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夜家荒宅。
“我落花,此生的心只属于你飞鸟一人。”
曾经的誓言,回荡在脑海中。落花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那日在无名山庄的酒窖洞口站在他面前的情郎。那是一次并不算伤感的告别,他们在雨后的天空下,彼此许下了互付真心的承诺。
“飞鸟,你能原谅我么?”良久,落花喃喃自语了一句,睁眼盯着方形锦盒中镯子上的青玉流光,失神半晌。然后,她拿起镯子,迟疑着圈在了自己的手腕上,端详了一下,便拾起桌上的抹布,擦拭起旁边的几案。
“有些东西擦得太干净,反而会招来尘土。”夜里欢从门槛处踏进来,在落花旁边的太师椅上坐下。如今,他那总是站着的习惯也改了,由于余毒未清、力弱体虚,时不时就要找地方坐下来休息。
落花听男人坐下来,手中仍然不停地擦着一个花瓶,头也不回地答道:“这花瓶若是不擦,瓶上彩绘的繁华就会凋谢了。”
听她一句话说得颇为惆怅,夜里欢淡淡地瞥了一眼她忙碌的背影,冷漠地开口:“人生本就如此,活在这世上,就不要奢望能够得到别人施舍的关心。”
“是么?”轻轻地,落花泯起了嘴角,苦笑。她的镯子在手腕上闪闪发亮,随着擦拭的动作在小臂间来回跳跃。
落花愉快地哼起了小曲,将手下的花瓶擦得一尘不染。她这便又拿起旁边一只已经裂开的木雕老虎,边哼着小曲,仔细擦拭着虎头。
“哐!”,那小曲中忽然夹杂了一声不和谐的音调,落花诧异一楞,手中的抹布登时停了,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低头向自己的腕间看去。
撞上了几案的尖角,那腕子间的镯子陡然裂开了,青玉的光泽不再流转,而是在那道裂痕中支离破碎。
“啊——”伴着落花失惊的叫声,玉镯就在她震惊的目光中断开、坠落。
落花下意识地退开一步,看着地上那一分为三的玉镯,一时间竟是楞住了——竟、竟然就这样碎了?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带了不到半刻就碎了?难道……难道这真是命?!
看见那样惊愕的眼光和怔愣的样子,夜里欢起身主动上前,弯腰拾起了玉镯的残骸,递向落花,“拿着。”
听到这冷如秋水的沉静声音,落花身子不由一震,迅速从恍惚中明白过来。她只答了一个“好”字,便顺势接过玉镯,捧在手心里。
而此时,夜里欢并没有收回那只触到落花肌肤的大手,而是就这样悬在半空,保持着那个递过去的姿势,忽问:“你的手……怎会这般冷?”
“冷?”落花从牙缝中倒吸了一口冷气,眼神同时变得复杂起来。她飞快地别过头去,掩饰起什么,“抹布我浸过井水,刚才又用它擦拭了半天,手自然冷,有什么稀奇。”她将镯子的碎块用香帕包好,收在衣间。
夜里欢将手抽回,冷冷地盯着落花。那样的眼光,即使是在春末夏初的季节也如雪地寒风一样凛冽如刀。落花被他看得不知如何自处,决定不再擦拭,转身退了出去。
她的脚步匆匆,刚走到古旧的花庭,忽然弯下身来,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意识到不好——难道是又到时辰了么?
落花抬头望天,那里一团红色的云渐渐暗淡,落日瞬间失去了它温暖的光芒,消失在那片灰蒙的空际中。天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那些美好的彤云都远离了她,飘到天边,不见。
果然是时辰到了,该喝药了——落花苦笑了一下,勉力起身,忍着心间的痛,匆忙沿着满是残垣断瓦的花径走去她的屋子。
落花没有看见,在她身后一条孤单颀长的身影卓然而立,夕阳的残照还没有温暖他的身子就在他眼前消逝。夜里欢一直静静地驻立在那里,直到女人走远了,才突然发足追了上去。
黄昏逝去,外面完全笼罩上了夜色。落花一步迈入自己的房门,扶着桌子踉跄到床头,从枕下翻出了一包药粉。她颤抖着打开皱褶的药粉纸包,倒入桌上盛着清水的碗中,就在她端着碗正欲饮下之时,房门忽然发了一声巨响——
“哐当!”
落花手掌一震,药从碗口洒了出来。门是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的,夜里欢挺着凛然之躯出现在门口。他携着风大步走到落花身前,不由分说,一掌打翻了女人手中的瓷碗,大声质问:“你喝的是什么?你病了么?”
“是,我病了。”一怔之后,落花垂下眼帘,黯然看向地上的碎片,一只手狠狠地抓住心口的衣襟。没错,她的心痛正发作得紧,可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地上那一滩能够止痛的药水。
不顾落花的感受,夜里欢粗暴地抓起女人的衣领,不解地喝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喝这些东西?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
“我作践自己?”对上那双喷着烈焰的冰眸,落花轻哼了一声,承认:“对,我就是作践自己,你管我不着。”
“够了!”夜里欢气愤地将落花的身子掼到了地上,自己却因为过度用力而猛烈地咳嗽起来,抠着桌边极力压抑着,“咳,请你不要再作践自己了好不好?不要再吃这些像五食散似的东西,这些东西吃了会上瘾,它会害了你……咳咳……”
“夜里欢,请你出去!”落花桀骜地站起来,瞪着含泪的眸子,伸手指向门口,愤怒地大喝:“请你出去,现在就给我出去!从今以后,我的事情、我的身体通通不劳你费心。你个病秧子最好还是管好你自己,别来烦我!”
“你这样会见不到飞鸟!”急促地咳了几声,夜里欢憋住一口气大声提醒。
“飞鸟?”落花心里砰砰乱跳,眼光胡乱地搜索着,她没有多想就抄起桌上的一把利剪,比向自己的喉间,凶狠地瞪着那个喘着急气的男人,“我告诉你,你若再来管我吃什么、喝什么,我现在就死在这里,宁愿永远不再见飞鸟!”
“你疯了?”错愕一怔,夜里欢眯起冰眸,看了看那把寒光闪烁的利剪,又看了看那个正在某种边缘挣扎的女人,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真是疯了!疯女人!”骂完,他用拳头砸裂了桌面,转身快步向外走去,狠狠地甩上了缺了一角的房门。
簌簌腾起烟土,残旧的木门从框上剥落下一些木屑,兀自摇摆。突然“叮”地一响,一把利剪跌到地上弹起,复又落下,那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内格外尖锐刺耳。本持着利剪的女人也瘫坐下来,茫然地望向地面那一滩明晃晃的药水,低声喃语:“飞鸟,你快回来,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想见你一面。”
自从那日分离之后,落花和夜里欢来到京城的夜家荒宅已经整整两个月了。第一个月时,她日日望天、晚晚对月,向天边传递着无尽的思念;而第二个月,她却度日如年,迫切盼望着飞鸟能回来与她见上一面,就一面,她只求见一面而已……
一、二、三、四、五……这是多少日子了……
“你怎么还在做这些事?”隔日午后,一缕如风的脚步凑进来,风中传来夜里欢微凉的声音。
不去答夜里欢的问题,落花蹲在墙角,兀自用一把匕首在青砖的外墙上刻上了“正”字的最后一划。
“上次的事情,对不起。”夜里欢在落花身后站了半天,才憋出了这几个字,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串金光闪闪的颈链。
“哗——”
纯金的细链如流苏般垂了下来,尽头还悬着一颗饱满的珍珠坠子。这珍珠的颜色不同寻常,它不是贝壳的斑斓流白,而是灿灿生金,是一颗名副其实的金珍珠。这稀世珍宝乃是夜里欢的家藏之物,一直放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如今他拿了出来,竟是为博红颜一笑。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冰冻的心已经被这个女人的某种魅力溶化了。
阳光下,那一滴如水珠般的珍珠,在落花的侧脸旁焕发出璀璨夺目的光泽,**着旁边嗜金如命的女人。
“收下吧,当是我诚心道歉。我看你那青玉的镯子也碎了,不如带这个吧,你还是更配金子的。”
我是更配金子的?——落花闻言一怔,她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夜里欢说得没错,她是更爱金子。于是,落花对着满墙的“正”字颔首,伸手去接,而那串链子又忽然逃离了她的指尖。
“我帮你带上。”
耳边传来了夜里欢温柔又生硬的语声,落花轻轻点了下头,食指攀上那颗金光四射的珍珠,感受着它带来给自己胸间那丝丝缕缕的冰凉。不料,这丝冰凉却令她内心的谎言不攻自破,她有些受不了,也承受不起。但相反的,她却更用力地握住那颗金珍珠,逼迫自己悸动的心安静下来。
“那药……你喝了么?”落花很快转移了思绪,轻轻问。
“喝了。”扣好了颈链的细小搭扣,夜里欢淡淡地回答,径自踱到了一旁的乱花丛边。那里有一面倒塌下来的墙上爬满了野生的蔷薇,殷红如血。他随手折下一朵,深深地看了一眼被花茎刺破流血的手指,静静地问:“我还有多久?”
落花起身,走过去面对他,很肯定地回答:“还有很久,你不会死。”说罢,她仰面冷笑了一声,一甩罗裙,就突然转身离开了。
闻言,夜里欢的心底一空,不自觉地转身,看向那女人远去的方向。他的眸底瞬间红了,原来在他冰眸中映照出了女人荷叶卷边的罗裙,那竟是一袭宛若夕阳般的血红。
“我不会死,那你呢……”夜里欢对着女人的背影喃喃失神,捏着那支血色的蔷薇凑在鼻息前闻了闻。
那日夕阳西下,摆在落花面前的依然是一碗药,那碗药清澄透明,可以映出落花一张倾国倾城的容貌。她毫不犹豫地仰头喝下,平息了心间刚刚翻涌而上的痛楚。
如此的一幕,每日都在这间空荡的屋子里重复上演,直到墙上的“正”字写到了尽头。这一天黄昏,落花喝完了桌上的药,便推开窗棂,倚在窗口,让外界的黑暗慢慢包裹自己的身体。直到月上中天,她也没有在屋内燃蜡,只有桌上一把尖利的匕首在斜洒进来的月光下泛出冷光。
“飞鸟啊,飞鸟啊,你回来,你快来。我快撑不下去了,这回是真的撑不下去了……”落花一声声地呼唤低了下去,神智有些恍惚了。
正在这时,一缕熟悉而又温暖的气息从黑暗中伸出手来,迅速向她探来。蓦然间,仿佛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臂弯,将她那摇摇欲坠的身子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