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乐天用手指着无痕,吩咐:“你先把寻公子护送回去,让他好好稳定一下情绪。”
“这……”无痕微微迟疑,看向宝座上的夜里欢,直到见教主点头,才领命搀扶了寻誉出去。杨乐天佯装无视,心里明白在教众心目中自己早已没有了实权,只是人人口中还尊他一声“教主”罢了。
“你还能听得见我说话么?”杨乐天一步步踱近那口大缸,刺鼻的臭味令他有些反胃,他没有再走过去,只站定在离那男孩一丈远的地方。
男孩没有反应。
许久,缸中的那颗头颅忽然动了,竟依靠那快要折断的脖子抬了起来,一对圆鼓鼓的球体在眼眶中忽的突起,仿佛能够看到站在他面前的人。然而,那头颅定了一刻,便又侧向另一方,毫无悬念地耷掩下来,枯黄的头发混着血污像稻草一样遮盖住了那张恐怖的脸。
杨乐天勾了勾嘴角,试探着问:“你若是可以听见,却是口不能言的话,就点点头,好么?”
大殿内回响着杨乐天问话的声音,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注视着殿中央的那口大缸,然而,缸中的男孩这次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假如你可以配合我,我有办法令你不再痛苦,好不好?”杨乐天走近一步,眼神炽热,期待着男孩的回应。
“呃……”男孩低低地发出了一丝呻吟,这一声令殿内所有人精神一振。
杨乐天忍耐着恶臭,走到男孩的跟前,用温暖的手去抚男孩那枯草般的头发,本来想给他一些安慰,不想这个举动竟吓到了他。
“啊——”男孩发出了尖利的叫声,但听起来却像是一口破锣摔在了地上。他扬起头,仍把一副骇人的眸子瞪得斗圆,即使是什么也看不到。
杨乐天急忙退后几步,温和地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这里也不会有人再加害你。”
“唰——”见男孩波浪着脑袋,杨乐天抽出背上的玄魂剑,“咣啷”一声,扔到几丈外的青石地上。
“我把宝剑都扔出去了,你应该听到了吧。不要害怕,你只要回答我几个简单的问题,我马上就会帮你解除痛苦,相信我。”
呻吟一声,男孩将头扎入缸口,仿佛是一只受惊的小兽,不敢再钻出来。缸口够大,男孩的脑袋都可以埋进去,而舌头刚好可以舔舐到缸内的某种棕色**。那种**不知添加了什么材料,不仅可以令溃烂的伤口停止腐化,还可以用来充饥解渴。这些日子以来,男孩正是依靠这种**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孩子,可以把头探出来么?”杨乐天语声更加温和,他不敢靠近,只是和那男孩保持着半丈的距离。
半晌,男孩没有回应,缸中的那颗头也不再颤抖。杨乐天不再说话,除了等待,他不知道面对这样一个饱受摧残的孩子。那个男孩一定是被恶人迫害时候,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才会变得如此。孩子需要一些时间,杨乐天也沉得住气,负手凝立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等待。
那是什么?
一道棕色的光映入杨乐天深黑的眸子,皱了皱眉,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便在此时,一直坐在宝座上冷眼旁观的人忽然发话:“杨教主,你这样做又有何用?”
杨乐天转过头,对夜里欢耸了耸肩膀,同时,他看见一道冷厉的白光从他眸前划过,直向着缸中的头颅而去。杨乐天没有出手阻拦,而是淡漠地看了夜里欢一眼。
这时,刚刚送完寻誉返回的无痕正好踏入殿门,看到了这一幕,惊讶地抬起头望着他的教主。
“人已经死了。”杨乐天向无痕以及在场所有教众宣布着这个消息。
无痕默默退到一旁垂手侍立,虽是心中大惑不解,但他不敢对教主的决定有任何质疑。死了就是死了,即使这个孩子是他半个月来千辛万苦才找到的,他也不会心存抱怨。
不过,无痕不会出来说些“教主英明”之类恭维的话,教众中也没有人敢出来说这些话,他们清楚夜里欢的脾气,沉默永远是对教主最好的肯定,这代表着服从。
“叮!”缸内的头颅向下沉了一分,顶心上银光闪闪的利刃撞到了缸口,由于钉得极深,那柄双面利刃并没有因为撞击而脱落,而是把头颅架在了缸口。
“人,不是我杀的。”双掌相击,夜里欢终于从宝座上走了下来。
殿下,教众们不免抬头相顾,第一护法无痕也微微惊愕:那人明明死于双面利刃之下,难道除了教主,我们当中还有人会使用双面利刃?不可能,从这柄利刃钉入的力道和位置来看,除了夜教主,天下没有人第二个人能办到。
“你为什么要杀他?”夜里欢站定在杨乐天面前,冷冷地问。
又是一个令众人震惊的问题——人是杨教主杀的?无痕灵活的眼睛在杨乐天身上扫视了个遍,也没有察觉任何异样。青布长袍,袖不沾风,原先当教主时的肃杀之气在他身上已然淡去,除了咄咄逼人的气场之外,倒是真看不出来他有刚刚杀过人的凌厉之气。
杨乐天微微一笑:“这个问题,我倒是想先问你?”
“嗤”地一声,杨乐天出手拔下了男孩头颅上的利刃,丢回给夜里欢。
凌空伸指,夜里欢用食指和中指钳住那片染了热血的利刃,冷冽的冰和炽热的火在他的眸中交织着,“我杀他,是因为我不想看他这样痛苦,对于一个孩子,实在太残忍了。”
冰火俱灭,夜里欢的神光忽然暗了下去——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妹妹被恶人带走了,不知道那些恶人会对妹妹做出什么事情。是会拷打妹妹逼她交出更多的财宝,还是会把妹妹卖去窑子来抵债,或者……夜里欢不自觉地看了一眼缸中那个惨目忍睹的孩子,心底寒凉一片。
“对,实在太残忍了……是该早些了断。”杨乐天附和着。
一张冷肃的脸,夜里欢很快从往事中恢复过来,“杨教主果然好功夫,出手比我快了一步。不过,你为什么杀他,难道也是和我同样的理由?”
“不,我杀他的理由很简单,只有一个——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杨乐天说得冷漠,心底同样有些酸楚。
事实上,杨乐天和夜里欢一样,不想再看这可怜的孩子继续受苦,但更多的理智告诉他,他要坚持问出幻魄珠的事情,为寻王爷的案子留下一个人证。然而,最终他没有选择这么做,他把男孩干脆利落地杀了——就在夜里欢出手杀人的前一刻,杨乐天看到了那个东西,于是他决定杀掉了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第一时间了结这个孩子的痛苦。
夜里欢疑惑地看向杨乐天,但见杨乐天再次来到男孩身边,拨开那些枯竭的头发,食指一曲,在男孩的后颈中抠出了一枚嵌入血肉的铜钱。
“嘶——”指尖传来细微的疼痛,在抠起铜钱的瞬间,杨乐天好像被那枚铜钱刺到了手指。没有在意这痛,因为他的目光很快被男孩肩头上的五个小血洞所吸引。惊讶的目光一闪而过,杨乐天将手中这枚被血浸得发黑的铜钱举了起来。
“就是这枚铜钱,封住了男孩的记忆,即便是取出来,记忆也不会再有了。”杨乐天随手将铜钱扣回了那个圆形的伤口。指尖再次刺痛起来,杨乐天皱了皱眉,又看了看那枚铜钱,抬头吩咐:“无痕,把这个人抬走,连同这口大缸一齐焚毁,中途不得叫人靠近这具尸体。”
一定是有人怕男孩会供出什么,才会用了这种手段。那么即便是男孩不死,也是什么都问不出来了,难怪杨教主会出手杀人……奇怪了,杨乐天是怎么杀了那孩子的,玄魂剑不是在地上么——无痕正自发怔,忽然被杨乐天一唤,讷讷地拱手:“是,无痕这就去办。”
这一次,无痕没有去看夜里欢,直接遵了杨乐天的命,只因他一时失神,领了命才恍然去看夜里欢的表情。然,夜教主千年不变的冰山脸,何时会因一件小事产生变化?无痕但觉夜教主似乎不会反对,便糊涂事糊涂处理,叫人将大缸抬了下去。
“这么说来,若想为寻王爷平反就难上加难,线索又断了?”夜里欢对杨乐天道。
杨乐天点头:“嗯,如今物证虽有,但那幻魄珠却有古怪,也是不能交出的,而这没有价值的人证也死了。不过,夜教主说错了一点,线索……还没有断。”
夜里欢询问地看向杨乐天,但见杨乐天指着自己颈间几粒豆大的疤痕,“这里,我刚才发现男孩的肩头和我这里的指洞居然一模一样,明显是王陵中的那个妇人所为……”
“……”夜里欢沉默,他听杨乐天讲过王陵所经历的事情,知道那个妇人的武功诡异之极——能逼得杨乐天落荒而逃的人,试问天下还有几人?
杨乐天用袖口抹净了指尖的血,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三丈之外的玄魂剑,他只向前走了两步,忽然勾起嘴角,顿住了脚步。
四指伸出,拇指微勾,突然间一股旋风卷过地面,托起地上的玄魂剑,幽幽浮到了半空。倏地,玄魂剑如风筝似地被主人扯了回来,雪亮的剑身洒出一片银辉,自动跃入主人背上黑色的剑鞘。
无痕这回看清楚了,原来杨教主杀人根本无需用剑,仅凭强大的剑气就可杀人于无形。这回无痕是心悦诚服,不仅仅是第一护法,在场教众俱都看得目瞪口呆,杨教主的武功究竟高过夜教主多少,他们各自心中都有一杆秤。
再一次拊掌表示佩服,夜里欢忽然一撩衣摆,单膝跪在杨乐天面前,正色道:“杨教主,请重登教主之位,振兴发扬我天神教,夜里欢自愿隐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