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儿的笑容蓦地僵住,微生雾的一句反问,却搞得她无地自容。是啊,娘的生命垂危,医仙还没肯答应出手相助,在这个时候,自己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波光粼粼的湖边,雪白的长裙在秋风中幽幽舞起,那裙角在风中逸散,琳儿业已跪在了青衣少年面前,“琳儿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微生大哥成全。”
微生雾内心一阵触动,自为医仙以来,跪在他面前求医问药之人不计其数,他一向都淡漠冷静,只是面前这个女子,为何会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去扶起琳儿,但又念了念自己医仙的身份,便低下了语声,问道:“你想求我救你娘吧?”
琳儿肩头一震,没想到微生雾对她在谷中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那么她也不必多说什么,单刀直入地接过话来:“微生大哥,你倘真是医仙,就不能见死不救。倘若你不是医仙,也定知那医仙所在,望为琳儿指一条明路。否则……”
“否则怎样?”
琳儿咬咬牙,抓住微生雾那长可及地的青袍,“否则琳儿就算死也决不离开龟谷!”
白皙如玉的面庞上,涌出眼眶的泪水被秋风吹散,泪痕来不及干涸,便又覆上了新的泪珠。微生雾看在眼里,终于忍不下去,俯身搀扶。
琳儿感受到了微生雾坚而有力的臂膀,闪闪的眸光中隐约看到了希望,这一扶是不是就代表着这个青衣少年认了自己医仙的身份,同意救娘了?
果然,微生雾应了她的请求:“好吧,我可以答应救你娘,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作为交换。”
“微生大哥,琳儿什么条件都答应你。”琳儿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在来龟谷的途中琳儿就已经报定了这样的决心。
微生雾点头,“很好。”
“微生大哥请讲。”琳儿垂下头,眼底有深重的哀伤掠过,“琳儿现在已生无可恋,就算让琳儿即刻去死也无所谓,唯一牵挂之人就是我娘。”
微生雾没有看到琳儿那为情所苦的表情,只是对着面前的佳人说出了他的条件:“你要答应我待我救了你娘之后,从此随我隐居龟谷,不再过问江湖世事。”
琳儿一怔:“我……”
“琳儿,别上当,他不是医仙!”一旁噤声的飞鸟突然开口。原来刚才他在默默给香香输送真气,关键时刻虽急在心头却口不能言,这刻收功,便一把扯住琳儿,“不要相信他。”
“这……”琳儿心头很是矛盾,她断没料到微生雾会提出此等无理要求,但若他不是医仙又为何要冒认医仙去救人?琳儿甚至连身边的飞鸟也不敢相信,她只相信自己,坚信救娘的决心,其实哪怕只是一线希望,她也应该去尝试。
琳儿不再迟疑,坚强地抬起头,含泪道:“只要微生大哥救得回我娘,琳儿愿随你归隐。”
“琳儿……”飞鸟不可思议地望着琳儿,那份没落与无奈全然写她的脸上。
琳儿不敢看飞鸟那炽热的目光,倔强地别过头去,唇齿微动:“飞鸟大哥,琳儿心意已决。”
微生雾心中得意,忙补上一句:“哎,这位仁兄,既然琳儿姑娘都已经允了,你何必令她难做呢。”
琳儿再转头看向飞鸟时,眸中已静得如一泓秋水,淡淡道:“飞鸟大哥,一路上辛苦你了,有微生大哥在此,你不必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飞鸟,琳儿姑娘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大家时间都很宝贵。”微生雾面沉似水,眸中温怒,直直盯着飞鸟。
飞鸟忽感脸上吃痛,仿佛瑟瑟寒风刮在面颊,心中不禁一颤,暗道面前这位看似平常的微生雾也绝非等闲之辈。此情此景,换了别人许是无地自容,但他是飞鸟,既然应了杨兄弟要照顾琳儿,就决不能把琳儿丢在此地置之不理。
正在此时,但闻一声娇媚之音:“还愣在那里,主人下了逐客令了。”声音很熟悉,回头一看,又见落花。
落花拖着五彩长裙,款款而来,凑到飞鸟近前,耳语几句,媚眼一抛,又瞄上了微生雾,“师兄,恐怕你去了也是白跑一趟,妙龄仙姑救不活了。”
落花娇笑一声,踱到微生雾身前,“妙龄仙姑吃了我的百草断魂散,除非师兄你能一一破解这一百种草药所为何物,否则就算吴铭顶得住一时,妙龄仙姑也绝过不了一月。”
“什么?”飞鸟身子一震,目光收紧,聚在落花身上,“又是你做的!你究竟要错到什么时候?”
“我也是身不由己。”落花不冷不热地答着,似乎错不在她。
微生雾掐指一算,心道不妙,他望着琳儿的眼神中已有愧疚之色,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直言:“琳儿,你娘现在已经是个死人,我也无能为力。”
琳儿、飞鸟也恍然大悟:可不是,上月十五妙龄仙姑中毒,如今十五已过,即是此刻毒发,纵然解药在手,也为时已晚。
一念及此,琳儿全身的骨头似乎一瞬间崩塌,软软地瘫坐在地上,痴痴地望着面前的湖水。她没去怪下毒的凶手,只是自责——怪自己耽误太多时辰,最终没能救回娘亲。
“唉,可怜有人只顾卿卿我我,害死了亲娘。”落花拉扯着长裙,故意踱到琳儿身后,讽刺了一句。
“师妹,你不要太过分。”微生雾沉声提醒。
落花不以为然地瞪了师兄一眼,“哼,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刷”地闪出一道白光,飞鸟拔出了剑,那样冷冽的眸中充满了杀气,“今日我杀了你,免得再危害苍生!”手腕一转,剑锋凌厉,笔直地刺向对面身穿五彩长裙的女子。
“飞……”这一剑突如其来,尽管落花毫无防备,普通人也会下意识地避开锋芒,但落花却见手持利剑之人竟是飞鸟,这普普通通的一剑便如五雷轰顶,顿时脑中一片空白。
“嗤”地一声,尖锐的剑锋刺进了柔软的胸膛。
鲜血迸出,落花这才缓缓吐出第二个字:“……鸟,你真的舍得杀我!”她柳眉紧蹙,低头看看胸前那柄冰冷的寒剑,满眼的难以置信。
殷红的**顺着剑脊上的血槽缓缓地流出,仿佛像一条小溪静默地流过村庄。飞鸟刚刚染血的瞳仁却淡了下来,似乎和这剑上的血汇聚到了一起,从不堪重负的血槽上流下,淌落到土壤里。
“真的、舍得?”这几个字就如空谷回风,在飞鸟的耳中不绝嗡鸣。
“咣当”,握剑的手颤抖得不可抑制,再也承受不重剑身的重力,那柄染血的剑便这样顺着指尖滑落。他的手臂及时伸了出去,下意识地抱住了摇摇欲坠的女子。
“你还是在乎我的。”落花微微一笑,眸中却在爱与恨之间不停地变幻,“能死在你手里,我总算不再孤单,因为你会为了我的死内疚一辈子的,我要你飞鸟一辈子记得……我……”
“落花,是飞鸟对不起你,怪只怪你爱上了一个无情的人。”便在这一瞬,飞鸟满腔的爱恨交织出一股强烈的情感,这使他顿然觉悟,原来自己此生最爱的人就在面前,他一再的懦弱和逃避比起落花的执着追求,龌龊得简直不值一提。尽管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此刻飞鸟的泪水是发自内心深处的。
“你哭了……”落花含笑,微勾起苦涩的嘴角,“你居然为我哭了。呵……我落花……没看错……人。”这话说完,她安心地合上一对秀目,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在风中兀自摇摆。
“落花!”飞鸟声嘶力竭地在风中吼叫,撕心裂肺地痛如潮水般地涌上胸口。
天旋地转,那属于飞鸟展翅翱翔的一片清明天空,已然尽数被血色覆盖。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香香适才转醒过来,恰巧看到飞鸟杀人一幕,她惊得全身发抖,一下子钻进琳儿怀里,不停叫道:“飞鸟是坏人,他杀了人了!”
“飞鸟,纵然我师妹并非善人,可你杀了她,我做师兄的也决不能置之不理。”微生雾最后这个“理”字语气极重。
微生雾脸色阴霾,用手点指飞鸟:“初次见面,我也不好让你为难。这样吧,我给你两条路。要么你自刎于师妹面前,一命抵一命;要么你把琳儿留下作为交换,一解我对师妹的相思之苦。”
“我飞鸟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累及旁人。”
飞鸟抹了抹泪,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心中巨大的悲痛瞬间压了下来。他拾起剑来,跪在落花尸身前,横剑忏悔:“想我飞鸟忍辱偷生,苟活至今,只为找到娘的真正死因,本想手刃仇人,却亲手杀了一生挚爱。哈哈哈……”
飞鸟仰天长笑几声,满目悲凄,“事到如今,我飞鸟还有何面目再在世间苟延残喘。落花,你我今生有缘无分,但愿你泉下有知,和我做一对鬼夫妻……”话到此处,引颈自裁,但飞鸟并未感到一丝疼痛,只发觉剑身一弹,震得右手一阵麻痹。
“飞鸟大哥你不必如此!”
原来面对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琳儿正无所适从,眼见飞鸟自刎谢罪,情急之下,抓起手边一粒石子掷出,那石子不偏不倚恰夹在利刃与脖颈之间。
琳儿缓缓吐了口气,“想你本意原是护送琳儿来到龟谷,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既然一切因我而起,就让这一切因我而去。如今娘亲仙逝,琳儿再无牵挂,本想一死了之,但这无用之躯能换飞鸟一命,也算做件好事,为娘在天之灵积善积福。”
微生雾淡淡一笑,右颊上浅窝浮现。
香香见到微生雾那自鸣得意的样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吐了吐舌头:“落井下石!”
微生雾蔑视她一眼,无意与小姑娘计较,径直走过来扶上琳儿,柔情地道:“琳儿,以后有你相依为伴,我微生雾此生无憾。”
“姐姐,你不要和这种人在一起!”香香上前扯住琳儿。
琳儿推去香香扶上来的手,“事已至此,妹妹不用再为我担心。你出来久了,寻公子一定在到处找你呢,快回去吧。”
这时,飞鸟提剑一揖,“微生雾,飞鸟还有一求。”
微生雾回眸,瞟了他一眼,冷漠地问:“何事?”
“我想……”飞鸟顿了顿,看看地上那具被鲜血覆盖的尸体,“带落花走,还望……”
“不行!”微生雾断然拒绝,“龟谷是她的家,你不能带走她。”
飞鸟湛湛的泪光还在眸中跳动,听到微生雾如此决绝,他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他是杀人凶手,还哪里有资格再多说一个字。
“算了,飞鸟大哥。不必和这种人理论!”香香愤视着微生雾,拉扯上飞鸟。
可是现在的飞鸟心思全在眼前这个死人身上,哪里挪动得半分?他呆呆凝视着落花的绝世丽容,这等美艳,胜于西施,不落貂蝉。他恨自己怎么早没有好好珍惜,辜负了美人恩。
其实对飞鸟来说,没有什么忍辱负重的事情他承受不来,小到被污蔑为偷盗的无胆匪类,或是杀人越货的绿林响马,大到被人指作杀人嗜血的魔头,受千夫所指,遭万人唾骂,就算世间的一切罪恶都由他一个人来承担,他都可以全部吞到肚子里,默默承受。
然而,这世间他唯一不能面对的,就是眼前这个事实!
飞鸟终于控制不住积郁在心底许久的愤怒,像是发了疯似的摇着头。飞鸟啊飞鸟,你真是自作聪明,如今自食恶果!
剑持在手,望着寒光渺渺的剑锋和上面残余的鲜红,飞鸟惊怒交迸,牙关一发狠,剑锋所至,登时斩下一条左臂,鲜血一股脑地从他断臂之处喷射出来,血如泉涌,痛彻心肺。在场之人无不惊呆,香香更是哇哇大哭起来。
“我飞鸟生不能与落花你长相思守,就让这一臂陪你共赴黄泉。”说罢,飞鸟捂住血淋淋的左膀,强忍剧痛,一步一跌地向着谷口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