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穿户,野蔓入窗。
夜里欢半夜摸起来,跟着点点萤光,在藤缘断壁中穿行。一园子的荒草,踩在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冷月下,一只鸱枭稳稳立于古树枯枝之上,两只黑琉璃似的眸子在清辉下闪着诡秘的光,一动不动地守护着这片荒凉的大宅。
“谢谢你。”夜里欢望着枝头的鸱枭失神地道。他居然对着一只鸟笑了,继续跟它说话:“以后请你还帮我看着这个家,好么?”
“咕咕”枭鹰好似听懂了人话,抖索着翅膀。
树下的人又冲着那只鸟笑了,因为太久没有笑过,唇上的弧度显得不大自然。
继续前行,夜里欢转到了一间女儿家的闺房,这间屋只有半扇门,轻轻一推,便砰然倒向门里。他摇摇头,踏过尘埃遍布的门槛,燃起手中的火折子,点亮了桌案上的一盏走马灯。马灯尽管不会转了,但里面凝固了的油脂,竟然还能勉强使用。
屋子里瞬间亮了起来,东倒西歪的桌椅,被尘封的几案花瓶,满目狼藉的碎屑。屋中的各个角落,仿佛都被定格在他七岁的那一天。
就在那一天,一群奇装异服的悍匪闯进他家,跟着抓起各式各样的财宝,贪婪地掠夺。他和妹妹瞪着四只惊恐的眼睛,藏身于桌布底下,可惜妹妹年龄太小,看到那个凶神恶煞的黑面神靠近之时,还是憋不住呜咽起来。尽管他已极力捂住妹妹的嘴,却是不幸被黑面神发现。妹妹被捉去,他便奋不顾身地抱住黑面神的大腿,狠狠地咬了下去。
第一次,他发了这样的狠,生生撕咬掉黑面神的一块皮肉。黑面神登时松开妹妹,捂着血淋淋的大腿,疼得龇牙咧嘴。他淬了那块恶心的肉,拉起妹妹拼命向外跑,身后传来悍匪凶残的尖叫声,他不顾一切地冲出大宅。
然而,当他踏出宅门之后,泪水却止不住地流,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画面,但他刚刚看得清清楚楚,一男一女,相互叠压着,倒在血泊之中,那分明就是他的父母。幸好妹妹没有看到,他紧握着妹妹的手,一路疯狂地跑,悍匪就在后面穷追不舍。
“妹妹!”他大呼。
妹妹跌了一跤,脱了他的手,他又冲出了几丈。待他回过身去拉妹妹之时,悍匪大手已经死死地钳住了妹妹胳膊。转眼间,又三名悍匪撵了上来,他完全看不到生机,但他也不再奢求生机,因为他豁出性命也要救下妹妹。
他小小年纪,赤手空拳地去和几个悍匪搏斗,结果只有一个,就是被活活打死。朦胧中,他看到妹妹被掳走了,四肢却沉重再也抬不起来,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救不了妹妹了……
夜里欢静静坐下来,眼眶中跃出了一滴泪。走马灯中的火光摇曳不定,映上了灯面的图案。他在灯中看到一只大手向他伸了过来,将他从死尸堆中一把抱起,然后告诉他:“救人,也要先保全自己。”这声音真是亲切,后来他便将那个挽救了他生命的人认做了义父。
夜里欢站起身,用冰晶封住了眼眶中莹动的泪水。拨开遍结的蛛网,一寸寸地抹净尘封的几案。
“你在做什么?”江武兴一跌一拐地扶上门框,惊疑地看着夜里欢。
夜里欢微微一怔,没有说什么。
两人僵持了一刻,江武兴却看出夜里欢的异样,那样一双冷漠凌厉的眸子里,好像出现一丝极不协调的悲哀——那是什么?
江武兴沾了满手的灰土,才挪到那个马灯前,开口打破了僵局:“很精致的东西,可惜不会动了。”
“没什么可惜的,一件死物罢了。”夜里欢整了整面色,恢复了一贯的冷肃。
江武兴忽问:“那我可以拿走么?”
夜里欢眸光一厉,随之又黯下来,漠然道:“拿去吧,又不是我的东西,何必问我。”
江武兴笑了:“既然如此,我就拿回去给送给墨儿,正好答应这趟京城之行给墨儿带个礼物的。嗯……我想这个擦擦干净,还能将就将就算个礼物。”
夜里欢扣了五指,他都有心给江武兴迎面一击。这马灯可是他妹妹最喜欢的玩物,他本想临走时带上的,可是……这该死的江武兴,居然要把马灯拿去给墨儿糟蹋去。但是,夜里欢不想在人前提起往事,即使是当做兄弟的人,他也不想说。于是他忍下一口气,只道:“这个东西小孩子不懂得玩,要教他爱惜一点儿才行。”
“知道了,你怎么变得啰嗦了。”江武兴撑着桌面起身,漫不经心地提起马灯,“睡觉去吧,半夜不睡觉,来这鬼地方干嘛。”
“你先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江武兴打了个哈欠,“唉,你这个夜里欢,真是本性难移啊。不过,这所大宅荒了那么久,小心有鬼!”他递了一个玩味的眼神,提起马灯,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夜里欢本有心去馋他,但见他手中晃动的马灯,脚下也不知为何挪不到步子,只呆呆地注视着马灯中那明灭不定的光影,一晃一晃地远去,直至消失在拐角处。
长长叹出一口气,身子软软地滑坐到地上,夜里欢缓缓合了双眼,在死一样静谧的夜晚,让黑暗包裹上自己冰冷的躯壳。
当第一缕曙光照进屋子的时候,床榻上的人已感到体内滚滚**的涌动,“很暖,很舒服,是……暗流?”这个词在杨乐天脑中一闪而过,他惊觉地从梦中抽身,倏然启开了眼皮,“是暗流?暗流!”
杨乐天大喜过望,“腾”地一下坐起来,“呃……”他倒吸了口凉气,连忙捂住腹间的伤口,不想这一冲动,令伤口再度撕裂开来。
看着腹间渗出的殷红,杨乐天却是暗暗欣喜——这一剑是他自己刺伤的,并有意躲过了脏器,从缝隙中穿插而过,没想到竟能因祸得福,触动了他体内的暗流。
血脉中,如潮水般的热流融入四肢百骸,上至顶心,下至足底,无处不在。
眼中闪现出希望的火花,杨乐天抓起枕头,力求用指力碾碎,然而下指之时,他却皱起了眉头。他再次将枕头平平地按在床榻之上,用五指钳住,定了定神,去凝聚内息,可是那暗流到处乱窜,竟是不受控制。
“聚集,凝力。”杨乐天口中默念着,五个指尖深深扣入黄杨木枕,可暗流就是不能汇聚丹田,自由运转。
汗珠从杨乐天的鬓角滴落下来,腹间细布上的殷红亦在扩散,唯有五指下的木枕丝毫未动。杨乐天仿佛在捏一块生铁,直至手下酸痛脱力,木枕仍旧完好无损。
“怎么会这样?”杨乐天摊开两只苍白无力的大手,捧在眼前。“怎么会这样!”他咆哮起来,抄起黄杨木枕向门口掷去。
“咣啷”一声,门开了。杨乐天微惊,但见江武兴正冲着他笑,怀里还抱着他刚刚掷出的木枕。
“你知道这黄杨木枕有多名贵么?”江武兴责难。
杨乐天垂下头,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无精打采地回了一句:“你们无名山庄的东西,有哪一样不名贵的?”
“哈哈……”江武兴失笑,跨入门来,带进屋内一股燥热的气团。夜里欢也跟着这波热浪一起入门,他实在不喜欢这蒸人的暑气,因为这样的天气总能让他忆起那段往事。
江武兴回手带上了门,随口抱怨:“都立秋了,怎么还那么燥热,这鬼老天,还要不要人活。”
“都立秋了?”杨乐天忽的绷紧神经,忙问:“那你们救出人没有,老王爷可是秋后就要问斩了。”
江武兴微微垂下头,默不答话。
“没有,人救不出来。”夜里欢进了屋,走过去倚在墙角。
杨乐天怔了怔,“以你二人之力,都没能救出人?不是还有那个落花从旁协助么?”
江武兴看着杨乐天一脸的匪夷所思,摇了摇头,“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殊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除了那些大内高手外,我们还碰到了个强劲的对手。”
“可清楚对方的来路么?”杨乐天惊问。
江武兴哼笑,看看夜里欢,也学着他的样子,抱着双臂,倚上他旁边的墙壁,淡淡答道:“是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夜里欢瞄见江武兴举动,便一声不吭地坐到椅子上,接过江武兴的话道:“这个人曾是这里的主人。”
“主人?吴铭!”杨乐天惊得挺了起来,狠狠一拳砸在床柱之上。江武兴忙跃过去,握住杨乐天那只坚硬如铁的拳头,“别激动,不是他!”
“那是……”
“吴阴天。”这个名字再次从江武兴嘴里说了出来,与当时同夜里欢讲时,完全换了一种心境,他已然接受了那个人就是鬼面的事实。
杨乐天皱了皱眉,“他不是已经死了么?我亲眼见他的胸腔被你一剑所穿,而那一剑的位置正是心房所在。”
江武兴松开了手,叹气:“我也没想到,直到我亲眼见到那个伤疤。没错,我是穿了他的左胸,可偏偏他的心脏长在了相反的方向。”
“什么!”杨乐天震惊地跌坐回榻上,脑中在飞快地转动:如果吴阴天还活着,那么当日香香所中的金镖,以及后来寻誉在囚车旁捡到的金镖,定然都是他发出的。而香香在万柳山庄受伤,莫非吴阴天当日也是去参加武林大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