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支部红砖大院,曲守成大手一挥,喊人敲了锣鼓,召集生产队全部人员开会。
这是集体商量大事的动静。曲大山早早搬了一长凳,占到了最前排的位置,趁着人还少,秦卫红连忙抱着一岁大的妞妞落座,蒙羔则是紧挨着曲大山坐下来。
随着天色渐渐擦黑,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了。
“大家静一静啊,听我说!”
曲守成站在上头,晃了晃他从县里拿回来的指示文件,严肃道:“咱长话短说,这次开会就是商量两件事。第一件,交公粮,全公社十二个大队,别的大队都交上千斤上万斤,咱们曲南沟生产大队怎么交?真当最后一名啊?”
涉及到粮食,几乎没有人坐的住。这年月,乡下和城里不一样,城里人吃商品粮,月月都有定额粮食领,无论如何都有一口饭吃,可是乡下就不一样了。
乡下的人要指着老天爷赏饭吃!
按照往年的习惯,秋收过后,先是统一交完了公粮,剩下的才是队里集体的。到了年底,一家一户能分多少粮,不仅看工分,还要看队里剩下了多少粮。
有人急道:“大队长,往年怎么交,今年就怎么交!”
“就是,今年的收成本来就差,交那么多,咱队里还能活吗?”
“不交了不交了。”
眼瞅着造反的人越来越多,曲守成咳咳两声,站出来道:“公粮是必须交的,不过嘛,既然大家都这么想,那就——往年怎么交,今年还是怎么交?”
“就这么定了!”
“我赞同。”
“我也投一票。”
蒙羔左看右看,附和着嗯嗯点头,同样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
曲守成粗略一扫,好家伙,全是举手投赞成票的,幸好队里的人都不傻,没跟着外面的人瞎起哄。
交公粮的事定了下来,曲守城顾不上高兴,丑话说在前头,“我和大伙儿说清楚啊,今年咱们大队交公粮肯定要排倒数第一了,其他的大队怎么交咱不管,你们别在外头受了一肚子的气,转过头又要说补交公粮的事了。”
“大队长,谁要争面子,就让他拿自己的粮交上去,别把俺家该分的粮霍霍了。”有妇女没好气道。
这话一出,不少人纷纷附和,曲守成乐得接受这个结果。接下来就是商量第二件事了——要不要吃大锅饭,办食堂。
“去年公社就开始搞大锅饭了,咱们曲南沟没跟着折腾,今年公社下来指标了,必须搞。不仅要吃大锅饭,还要吃好——”
曲守成还没说完,就有人高兴道:“队长,咱也能吃大锅饭啊?”
全公社十二个大队,只有曲南沟和相邻的那两个大队没搞大锅饭,其他大队早早办起了食堂,集体吃饭,想吃多少吃多少,放开肚皮吃饱饭,那日子过得别提多舒服了。
人家那食堂,墙上都贴着标语:“吃饭不花钱,努力搞生产。”
事实上生产有没有搞上去不知道,但去年冬天,那些吃大锅饭的生产队着实饿了一顿又一顿,听说是仓库里的粮食早就霍霍光了,只能捡着往年的陈粮抠抠搜搜填肚子。
就这,还有人羡慕吃大锅饭的???
曲守成抬头瞅了一眼,果然,说话的那小伙是曲南沟出了名的光裤.裆。
所谓光裤.裆,就是家里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偏生又好吃懒做,下地赚工分都要拖拖拉拉,一年到头不饿死就是烧高香了。
一个生产大队,总要有那么一两个懒货败类。
大队长曲守成看的眼疼,转头去看前排的曲大山,嗯,这个就是很好很能干的年轻后生,还有旁边的小蒙羔,勤劳又吃苦,小小年纪就知道给自己挣工分了。
曲守成叹口气:“还是那句话,投票决定啊——想吃大锅饭的、赞同办食堂的,举手!”
话音落下,陆陆续续的,有人举起了手,大多都是自家家里人口多的,盼着吃大锅饭,能敞开肚皮吃饱饭呢。
蒙羔皱起了眉头,站起来数了数,发现举手的人还挺多。
难道真要大办食堂吗?他年纪小,说不上话,只能盼着曲老头开口。
仗着个头矮,蒙羔一溜烟就跑到了曲老头身边,在他耳边小声道:“三叔爷爷,能不能分成两拨人,想吃大锅饭的去食堂吃饭,不想吃大锅饭的就在家里自己开伙?”
“不成的。”曲老头摸摸他脑袋,嗓音低不可闻,“你还小,不知道人心险恶。咱们都是一个大队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分不开的,哪能看着其他人饿死?”
倘若真要分成两拨人,一拨人吃大锅饭,另一拨自己开伙。在食堂吃饭的人目光短浅,只顾着敞开肚皮随便吃,当有一天,他们的粮仓霍霍光了,会发生什么?
这其中的道理,或许蒙羔一时半会还想不到,但大队长曲守成是想到了的。
他无奈道:“办食堂也行,公社下了指标,必须办。但咱们不能像其他大队那么办,吃饭要定时定量,由不得你们随便吃——”
“凭什么啊?”有人跳出来闹意见,“大队长,别的大队都能敞开肚皮吃饱饭呢!”
“那别的大队没粮吃有一顿没一顿饿肚子的时候你就没看见?”
曲守成发飙了,“王有金!真当我不知道你们想什么呢,不就是想占便宜吗?你问问其他人让不让你占便宜?别人辛辛苦苦赚了一年的粮,你一年到头就赚那几个歪瓜烂枣,你好意思敞开肚皮随便吃吗?”
“我说了!办食堂就好好办,明天我让会计列个大锅饭章程,一律按工分算,该加馒头的加馒头,不赚工分的就吃家常饭,想吃流水席的梦里吃去!”
“……”
院子里一片寂静,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间没人敢冒头说话。
大队长曲守成是个好脾气的,极少发火,他是退伍兵转业,听说当兵的时候立了不少功,所以一回到曲南沟,上头就让他接了大队长的职位。
如今曲守成发了火,没人说话,只能让曲老头站出来打圆场,“照我说,就这么办。粮仓里有多少粮,大家都清楚,真要敞开了肚皮随便吃,你们想想能吃多久?”
“目光放长远一点!”
无论如何,不管背地里有多少交锋,顶着多少的压力,曲南沟生产大队的食堂,终究还是按照大队长的想法办起来了。
有了食堂,蒙羔就开始每天早早起床去排队打饭吃了。
早饭吃的很简单,地瓜粥或者糙米稀饭、菜窝窝头、萝卜泡菜或其他凉拌咸菜。农村里都是这么吃早饭的,有人闹意见也没用,大队长说了,爱吃吃,不爱吃滚蛋。
也有人不服气,偷偷告上了公社,公社转头就派了人下来视察。
曲守成笑呵呵地迎接,再笑呵呵地把人送回去。原因无他,食堂他办了,早饭下午饭都按时按点供应了,虽然吃不饱,但也饿不到哪儿去。
真要敞开了肚皮吃饭,那简单,公社给粮就行。
曲南沟的粮仓经不起霍霍啊!公社的领导一听,哽了半晌。
别看公社下面有十二个生产大队,这年头,公社也穷的叮当响。这两年雨水少,地里的收成差,又倒霉地赶上了争放“卫星田”,大伙儿的日子都不好过。
直到饥荒渐渐蔓延的时候,所有人都开始回过神了!
蒙羔感到很欣慰,虽然大家吃不饱,但至少顿顿都能吃到一碗稀饭,相比外面的其他大队,实在是幸运多了。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这一年蒙羔九岁。
九岁的小少年长得不高不矮,皮肤白的像雪,眼眸清澈。
只见他抱着两岁大的小妞妞,出来在村里晃悠,一手拿着拨浪鼓,一手拿着竹蜻蜓,“妞妞乖,叫哥哥。”
曲小妞笑得露出两颗门牙,“锅……锅锅。”
蒙羔纠正:“是哥哥,不是锅锅!”
“锅锅。”
“哥哥。”
“锅锅。”
“……”蒙羔放弃了,左右看看,盛夏的阳光浓烈似火,晒得小丫头脸皮渐渐发红。他给曲小妞带上草帽,然后熟练地张开了胳膊抱起小胖妞,回家煮绿豆汤。
不多久,蒙羔一手牵着曲小妞,另一手拎着小水壶,慢悠悠地去了庄稼地里。
曲大山正顶着大太阳在地里除草,见蒙羔过来,乐得锄头一扔,跑过来道:“怎么又来送绿豆汤了?”
“天气太热啦。”蒙羔拍掉揪他耳朵的粗糙大手,没好气道,“大山爸爸,你不要老是揪我的耳朵。”
曲大山听了就当没听,转头乐呵呵的把闺女抱起来,“妞妞今天做了什么?”
“学……锅锅。”
“喊爸爸。”
“粑粑。”
“……”曲大山眼角抽抽,蒙羔不厚道的笑出了声,拉着曲小妞去树下的阴凉处。
盛夏的风沙沙作响,曲大山回地里继续干活,旁边是大队长曲守成,没错,大队长也得下地赚工分。
曲守成擦了擦额角的汗:“秦卫红呢?她哪去了?怎么让蒙羔一个人带妞妞?”
“去县里报名,小学今天招生呢。”蒙羔该上学了。
前两年他们就想送蒙羔去读书,但蒙羔那会看着才四五岁大,别说学校肯不肯收,夫妻两都不放心送去县里上学呢。
公社条件有限,办不了学校,要上学,就得送到县里。
曲南沟的孩子,但凡能去读书上学的,都要大清早五点钟起床,背着小书包,步行走过弯弯曲曲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漫长山路,才能走到城里。
到了下午放学,他们还得步行走回来。
当然,也有寄宿的,每周带着两罐咸菜住学校宿舍,在食堂花两毛钱买一个杂面馒头,夹着咸菜,凑合着吃一顿,到了星期天就能回家。
前者还能省钱,后者住学校就比较费钱了。住宿费不说,每周的伙食费就是大头。
曲守成问:“上学的钱够吗?”
“够,报名费只要一块钱,其他的我也不清楚,要等我媳妇儿回来了才知道。”实际上曲大山还有不少事没说。
他们还没去学校报名呢,曲老头就找过来了,阔绰地扔出三块袁大头,让夫妻两看着办,上学该买的东西都得买齐了,还要让蒙羔去学校寄宿,不要每天辛辛苦苦来回跑。
至于每周的伙食费,曲老头包圆了。
曲大山哪能让他出钱,这到底是他养孩子呢,还是曲老头养孩子呢?
蒙羔还不知道曲老头在背地里为他做的事情,就在他第一天去城里上学的前天夜晚,曲南沟出了件大事。
半夜三更,有人砰砰砰的敲响了大队长的家门。
“队长,出事了!俺们听见大洼子山上有枪.声!”
“什么枪声?”曲守成一脸懵。
“就是枪!还听见了狼嚎声呢。”
曲南沟靠山靠水,大洼子山的背后,是更深的山。那里丛林密密,风一吹,满山的树叶哗哗作响,安静的吓人。
老一辈的都说那里面有吃人的大虫,多少年没人进去了!
哪个不要命的进去打野猎?还惹了狼群?
大半夜,曲守成心累的抹把脸,带了几十个年轻力壮的壮小伙,点亮火把,又打开仓库里压箱底的土猎.枪,总共七把,交给会使枪的人防身。
曲大山也在里面,分到了一把猎.枪。
秦卫红看的心惊胆战,“不是,你们真打算进山?这大半夜黑咕隆咚的,能不能天亮了再去?”
“不成,那里面肯定有人!”曲守成阴着脸,“惹了狼群,那要出人命的。”
蒙羔心里害怕,拽着曲大山哀求道:“不要去,会很危险。”
“不怕,我们人多,还有火把呢。”再凶狠的狼群,见了火把都得退两步。
更何况他们还有防身用的土枪,只要不鲁莽行动,丢不了命。
蒙羔拦不了,秦卫红更拦不了,两人心惊胆战的守在家门口,眼睁睁看着一窝蜂的人举着火把越走越远。
接近天亮时分,才看见有人陆陆续续下了山。
“人呢?大山在哪?没事吧?怎么就你们几个出来了?”秦卫红急得眼睛都红了。
蒙羔同样揪住了那人的衣摆,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壮小伙无语望天:“……嫂子,大山哥还在后面呢,好好的,没缺胳膊没缺腿。大伙儿都没事,就大力走路没注意,摔得脚崴了,大队长让我们先把他送回家。”
蒙羔一听,松开手,勉强放过了他。
不多久,只见一群高高壮壮的男人也下了山,满脸疲倦,熬了一夜的眼睛红的吓人。蒙羔一蹦老高,“大山爸爸!”
“诶。”曲大山稳稳地接住了迎面冲过来的人形炮弹。
蒙羔拍了拍他一张糙脸,确定他全身上下完好无损,几乎是和秦卫红同时双双松了一口气。
秦卫红没好气地骂:“走啦,回家。今天还要送蒙羔上学呢。”
话音刚落,后面有人明显顿了一下,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望了过来。
蒙羔这才看见队伍里多了好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脸孔陌生,衣服上没有一处补丁,脚下蹬着军绿色筒靴,看样子是从城里来的。
可惜形容狼狈,有一个身上甚至被划了好几道血痕。
不过,也就是这个被伤的最重的少年,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蒙羔皱起漂亮的眉,本能地不喜欢这种黏糊糊的眼神,他干脆躲到了曲大山的后面。
那少年推开扶他的伙伴,一瘸一步的走到蒙羔面前,嗓音沙哑青涩,“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为何,他一靠近,蒙羔就怕的抖了一下。他低着头抱紧了曲大山的腿,苦兮兮地回答道:“我叫蒙、蒙羔。启蒙的蒙,小羊羔的羔。”
时光仿佛在一刹那回溯倒流。
“我叫蒙羔,启蒙的蒙,小羊羔的羔。”瘦弱的青年瑟缩着躲在老树下,抱着膝盖,手腕细得仿佛轻轻一折就能折断。
他的肤色异常地白,犹如终年不见太阳,脸色苍白不见一丝血色。
“原哥,这他妈是个瞎子啊。他眼睛看不见。”
青年目光茫然,眼眸清澈明亮,犹如清晨露水。周崇原伸手在他眼前晃,却不见对方有任何反应,“这里要塌了,你跟我们走。”
“我不走,你们别碰我。”
“原哥,你猜怎么着,我在大院里看见那只小羊羔了,听说是邵家的那小子千辛万苦骗回来的,还没钓到手呢,他也是藏得深,搞同性恋?咋就没让过去那十年把他给批了呢?”
“要么跟我走,要么你跟他去。你知道他怎么玩吗?”
“你吃不吃?吃了药膳我不碰你,乖。”
他带着这只小羊羔回家,给他看医生,天天给他灌药膳,养了整整八年,八年,都没能养得熟。
想到这里,周崇原眨了眨眼,回过神来,眼眸阴凉又复杂地看着他。他伸手在蒙羔眼前晃,“你能看得见?”
蒙羔低着脑袋,声音更郁闷了:“我又不是瞎子。”
作者有话要说:4900字,我真的出息了_(:3」∠)_/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