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1 / 1)

夏目漱石 982 字 2个月前

宗助在山寺中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阿米寄来过两封写得相当长的信。当然,两封信上都没有出现新的惊扰宗助的担心事儿。宗助往常思妻心切,这回却拖延着,始终没有写回信。他觉得,若不能在离开山寺以前使那些思考题作出结论,此行岂不是枉抛心力了?也愧对宜道哪。清夜扪心,这实在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压力。所以在寺中见太阳晨至暮归,日就月将,宗助焦虑不已,觉得时日在身后紧追不放,但是自己除了最初所作的那一点答案之外,根本无法再向问题靠近一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思索,仍自信最初那个答案是正确的。然而,这又无非按逻辑演绎出来的,于内心毫无补益。宗助极想舍弃这个正确的办法而去谋求更好的办法,然而影踪都不见。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冥思苦索,感到疲乏时,就由厨房下至后面的菜园,于是进入崖下那个横开的洞穴,一动也不动。宜道曾说过“不能心不在焉”,说过“一定要渐渐做到全神贯注,最后凝结成铁棒一样才行”。宗助觉得,这些话听得愈多,实践起来就愈是困难。

“胸中先有城府是不行的。”宜道又这么告知宗助。宗助更加不知所措了。忽然,宗助想到了安井的事——安井若是屡屡在坂井家出入而暂时不回中国东北的话,自己得及早迁居才行。看来,这是一条上策。与其在这地方缠磨,倒不如尽早回东京做些安排要来得实在一些。如此悠悠忽忽,一旦让阿米有所闻,只会更加伤脑筋。

“看来,像我这样的人来参禅,是不可能有功果的。”宗助仿佛下结论似的抓住宜道,这么表示。这是宗助回家前两三天的事情。

“不,只要有信心,谁都会有所悟的。”宜道断然地说道,“法华三昧,不啻梦中击鼓。当头巅至足底悉以思考题充灌之时,新天地自会豁然显现于前。”

宗助黯然神伤,深以自己的境遇和品性都不适合于作此激烈的冒进而感到可悲。何况自己能在这山寺中逗留的时日已经有限。他是一个本想大刀阔斧地割绝生活葛藤却迂陋不堪地陷入山中迷津的愚氓。

宗助心里这么想,却拿不出勇气向宜道披露这些话,因为宗助从心底里尊敬这位勇敢、热忱、认真和亲切的青年禅僧。

“有道是:‘道在迩而求诸远。’[56]信然。近在咫尺之事,却往往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宜道颇感遗憾地说。宗助便退回自己的房间,又焚起了线香。

而宜道所说的这种状态,说来颇不幸,宗助直到不得不离开山寺那天为止,始终没有得到什么开拓出明显的新局面的机会。到了这天早晨启程时,宗助只好断然丢弃了希望。

“多承照应了。说来惭愧,却也无法可想。后会有期,请多保重。”宗助向宜道致意。

宜道带着歉意地说:“谈不上啊。万事照应不够,一定使你感到诸多不方便了。不过,你经过这为时不长的坐禅,还是有了相当大的变化。你特意来此,没有徒劳。”

但是宗助清楚地感到,这次来此,简直是白白耗费了时间。他觉得宜道以温言相慰,正足以反证自己的朽不可雕,能不汗颜!

“悟之迅缓,因人而异,不能据此以论优劣。有人始易而进展迟滞;有人长时不得其门而入,至关键时刻却能**。所以切勿失望,唯满怀信心为至关重要。如已故的洪川和尚[57],素来笃信儒教,中年后始改修禅道,唯剃度后三年间,一无所悟,遂谓:‘此业艰深,吾不得悟矣。’每晨面厕礼拜,后来居然成了那样无所不通的高僧。这就是最为典型的一例。”

宜道的这番话,暗含提醒宗助“回东京后仍勿失去信心”的意思。宗助虽然洗耳恭听,心里却有“大事已过去一半”的感觉。他自己去叫看门人开门,但是看门人在门的那一侧,任凭你怎么敲门,竟连脸也不露一下。只听得传来这样的声音:“敲是没有用的,得自己想办法把门打开后进来!”

宗助便思考着如何才能把这门上的门闩拉开呢?他考虑好了弄开门闩的办法,但是他根本不具备实行这个办法的力量。所以自己现在的情况是同没想出办法来之前的情况毫无二致,他依然被锁在门里。他平时是依靠自己的理智而生活的,现在,这理智带来了报应,使他感到懊恼。于是,他羡慕那些根本不讲是非的刚愎自用者,同时也崇仰那些心无二意的善男信女。他感到自己生就着必须长时伫立门外的命运,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既然此路不通,自己却偏来走这条路,真是太矛盾了,而且回首身后,竟然连由原路而回的勇气也没有了。举目向前,却又只见厚实的门扉始终挡住了自己的视线。他不是能通过这门的人,又是非得通过不可的人。要之,他是一个只能悚然立在此门下等待薄暮降临的不幸者。

临行之前,宗助由宜道陪同,去老师僧处辞行。老师僧引他俩进入位于荷花池上方、廊下装有栏杆的客厅里。宜道径自去邻室沏茶。

“东京还颇冷吧。”老师僧说,“能悟出点儿头绪之后,回去也会舒畅些。可惜啊……”

宗助听过老师僧的临别教诲,恭恭敬敬地行过礼后,又从十天前进来的那个山门走出去了。封压在寺甍上的杉树树色,笼着冬意,黑魆魆地耸立在宗助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