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南沟生产大队,羊圈后面的那座山上。
只见周崇原靠坐在高高的树上,拿着望远镜一动不动。
这个地方的视野很好,站得高看得远,再加上下了雪,冬季的早晨空气很干净,即便没有望远镜,他也能把羊圈里一直来回忙碌的蒙羔看得清清楚楚。
蒙羔的动作不慌不忙,照顾羊群显然很熟练,先是打扫了羊圈,喂完了秸秆喂干草,最后还要从屋里舀来一瓢温水,贴心地挨个给羊们喝水。
这还不算完,他看见蒙羔揪住了一只羊耳朵,耐心地抱一抱摸一摸,然后再换下一只羊抱抱。
……周崇原都没被他这般照顾过。
他看了一肚子气,一度想宰了那窝备受宠爱的羊!
旁边的江望一哆嗦,不知是冻的还是被他阴沉沉的脸色吓了一跳,“原哥,你不、不冷吗?”
周崇原纳闷:“你冷?”
“……”江望快哭了,大冬天他跟着周崇原在这光秃秃的山上守了一上午,冻得险些怀疑人生。结果周崇原压根不怕冷?
说这话的功夫,他冷得打了一个寒颤,连忙把厚实的军大衣裹得更紧了。
周崇原见状,和他道:“我听说边境大雪封山滴水成冰,想去当兵立功的最好去那儿熬两年,你这样的,能熬得住吗?”
“谁说当兵就得去那儿?我偏不去。”
“恐怕由不得你。”涉及到以后,周崇原不愿多说,从树上跳下来道,“走吧,回了山洞烤火,给你取取暖。”
“原哥!!!”咱回城里行吗?
周崇原不肯回,江望只能苦兮兮地跟着他回了山洞。
若是蒙羔站在这里,便会意外地发现周崇原暂居的这个山洞,正巧是他刚下山时孤零零住了两个多月的那一个山洞。
有时候兜兜转转,两个人的缘分仿佛天生注定。
进了山洞,地上临时搭建的煤球堆早已熄灭,江望连忙翻出火柴盒,废了好一番心思,才重新把火升了起来。
昨天下午蒙羔回去曲南沟,他们紧跟其后,绕了一条偏僻山路,同样悄悄地进了曲南沟。
周崇原此行就是想弄清楚一些事情,这一趟,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于是拉着江望去山上住。
两人昨晚睡在山洞里面,若不是周崇原想的周到,提前从城里带了不少东西,只怕两人连一个小火堆都烤不了!
江望围着火苗烤手铐脚,烤了十几分钟,才觉得身上暖和了不少。
他扭头瞥了一眼:“原哥,你干什么呢?”
周崇原没应声,背对着他站在山洞前,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他蹲下身,定定地看着眼前墙壁上画的一只小羊羔……
画小羊的那人,应该是随手捡了一块石头便在墙上乱涂乱画,最后短短几笔,竟然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羊羔子。
——全身上下又白又蓬松的卷羊毛,涂黑了的小羊脸蛋和四只脚,瞧着憨态可掬,让人心生喜爱。
周崇原第一反应想到了蒙羔,不由笑了一声,抬手摁住了墙上这只黑脸黑脚的小羊,嗓音低不可闻,“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心里想,他的小凉糕全身上下皮肤白的像雪,除了微微自然卷的头发,和这只胖乎乎的小羊羔子完全不相似。
虽然不相似,周崇原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生喜爱。
江望凑过来:“看什么呢?”
“没事。”他下意识挡住江望的视线。
江望翻翻白眼,哪能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呢,那儿画了一只黑脸黑脚的小羊羔,我昨晚就看见了好嘛!”
周崇原不理他,转身回到小火堆旁,然后从包裹里翻出一油纸包,里面的烧饼早冻得硬邦邦,只怕咬一口都觉得废牙。
周崇原问:“吃不吃?”
“……谢谢,原哥你自己一个人慢慢吃!”江望表示拒绝,拿出自己带的甜心糕点充饥。
眼前火苗烧得正旺,周崇原却不打算把烧饼烤一烤,而是选择直接掰了一半慢慢咬。
江望抬眼看了看他,总觉得他原哥不知什么时候变了不少,满腹心事,心思深沉。至少从前的周崇原不会这般自讨苦吃。
放着现成的甜心糕点不吃,非要吃那冻得邦邦硬的烧饼?
他是个憋不住的性子,忍不住道:“原哥,你是不是碰到什么难事了?口袋里缺钱了?”
周崇原轻飘飘地瞄了他一眼。
得,江望气笑了,“你又不缺钱,周家好像也没委屈你周二少爷啊,你干嘛自讨苦吃?把那烧饼扔了,成不成?”
“不成。”
“你图什么?”
“有些事情我不能告诉你,”周崇原抬起头,看着眼前越烧越旺的火苗,仿佛看见了上一世的那十年他跟着老爷子在牛棚里相依取暖的场景。
“我偶尔吃吃这破饼,是想提醒自己以后要记得做些什么。”
江望好奇:“你想做什么?”
周崇原摇头:“我的事现在不着急,以后再说也不迟。”
眼下最重要的是蒙羔,对于他,周崇原有太多不了解。
他悄无声息来曲南沟这一趟,就是想亲眼看一看,小时候的蒙羔是怎样生活的?
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落得后来那般地步?
1978年的蒙羔,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孤身一人住在荒无人烟的山上。
他的眼睛,究竟是什么时候看不见的?
周崇原想不通其中关键,开口问江望:“你和我说说,这几天你打听到了什么?”
江望诧异:“我之前和你讲你不听,你现在又要听了?”
“你说。”
“不就是那只羊羔崽子的事情嘛,还别说,他在曲南沟挺出名的。”
江望这个人,就爱在矿区四处晃悠,周崇原早早托他打听曲南沟的事情,不过两天时间,他便打听的差不多了。
“原哥,你大概不知道,咱县里的人,大半都听过蒙羔这名字!听说是1958年闹出来的事,那年曲南沟放羊的那老头,大半夜在羊圈里捡了一个孩子,瞧着只有四五岁大,发高烧呢,害得曲南沟大队长连夜抱着孩子进了城……”
周崇原皱起眉:“羊圈里捡的孩子?”
“是啊,就是小蒙羔嘛。”
江望仿佛讲故事一般,语气活灵活现,“小蒙羔可怜又可爱,可惜没人要,他好像是被父母丢了不要的,当年大队长在十里八乡都问遍了,甚至进城报了公安局,满大街贴上了寻亲启事。”
他不用继续说,周崇原便猜到了结果:“没找到他的亲人吗?”
“当然没有了!他记得自己的名字,启蒙的蒙,小羊羔的羔。别说这小小的曲南沟,那县里都没几个姓蒙的人家!”
“然后嘛,”江望道,“接下来的事情你也能猜到,你的小蒙羔被这儿的一户人家收养了,不过上户口的时候没改名字,应该是想给他留个念想,万一哪天就有亲人找上门了呢。”
周崇原亲眼见过曲大山秦卫红,瞧那夫妻两的行事作风,心性应当不错,对蒙羔也挺好。
若是不出意外,他的小凉糕会在这里健健康康长大。
从1960年到1978年,不过十八年的时间,他落得眼盲无助,孤身一人。
时至今日,周崇原只恨自己从前不追着蒙羔问清楚他的过往,他不是不想问,但一提起来,蒙羔便十分抗拒,红了眼圈不肯同他说一句话。
他这副模样,周崇原哪舍得继续追问,他私自动用关系暗查了一番,但奇怪的是,在京都,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以前来自哪里。
在那样的年代要打听一个人的过往着实不易。后来周崇原便放过不查了。
如今想想,他当真不该轻言放弃,即便一时半会查不到一丝线索,他也该让底下的人继续查下去!
蒙羔浑然不知有人在山上心心念念惦记着他,他在曲老头这儿呆了一整个白天,一方面是放松心情,另一方面是想多和羊群亲近亲近。
虽然曲老头没有说,但蒙羔也很清楚,马上就要到过年的时候了。
今年不同往年,他们都担心保不住这窝羊。
天色擦黑时,蒙羔心事重重,红着眼圈默默跟着曲大山离开羊圈。
路上,曲大山抱起他,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低声道:“别怕,你尽管去县里上学,有大山爸爸和三叔公帮你护着羊群,保证不让其他人吃了羊。”
“!”
蒙羔一瞬间抱紧了曲大山的脖颈,曲大山没好气地拍拍他胳膊,“松点松点,你爹要被你勒死了。”
蒙羔不说话,抱紧了他默默掉眼泪。
回到家,蒙羔多少平静了一些,脸上难得露出笑容。他先是洗了一个滚烫的舒服的热水澡,然后穿着干净衣裳爬上床,和床上的曲小妞玩游戏。
这中间,秦卫红瞅了一眼他的脸色,咳咳两声,把蒙羔书包里的那“欠账本”适时地推了过来。
蒙羔:“……”
差点忘记了这件事情。
秦卫红没好气道:“老实交代!这到底怎么回事?”
乖羊羔从来没犯过这样的错误!
当着曲大山秦卫红的面,蒙羔脸皮发烫,红着脸,支支吾吾半晌,最终选择了老实交代坦白从宽。
听到蒙羔吞着口水一一罗列红枣粥红糖包子三鲜汤面南瓜粥等等,秦卫红再回头看那账本,顿时哭笑不得。
“这几顿饭就把你收买了?傻羊羔,知不知道有些账还起来没那么容易?”
蒙羔语气认真:“不可能还不清的。我吃的每一顿饭都记得很清楚。”
“你不懂。”这天上哪有掉下来的馅饼?秦卫红一时半会也摸不清周崇原想干什么。
上次匆匆一别,她对周崇原的印象着实不太好,她还记得那少年的家世背景,京都大院里出来的,无论如何,那样的人,注定和蒙羔的人生完全不同。
想到这里,秦卫红去里屋拿了两块钱,和蒙羔道:“幸好,这账欠的不多,两块钱还他绰绰有余了。回头我找大队长多换几张城里的粮票,你喜欢吃什么就去买,别怕花钱,家里养你一个不是养不起。”
蒙羔茫然地看着她。
秦卫红摸摸他脑袋:“乖啊,听妈妈的话,他那样的家世,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以后不许再跟着周崇原胡闹了,知道吗?”
“我、我知道。”蒙羔也不知自己怎么是乖乖说出这句话的,总之当他回过神的时候,手里的两块钱已经被他揉得皱巴巴了。
若、若是和周崇原说了,这世上是不是真的就要多一只烤全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