诸役相继并兴,号为新法,遣提举官四十余辈,颁行天下。
青苗法者,以常平籴本作青苗钱,散与人户,令出息二分,春散秋敛。均输法者,以发运之职改为均输,假以钱货,凡上供之物,皆得徙贵就贱,用近易远,预知在京仓库所当办者,得以便宜蓄买。保甲之法,籍乡村之民,二丁取一,十家为保,保丁皆授以弓弩,教之战阵。免役之法,据家赀高下,各令出钱雇人充役,下至单丁、女户,本来无役者,亦一概输钱,谓之助役钱。市易之法,听人赊贷县官财货,以田宅或金帛为抵当,出息十分之二,过期不输,息外每月更加罚钱百分之二。保马之法,凡五路义保愿养马者,户一匹,以监牧见马给之,或官与其直,使自市,岁一阅其肥瘠,死病者补偿。方田之法,以东、西、南、北各千步,当四十一顷六十六亩一百六十步为一方,岁以九月,令、佐分地计量,验地土肥瘠,定其色号,分为五等,以地之等,均定税数。又有免行钱者,约京师百物诸行利入厚薄,皆令纳钱,与免行户祗应。自是四方争言农田水利,古陂废堰,悉务兴复。又令民封状增价以买坊场,又增茶盐之额,又设措置河北籴便司,广积粮谷于临流州县,以备馈运。由是赋敛愈重,而天下骚然矣。
御史中丞吕诲论安石过失十事,帝为出诲,安石荐吕公著代之。韩琦谏疏至,帝感悟,欲从之,安石求去。司马光答诏,有“士夫沸腾,黎民**”之语,安石怒,抗章自辨,帝为巽辞谢,令吕惠卿谕旨,韩绛又劝帝留之。安石入谢,因为上言中外大臣、从官、台谏、朝士朋比之情,且曰:“陛下欲以先王之正道胜天下流俗,故与天下流俗相为重轻。流俗权重,则天下之人归流俗;陛下权重,则天下之人归陛下。权者与物相为重轻,虽千钧之物,所加损不过铢两而移。今奸人欲败先王之正道,以沮陛下之所为。于是陛下与流俗之权适争轻重之时,加铢两之力,则用力至微,而天下之权,已归于流俗矣,此所以纷纷也。”上以为然。安石乃视事,琦说不得行。
安石与光素厚,光援朋友责善之义,三诒书反复劝之,安石不乐。帝用光副枢密,光辞未拜而安石出,命遂寝。公著虽为所引,亦以请罢新法出颍州。御史刘述、刘琦、钱顗、孙昌龄、王子韶、程颢、张戬、陈襄、陈荐、谢景温、杨绘、刘挚,谏官范纯仁、李常、孙觉、胡宗愈皆不得其言,相继去。骤用秀州推官李定为御史,知制诰宋敏求、李大临、苏颂封还词头,御史林旦、薛昌朝、范育论定不孝,皆罢逐。翰林学士范镇三疏言青苗,夺职致仕。惠卿遭丧去,安石未知所托,得曾布,信任之,亚于惠卿。三年十二月,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明年春,京东、河北有烈风之异,民大恐。帝批付中书,令省事安静以应天变,放遣两路募夫,责监司、郡守不以上闻者。安石执不下。
开封民避保甲,有截指断腕者,知府韩维言之,帝问安石,安石曰:“此固未可知,就令有之,亦不足怪。今士大夫睹新政,尚或纷然惊异;况于二十万户百姓,固有惷愚为人所惑动者,岂应为此遂不敢一有所为邪?”帝曰:“民言合而听之则胜,亦不可不畏也。”
东明民或遮宰相马诉助役钱,安石白帝曰:“知县贾蕃乃范仲淹之壻,好附流俗,致民如是。”又曰:“治民当知其情伪利病,不可示姑息。若纵之使妄经省台,鸣鼓邀驾,恃众侥幸,则非所以为政。”其强辩背理率类此。
帝用韩维为中丞,安石憾曩言,指为善附流俗以非上所建立,因维辞而止。欧阳修乞致仕,冯京请留之,安石曰:“修附丽韩琦,以琦为社稷臣。如此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留之安用?”乃听之。富弼以格青苗解使相,安石谓不足以阻奸,至比之共、鲧。灵台郎尤瑛言天久阴,星失度,宜退安石,即黥隶英州。唐垧本以安石引荐为谏官,因请对极论其罪,谪死。文彦博言市易与下争利,致华岳山崩。安石曰:“华山之变,殆天意为小人发。市易之起,自为细民久困,以抑兼并尔,于官何利焉?”阏其奏,出彦博守魏。于是吕公著、韩维,安石藉以立声誉者也;欧阳修、文彦博,荐己者也;富弼、韩琦,用为侍从者也;司马光、范镇,交友之善者也:悉排斥不遗力。
礼官议正太庙太祖东向之位,安石独定议还僖祖于祧庙,议者合争之,弗得。上元夕,从驾乘马入宣德门,卫士诃止之,策其马。安石怒,上章请逮治。御史蔡确言:“宿卫之士,拱扈至尊而已,宰相下马非其处,所应诃止。”帝卒为杖卫士,斥内侍,安石犹不平。王韶开熙河奏功,帝以安石主议,解所服玉带赐之。
七年春,天下久旱,饥民流离,帝忧形于色,对朝嗟叹,欲尽罢法度之不善者。安石曰:“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此不足招圣虑,但当修人事以应之。”帝曰:“此岂细事,朕所以恐惧者,正为人事之未修尔。今取免行钱太重,人情咨怨,至出不逊语。自近臣以至后族,无不言其害。两宫泣下,忧京师乱起,以为天旱更失人心。”安石曰:“近臣不知为谁,若两宫有言,乃向经、曹佾所为尔。”冯京曰:“臣亦闻之。”安石曰:“士大夫不逞者以京为归,故京独闻此言,臣未之闻也。”监安上门郑侠上疏,绘所见流民扶老携幼困苦之状,为图以献,曰:“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天必雨。”侠又坐窜岭南。慈圣、宣仁二太后流涕谓帝曰:“安石乱天下。”帝亦疑之,遂罢为观文殿大学士、知江宁府,自礼部侍郎超九转为吏部尚书。
吕惠卿服阕,安石朝夕汲引之,至是,白为参知政事,又乞召韩绛代己。二人守其成模,不少失,时号绛为“传法沙门”,惠卿为“护法善神”。而惠卿实欲自得政,忌安石复来,因郑侠狱陷其弟安国,又起李士宁狱以倾安石。绛觉其意,密白帝请召之。八年二月,复拜相,安石承命,即倍道来。《三经义》成,加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以子雱为龙图阁直学士。雱辞,惠卿劝帝允其请,由是嫌隙愈著。惠卿为蔡承禧所击,居家俟命。雱风御史中丞邓绾,复弹惠卿与知华亭县张若济为奸利事,置狱鞫之,惠卿出守陈。
十月,彗出东方,诏求直言,及询政事之未协于民者。安石率同列疏言:“晋武帝五年,彗出轸;十年,又有孛。而其在位二十八年,与乙巳占所期不合。盖天道远,先王虽有官占,而所信者人事而已。天文之变无穷,上下傅会,岂无偶合。周公、召公,岂欺成王哉。其言中宗享国日久,则曰‘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不敢荒宁’。其言夏、商多历年所,亦曰‘德’而已。裨灶言火而验,欲禳之,国侨不听,则曰‘不用吾言,郑又将火’。侨终不听,郑亦不火。有如裨灶,未免妄诞,况今星工哉?所传占书,又世所禁,誊写讹误,尤不可知。陛下盛德至善,非特贤于中宗,周、召所言,则既阅而尽之矣,岂须愚瞽复有所陈。窃闻两宫以此为忧,望以臣等所言,力行开慰。”帝曰:“闻民间殊苦新法。”安石曰:“祁寒暑雨,民犹怨咨,此无庸恤。”帝曰:“岂若并祁寒暑雨之怨亦无邪?”安石不悦,退而属疾卧,帝慰勉起之。其党谋曰:“今不取上素所不喜者暴进用之,则权轻,将有窥人间隙者。”安石是其策。帝喜其出,悉从之。时出师安南,谍得其露布,言:“中国作青苗、助役之法,穷困生民。我今出兵,欲相拯济。”安石怒,自草敕牓诋之。
华亭狱久不成,雱以属门下客吕嘉问、练亨甫共议,取邓绾所列惠卿事,杂他书下制狱,安石不知也。省吏告惠卿于陈,惠卿以状闻,且讼安石曰:“安石尽弃所学,隆尚纵横之末数,方命矫令,罔上要君。此数恶力行于年岁之间,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又发安石私书曰“无使上知”者。帝以示安石,安石谢无有,归以问雱,雱言其情,安石咎之。雱愤恚,疽发背死。安石暴绾罪,云“为臣子弟求官及荐臣壻蔡卞”,遂与亨甫皆得罪。绾始以附安石居言职,及安石与吕惠卿相倾,绾极力助攻惠卿。上颇厌安石所为,绾惧失势,屡留之于上,其言无所顾忌;亨甫险薄,谄事雱以进,至是皆斥。
安石之再相也,屡谢病求去,及子雱死,尤悲伤不堪,力请解几务。上益厌之,罢为镇南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明年,改集禧观使,封舒国公。屡乞还将相印。元丰二年,复拜左仆射、观文殿大学士。换特进,改封荆。哲宗立,加司空。
元佑元年,卒,年六十六,赠太傅。绍圣中,谥曰文,配享神宗庙庭。崇宁三年,又配食文宣王庙,列于颜、孟之次,追封舒王。钦宗时,杨时以为言,诏停之。高宗用赵鼎、吕聪问言,停宗庙配享,削其王封。
初,安石训释《诗》《书》《周礼》,既成,颁之学官,天下号曰“新义”。晚居金陵,又作《字说》,多穿凿傅会。其流入于佛、老。一时学者,无敢不传习,主司纯用以取士,士莫得自名一说,先儒传注,一切废不用。黜《春秋》之书,不使列于学官,至戏目为“断烂朝报”。
安石未贵时,名震京师,性不好华腴,自奉至俭,或衣垢不澣,面垢不洗,世多称其贤。蜀人苏洵独曰:“是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作《辩奸论》以刺之,谓王衍、卢杞合为一人。
安石性强忮,遇事无可否,自信所见,执意不回。至议变法,而在廷交执不可,安石傅经义,出己意,辩论辄数百言,众不能诎。甚者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罢黜中外老成人几尽,多用门下儇慧少年。久之,以旱引去,洎复相,岁余罢,终神宗世不复召,凡八年。子雱。
——《宋史》卷三二七
崇儒书院记
[明]邹元标
抚州,海内名郡也。其先多明德大儒,如王荆国、曾文定、陆文安伯仲、吴草庐、康斋诸先生者,醇学粹行,斯文岱宗,遐荒远裔,且私淑而俎豆之,矧其乡乎?先是,明水陈公以学为郡人士倡,曾祀象山、二吴于临汝已,旴江近溪罗公至,每讲禅刹,月余别去,诸绅继峰舒公、愚所陈公、儆默曾公、若士汤公后先议曰:“吾抚在宋,黄勉斋氏创有南湖书院以开来学,是时人材彬彬,家有弦诵,今吾等寄迹招提,谓先训何?”屡图恢复而议弗克就。顷,侍御督学怀鲁周公归,读礼暇时,集诸耆硕究心名理,学博李公惟本、布衣周子某、徐子吉甫告于公曰:“昔人谓工必有肆,书院吾儒之肆也。南湖淤塞,不可复矣。临汝稍远,东城闉下桥禅林方圮,其东隅隙地,背岘台而面青云,灵谷汝水,金堤百雉,回环左右几席间,迹左隅而宫之,庶几复还有宋遗风乎?”周公乃告邑明府吴公,吴公曰:“予以不谷牧兹土,常惧无以化诲诸人士,阐幽迪后,吾责也。”遂与周公捐金为倡,周公复首捐田,以助来学。郡刺史张公、司理程公,力赞其成,暨绅诸生咸乐从事,聚材鸠工,兴役于七月。其规制,临孔道为门,门东折而南为大门,直甬道而上,为堂后、为祠,甬道东西为号,舍悉南向,左为阁、为桥,江水如带,帆樯下上,面北为亭、为圃,池塘晻映,竹树蔽亏,顿还南湖伟观,颜曰“崇儒书院”’。夫以廿余年不克就者,不三月告成,则吴公与学使之所感人者深也。诸公将涓吉,祀诸先生于堂。徐子吉甫持明府吴公、侍御周公书,及学博李公所志书院颠末,走吉水谒邹子元标为记。元标怀古有志,目长足短,方执笔徘徊间,偶宿禅龛,松风谡谡,明月在天,忽梦肃刺迎一儒冠者,面古眉龎,曰吴康斋先生,予请曰:“伊、周事业,先生能否?”先生曰:“老矣,惟启沃主德,尚能效力一二。”心喜而觉,曰:“予方有事崇儒之委末,就神交名儒,岂无意乎?”谨为之记。记曰:
夫道,一而已矣。无圣无儒,语体也;有圣有儒,语造也。孟轲氏曰“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曰“大而化之之谓圣”。曰“终条理”,则必有所以始者;曰“不可知”,则必有善、信、美、大为之基者,非圣学之正宗欤?夫子诏子夏为儒,提衡君子、小人二语,儒本为君子,而复有小人赝出其间,何哉?圣道如天,天体圆,圆则不可端倪;儒学如地,地体方,方则不无廉隅。盖常论儒至有宋盛矣。其弊至模仿形迹之似,卤莽自得之义,象山氏出,直指本心,不假修证,足醒俗学之支离,圣学至象山明矣。其弊至以情识为性,而**礼法之场,康斋氏出,严毅方正,师道自任,足挽末俗之颓波。乃世儒之宗圣者,一曰吾心明矣,迹涉有为,皆足以障性而碍道;一曰吾行敦矣,语涉心性,未免逃儒而入佛,则意之过也。视二先生之教,何如哉?二先生者,抚产也,其知则圆,其行则方,翊先圣而开来学,功灼灼如是,生其乡不知其教,可乎?虽然,圣其的也,儒又希圣之梯也。予读礼至儒行篇,其懿美未更仆数然,曰自立、曰特立、曰独立、曰刚毅有执。圣人语自立、特立不一而足,命儒之意,概可想见。他日又曰:“可与适道,未可与立。”象《易》之《恒》曰:“君子以立不易方。”则立诚,儒者居身之珍也。夫所谓立者,戴仁而行,抱义而处,非礼弗履,可贫可贱,可生可死,而不可辱。六七先生者,其于圣体所见,或全或微,虽不能尽同,然居广居,立正位,行大道,不**、不移、不屈,则一而已。圣人者,与乾坤而合德,诸先生得易之恒者也。恒其德,洵足信今而传后;苟不恒其德,恶足以共学而适道?登斯堂者,愿勉旃哉!知欲圆而崇效天,行欲方而卑法地。若儒行阔略,借口圣真,彻藩篱而毁廉隅,无论不足以入圣,而害政害事,良非浅鲜,亦非诸君子重道崇儒之旨矣。
或曰:“三陆孝友,二吴笃实,南丰有功六经,粹然无疵,独荆国史有遗议,何耶?”邹子曰:“荆公,儒而无欲者也,拜相之日,矢寒山以自老;罢相之后,托颓垣以终身。彷徨尘垢之外,逍遥无为之业。斯其人可得而磷淄耶?当时为诸人攻者,惟新法耳。新法之行,荆国固失之骤,新法之罢,君实亦失之激。急于罢者,若以为弊政不可一日有,而今一一以为良法,公固儒而有为者也。身未执政,天下誉之不加信,及既执政,天下毁之不加沮。彼其心视毁誉如浮霭之往来太虚,公又儒而自信者也。六先生享有令誉,如无瑕之玉,公犯众怒群猜,如百炼之金,其趣操何后先殊焉?且麟经绝响,是非无凭久矣,九原有作,执鞭吾所忻愿焉,子于公又奚疑?”
乡绅乐相厥成者,则瑞泉伍公、龙津陈公、谷南高公、春江刘公、养和谢公、文台吴公、望坪祝公、念庭周公、念初聂公、继疎吴公、诸生某等,予昔侍诸君子同官于朝,今复同栖于野,诸君子慨然先哲,示我周行,可谓一世盛事。予迂儒也,于诸先生学术,徒啜其糟粕,亡能有所发明,谨为述其崖略如此。忆昔登太华,望金、临诸峰,龙跃霄汉,允矣仁贤都会。于他日当斋心而来,跬武法席,謦欬德音,增所未闻,诸先生许我乎?是为记。
——《愿学集》卷五
书邵氏闻见录后
[清]李绂
《虞书》戒无稽之言,而《周礼·大司徒》以乡八刑纠万民,七曰造言之刑。造言必加之刑者,诚以其妄言无实,足以变乱是非,使当之者受祸,即在身后,亦蒙诟于无穷也。幸而其言出于浮薄小人,闻之者犹疑信相半,不幸而造言者谬附于清流,则虽贤人君子亦且信之,而受之者之诬,乃万世而不白,岂不酷哉?自唐人好为小说,宋、元益盛,钱氏之《私志》,魏泰之《笔录》,圣主贤臣,动遭污蔑,至《碧云騢》《焚椒录》而悖乱极矣。其若可信者,无过《邵氏闻见录》,由今观之,其游谈无根,诬枉而失实,与钱、魏诸人,固无以异也。邵氏所录最骇人听覩者,莫甚于记王元泽论新政一事,严君之前,贤者在座,乃囚首跣足,携妇人冠,矢口妄谈,欲斩韩、富,容貌辞气,痴妄丑恶,至于如是,使天下后世读之者恶元泽,因并恶荆公。余虽乡曲之私,亦且切齿而莫能以相恕也。顾尝思之,元泽以庶几之资,早穷经学,著书立说,未及弱冠以数万言,岂中无知识者?是荆公薨后,门祚衰落,苟非经明行修,虽私好者,安能举痴妄少年排公论而从祀孔庙?恐邵氏之说未可凭信。今岁销暑,余暇偶一翻阅,略为稽考时日,乃知《闻见录》盖无端造谤,绝无影向。举向时之切齿于元泽者,转而切齿于邵氏也。考荆公以熙宁二年二月参知政事,夏四月始行新法,八月以明道为条例司官,明年五月明道即以议论不合外转签书镇宁节度使判官,而元泽以治平四年丁未科登许安世榜进士第,明年戊申,即熙宁元年也,至二年,则元泽久已由进士授旌德尉,远宦江南,是明道与荆公议新政时,元泽并未在京,直至熙宁四年,召元泽除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然后入京师,则明道外任已逾年矣,安得如邵氏所录与闻明道之议政哉?邵氏欲形容元泽丑劣,则诬为囚首跣足,欲实其囚首跣足,则以为是日盛暑,不知明道以八月任条例司,至次年五月即已外转,始深秋讫初夏,中间并无盛暑之日也。明道长元泽仅九岁,成进士仅早十年,盖兄事之列,而韩、富年辈则尤在荆公之前,论是时德望,亦非明道可比,邵氏乃谓明道正色言:“方与参政论国事,子弟不当预,姑退。”而雱即避去。是元泽敢言斩韩、富,独于年辈不甚远,又为其父属官之人,一斥而即去,抑何前倨而后恭耶?此皆情事所不然者。元泽既除中允、崇政殿说书,即预修《三经义》,书成,进天章阁待制,凡历五年,至熙宁九年迁学士,始以病辞。中允、说书、待制,皆侍从之官也,邵氏乃谓宰相子无带职者,神宗特命雱为从官,而雱已病,不能朝,皆妄说也。邵氏又曰,荆公在钟山,恍惚见雱荷枷杻如重囚,因施所居为寺,则鬼魅之妄说,尤不足辨。司马温公谓三代以前,何故并无一人误入地狱,见所谓十王者,伯温为温公通家子,独未之闻乎?吾不知伯温所闻于父师者,果何学也?今邵氏此说,编入正史,故不可不辨,无使元泽蒙恶声于后世,而稗官小说作伪之风滋长,重为人心风俗之害也。或曰:闻见录盖伯温没后,绍兴二年其子博所编,伯温不应作伪至此,或博之为之,盖是时天下方攻王氏,博欲藉此造言,希世而取宠,未可知也。
——《穆堂类稿初稿》卷四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