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是蒙羔睡得最舒服的一个夜晚。
他被大队长曲守成安排到一墙之隔的曲大山家里暂住,和住在山洞里完全不一样,枕头是软的,棉被也是软的,被窝更是暖烘烘的。
这是北方常见的农家土坑,旁边连接着灶台,炉火烧的正旺,又暖又舒服。
上床睡觉前,曲大山端来一盆热水,秦卫红动作爽利,拉着蒙羔就要洗手洗脸,最后是洗脚。
“来,姨姨帮你把袜子脱了,咱们泡脚暖暖。”她伸手过来。
“不用!”蒙羔害羞,“姨姨,我自己会脱袜子。”
两双破洞的小袜子丢在地上,热气腾腾的洗脚水刚好也端了过来。蒙羔对着曲大山笑了一笑,光着小脚丫踩进去,滚烫的热水冒着雾气,暖得身上渐渐冒汗。
秦卫红坐在旁边,伸手摸摸蒙羔的卷毛脑袋,越看越喜欢,别说曲南沟生产大队,就是那城里,也少有蒙羔这样漂亮又干净的小男孩。
她温声道:“别怕,这两天你暂时住在姨姨家里,大队长那边人口多,家里睡不下,才让你过来这边睡的。你别多想,姨姨明天给你蒸鸡蛋羹,说不定还有羊奶喝呢。”
“羊奶?”蒙羔摇摇头。
羊妈妈几乎把所有的羊奶全部留给他了。
即便蒙羔不贪心,想把羊奶留给其他人挤,羊妈妈也不肯让别人靠近,一心一意给蒙羔攒口粮,就连它自己产的羊羔崽子想喝奶都得排后面去。
这阴差阳错,就导致秦卫红家的妞妞没有羊奶喝了。
蒙羔也是刚刚才知道,说起这件事,秦卫红就气,“那母羊简直成精了,见了人就躲,连三叔公都不能靠近它一步。”
蒙羔羞愧到脸颊爆红,眼睛闪闪躲躲,不敢看秦卫红。羊妈妈是顾着他呢。
他本体就是一只长不大的小羊羔,和狗崽子差不多大的那种,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诞生的,但蒙羔很确定,他和羊群有种隔不开的天然的亲近。
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就得想想办法。明天一大早他就去羊圈里,哄着羊妈妈多挤两碗奶,一定让妞妞喝到羊奶。
妞妞是个漂亮的女宝宝,刚过百天不久,被秦卫红养的白白胖胖,眼睫毛纤长浓密,脸颊肉嘟嘟的,像个小天使。
蒙羔扒着摇篮看了许久,喜爱地摸了又摸她的小脑门,直到被秦卫红催着上床睡觉,他才依依不舍的吹灭了煤油灯。
农村的夜晚寂静无声,月光悄悄落到床前。
睡意朦胧时,曲大山起身下床,没多久又悄声回来,带回一阵凉意。蒙羔隐约察觉到有人伸手给自己掖被角,顺手把他冰冰凉凉的小脚丫塞进被窝。
“这孩子怎么老是蹬棉被?怪不得脚丫子这么冰。”他低声嘟囔。
“小声点,快睡觉。”这是秦卫红的声音,很快,小羊羔被她捞过来,裹紧了棉被,方便随时拉被角。
蒙羔有点害羞的转过身,看似不留痕迹,却紧紧依偎着秦卫红的被窝,渐渐睡得深沉。
到了半夜,耳边忽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蒙羔迟钝地睁开眼。
秦卫红打着哈欠起身,借着微弱的月光,给妞妞换了尿布,正准备继续睡觉,猛地看见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蒙羔小声问:“妹妹在哭,是因为尿床了吗?”
“是啊。”秦卫红哄着他,“快睡觉,明天早上姨姨给你蒸鸡蛋羹。”
“哦。”蒙羔安静地闭上眼。
天光放亮的时候,秦卫红早早起了床,身后跟着一个迷糊揉眼睛的小蒙羔。
秦卫红去刷牙洗脸,蒙羔跟着一块漱口洗脸。
秦卫红走进厨房烧火,准备给家里做早饭,蒙羔搬着小凳子坐在一边,认真观察几分钟,学着帮忙添火柴。
早上八点整,曲大山睁开眼,蒙羔正守在小妞妞旁边,像模像样地给她换尿布……
曲大山懵逼:“你这是做什么?”
蒙羔说:“姨姨在厨房忙着做饭,妞妞刚刚尿床了,我给她换尿布。”
曲大山狠狠揉了把自己的头发,像是做梦一般下了床,忙不迭来到厨房。“媳妇儿,我跟你说——”
“行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就是帮忙换尿布吗?早上我给妞妞换尿布,他看见了,伸手想给我帮忙,还别说,那动作比你熟练多了。”
一听这语气,曲大山微妙地察觉到了什么,小心翼翼道:“你喜欢这孩子啊?”
这话说的,谁见了不喜欢小蒙羔呢?模样长得好,性子也懂事,乖巧又听话,第一次住人家家里,还知道早起帮忙呢。
秦卫红越想越可惜:“这孩子一看就是精心养大的,哪家的父母能说不要就不要了?你等着瞧吧,他就是走丢的,不是弃养的!”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一大早,曲大山吃完饭,和大队长曲守成兵分两路,一个去公社四处打听,另一个直接去了城里,找公安局报了案,说是有小孩走丢,急着寻亲。
“队长,我问过了,周围的生产队全问遍了,根本没有一个姓蒙的人家。”曲大山气喘吁吁。
曲守成也累得够呛,他刚从县里回来,跟着公安局的人一块上街挨家挨户打听,愣是没打听到半点消息。
这县里似乎也没有一个姓蒙的人家啊!
接下来几天,两人几乎把方圆几十里都跑遍了,再度汇合时,曲大山摆手:“我刚从城里回来,公安局说他们加班加点查了户籍档案,没有查到蒙羔这个名字。”
曲守城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良久,他才问:“省城呢?那边的公安局怎么说?”
“那边也没查到。那些公安专门问了一圈,城里倒是有两户人家的孩子走丢了,一个是刚满月的男娃儿,另一个是三岁大的女娃,都对不上啊。”
不论他们怎么找,都是毫无进展,蒙羔渐渐发现四周打量过来的眼神越发充满怜悯和同情了。
小羊羔丝毫不关心这些,屁颠屁颠围着秦卫红转悠。
借住了这些天,他弄清楚了不少事情。
比如秦卫红,她实际上是城里来的知青,初中毕业,读过书上过学,一身文文静静的气质,看着就和村里的人不一样。
1955年,上面第一次提倡青年上山下乡,除了少数积极分子,其他学生躲都来不及,开什么玩笑,好好的城里人,做什么要去乡下受苦受累。
只有秦卫红不顾家里人反对,当机立断报了名,远远挑了一个生产大队,带着包裹马不停蹄离开了家。
她家是典型的重男轻女家庭,一大家子挤在工人宿舍小平房里,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秦卫红是长姐,底下还有三个亲弟弟,下乡那年她十七岁,倘若再不想办法快点逃离那个家,只怕过两年就得被秦父秦母随便嫁给一个鳏夫或酒鬼换高价彩礼钱了。
她想的也通透,来到曲南沟生产大队没多久,就和村里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轻小伙,也就是曲大山,两人看对了眼谈对象。第二年年底,秦卫红就把自己嫁了,行动干脆利落。
直到现在,即便秦卫红第一胎生了女儿,日子也过的相当舒服。她男人曲大山是个能干的,一天下来能挣十个工分,偶尔还能接两个木匠活赚零花,总之再差饿不到一家三口。
至于隔壁的曲守成,那一大家子,上有老下有小,就比较复杂了。
小羊羔也有自己的私心,说实话,他想吃曲大山和秦卫红两口子的饭!
他和羊群亲近,很容易就能从羊妈妈那儿挤到羊奶,羊奶拿回来喂妞妞,秦卫红又惊又喜,得知母羊肯让他靠近,乐得天天催他去羊圈挤奶。
挤羊奶的次数多了,蒙羔就常常和曲老头打交道。
曲老头一个人住在羊圈附近的茅草屋里,他年纪大了,辈分又高,村里的人都敬着他。
蒙羔很感激曲老头,多亏了他把自己捡回来,每次见了他,蒙羔都要主动帮忙赶羊。
羊们都愿意听他的话,他知道哪里的绿草最香最好吃,他在前头走,羊们就巴巴地跟上去,这倒省了曲老头的不少事儿。
只是帮忙赶羊放羊也有不太好的一点,若是躲闪不及,蒙羔又要被舐犊情深的羊妈妈们围起来舔脑袋了。
在曲南沟生产大队的日子,虽然才不到一个月,但蒙羔过得忙碌又充实。当然,过得也有一点点穷。
除了最初的那两天吃到了鸡蛋羹,再往后,其他时间,几乎顿顿都是红薯拌菜粥,或者是其他糙米粥。
蒙羔已经知道了这年月缺衣少粮,即便曲大山能赚十个工分,也不能让家里人放开了肚皮吃鸡蛋。
不饿肚子就很好了。
所以秦卫红吃什么,蒙羔就跟着吃什么,他饭量其实不小,但坐在饭桌前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少吃一点,努力不给他们添负担。
说白了,他在这儿住着都是稀里糊涂的,过了这么些天,大队长曲守成还没放弃帮他寻亲,曲大山也在帮忙四处打听。
收养,蒙羔心酸的想,他还没有被收养呢。/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