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迟下飞机后,回到酒店后还是那个状态——四肢脱力随意瘫着,低着头,脸色唇色灰白,如同行尸走肉。
"陈少,该吃饭了。"方书瞟了眼边上摆弄电脑的沈陌。屋里气压低得让他直冒冷汗。
陈迟如他所料,动也没动一下。
几分钟沉寂,沈陌合上电脑。
"我有事今晚就要回国,方书你先在这陪他,等我消息。"
她边说边快速收拾东西。
最后,她看了眼舟车劳顿后人不人鬼不鬼的陈迟。
"学校专业都不用你操心。十几个小时前你在时温家楼下等她,她没下来,你去找她,她没挽留,这就是事实。"
"而现在,你既然人来了这里,心就不要乱飘,手机号一切跟她有关的我都会扔掉,如果让我知道你还像高中那样不好好学习,你这辈子都别想回国。"
沈陌语气冷硬,说完不再看陈迟一眼,踩着高跟鞋离开。
陈迟仍然动也没动。
几天后,方书给沈陌打了通电话。
"沈总……陈少他,"他皱了皱眉,第一次有这种无力感,"他不肯吃饭,已经瘦的脱形了……"
他再怎么也才十八岁,再怎么也是您的孩子,您都不知道,他那么高个个子,蜷缩着身子在床上,瘦得像个空骨架。
方书在心里说着这些话,几次想从口中说出,最后还是没有。
隔日陈迟晕倒了,被送进医院。营养液在输着,方书也是疲惫不堪,这是种心理折磨。
他现在负责照顾这个男生,如果就这么死了……
方书到外面抽烟。他前脚刚走,陈迟就醒来了。
一双黑眸如同死水,没有任何的波澜涟漪。
"陈迟,你要好好的……这个世界很大,装的下你的……"
"带着善意对待所有人,不伤害任何人,包括你自己,你会感觉到爱的。"
陈迟躺在病床上,忽然一掀嘴角。
谁要别人的爱?
傻得么?不知道他只要她的爱?
天真。
这么天真在外面被人伤到了怎么办?被骗了怎么办?
就应该待在他身边。
他猛地坐起来,突然一阵反胃,忍着难受拔掉输液管。
就不应该心软,当初应该把她捆起来,谁也不告诉,把她捆起来,他带着她一起离开,一个屋子只有他们……
陈迟眼底腾升起疯狂,薄唇缓缓勾起,干燥的唇裂开冒出血。
方书一根烟没抽完,就见陈迟跑了出去。见到陈迟活生生地用力又快速的往外跑,那一刻的惊讶与意外堪堪少于见到诈尸。
他烟一丢,奋力追上去。
前面的人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他脱掉西装外套直接一甩丢到地上追上去。
跑下楼梯,忽然就见不到人了。
方书骂了几句,边往外跑边打电话给沈陌。
电话刚接通,他就看到了花园一棵树下的陈迟。
"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我会好好活着。"
"我相信你。"
一遍又一遍,打不散的声音如同梦魇。她仿佛站在他面前,重复着说:"我相信你。"
就像站在他面前,就站在那,亲口对他说的一样。
陈迟眼睛猩红,手指胡乱扣挠石子路,手背连着胳膊的青筋暴起。
……所以,站在那,为什么不让我抱。
……
陈迟好像恢复了正常,上课吃饭睡觉。
方书离开的那天,陈迟盯着窗外,声音不高不低,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除了她,没有人可以控制我。"
方书回味着这句话。
觉得这个"她"还有待探究。
两个月后,方书在凌晨接到陈迟的电话。
那天两国皆是雷雨交加。陈迟从梦中醒过来,再一次想到了时温。
想到她为他包扎伤口,想到她用温柔的声音哄他,想到她微笑她脸红她闷闷不乐。
为什么会舍得他出国?
他发着狠地砸东西,闪电将他的动作勾出怪兽的轮廓。
他累的瘫倒,摔在碎玻璃上,看着伤口痴痴地笑。
"温温,我受伤了。"
他极其委屈地伸出胳膊,期盼那双柔软的手触碰他,期盼她的担忧与心疼,期盼她的不满与责备。
"方书。"
电话在一次打雷后被接通,电话那边也是一声打雷响。
他原本要说的话改口,"帮我看看她有没有睡好。"
方书早已习惯了凌晨被吵醒,可难免郁闷,听到这话一噎。
"还有,帮我找个心理医生。"
方书又飞出了国。他跟着沈陌十几年,从来没有这么频繁地离开过沈陌,因为他是别的助理不可替代的,许多工作的运转都需要他。
方书因此疑惑,他猜不透沈陌到底是怎么想的,因为她无情的时候太无情。
……
"我是George。"女人挑了挑眉,向陈迟伸出手,笑道:"我喜欢帮好看的人治疗。"
陈迟静静看着她,没伸出手。
George不在意笑笑,在他对面坐下,缓缓说:"见过病人依赖心理医生的吗?"
又自问自答:"挺多。"
"见过心理医生依赖病人的吗?"
她挑了下唇,"你可以相信我,不过,你也必须要全心全意地相信我。"
"我会进入你的世界,那个世界很黑,只有我跟你,我们会成为彼此的唯一,你的痛苦都可以给我,因为我不怕黑,陈迟,要全心全意地相信我。"
"根据你的种种迹象,是抑郁症。"
"你太压抑了,需要发泄,砸东西太浪费,自残不行,陈迟,先开始拳击吧。"
……
"诊断结果是你好了。"
"听说你办了个公司,现在在走风投?"
"挺好,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合作愉快。不过,劝你还是先不要回国,那个女生你现在还不适合见。"
陈迟捏着诊断结果,目光落在对面,好像是在看George,又好像在看空气。
"谢谢。"
……
"方书。"
"……嗯。陈少。"
"我要回国。"
方书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窗外黑乎乎的一片,"您说什么?"
"我想回国一趟,你跟沈陌说一声,麻烦了。"
电话被挂断,方书近两年没接到陈迟的电话,对于他态度的巨大转变一点都不能接受,消化了许久。
坐了半个多小时,他忽然想到陈迟说的那句话——
"除了她,没有人可以控制我。"
这个"她"是谁,不需要再探究了。
……
治好了心理病,成绩好了,开了公司,形象好了。
他好好活着,成为了优秀的人。
陈迟坐在飞机上,一遍一遍总结自己成为了时温口中说的那类人。
方书在机场等待陈迟,见到他的一刻,有些愣神。
衣装得体,头发利落,身上的戾气都散去了。记得他离开的时候头发长到了眼皮那,衣服因为极速下降的体重空空荡荡,整个人气压低得如同死人。
"陈少。先去酒店休息?"
"不用,去南都舞院。"
方书觉得有的时候有些事真的太巧了,又或者说,太不巧了。
他都有些不了解,为什么要这么折腾他们两个?
雨水不停地拍打落地窗,流下一道道水痕,气候因这场雨又凉了几度。
落地窗内的咖啡店里,光在温柔洒落,看着就暖洋洋的,而陈迟心心念念的人,就坐在暖灯下,眉眼温柔。
陈迟每天都会在梦里见到这张脸,她的眼睛,她嘴角的弧度只为他一人闪烁。
"她对面那个男生是谁?"
陈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不知道有没有问出口,可是他没力气再问一遍。
方书平淡的面容出现裂缝,呼吸迟钝。
陈迟此刻的状态跟刚刚在机场时很不一样,还是那张脸,还是你那个发型那身衣服,但是气场却完全变了。
那双黑眸像地狱。
方书都不知道是怎样变化这么快,整个人仿佛被打入地狱一样。
"不重要了。"
陈迟下了定论。
"我还有工作,送我去机场吧。"陈迟将目光转到前方的路,忽然想到什么,说:"谢谢。"
方书呼吸有些困难。
几天后,方书再次接到陈迟的电话,电话那边却是另外一个男生的声音。
男生手忙脚乱捡起陈迟的手机,联系人中却全是阿拉伯数字,没有一个备注。他直接拨通第一个。
"你是陈迟的家属吗?我,我好像把他的眼睛捅穿了,血,好多血,呜呜呜……"
纯正的英文,焦灼的声音,惧怕的哭腔。
方书手抖了一下,迅速往沈陌办公室走。
"眼珠子掉了?"
"我不知道……对不起,呜呜呜……"
方书将情况转述给沈陌。
沈陌沉吟了两秒,说:"你过去,一定要治好他的眼。"
"……是。"
……
"右眼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跟失明没差了。"
"而且,他有躁郁症。"
方书挠着短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男生可以折腾这么多事,又为什么要经历这么多事。
他想打电话劝沈陌,让他回国吧。
最后却是打给了George。
George得知陈迟回国后,整个人顿时炸毛。那状态让方书头疼。
"我不是让你不要回国吗?!!我们合作的那么好,你都好了!我都把你治好了!为什么要回国?!你不是都好了都开公司了吗?!"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那个女的对你来说就是梦魇,你必须脱离!我可以带你重见天日,你不要再执着于那些不该执着的!"
陈迟靠在病床上,死气沉沉地盯着床单。她的话语不成调地往耳孔里钻。
他侧眸看到桌子上的花瓶,长手一捞,将鲜花小心放到桌子上,随手一抛,看着轻盈,力道却极重地砸在女人肩上。
他前面摘花的动作太过漫不经心,以至于后面扔花瓶的动作太过出乎意料。
George惨叫一声,花瓶直接碎了,她捂住肩头。
陈迟抬起眼皮,眸子阴冷,"你算什么东西。"
……
方书隐约觉得George不大对劲,几经周转,找到了Leon。
"Leon,拜托了。"
"客气了客气了。"
于是,在Leon带着陈迟回国的那一天,方书吓得嘴里刚喝进去的水都喷出来了。
"为什么把他带回国?你不知道上次他回来……"
"我知道。"Leon打断他的话,"放心。"
"为什么带我回来见她?"陈迟靠着车椅,手搭在膝盖上,握得紧紧的。
Leon歪歪头,"你不是想见她吗?"
十几分钟后,女生只身从超市走出来。外面飘着细雨,女生没有撑伞,拎着袋子不紧不慢过马路。
Leon眯了眯眼,看清楚后了然,"啊,原来是去买卫生巾了。"
空气忽然冰冷。
他慢慢转过头,就见陈迟阴着眼在看自己,那眼神像黑夜冰河里的刀。
Leon唏嘘。
……这个病人气场很强。
余光里,陈迟掏出手机。
"方书,帮我定个快递,立马送过去。"
"送什么?"
"红糖水,暖宝宝贴,一箱雨伞。"
"……好。"
Leon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不是说她有男朋友了吗?"
陈迟动作一僵,牙根绷紧。
Leon欣赏了几秒他这个表情,说:"我查过了,那个男的不是她男朋友,她一直没谈恋爱。"
陈迟眸光微闪,几秒愣神。
须臾,说:"我要回去。"
"啊?不找她?"
"我病还没好。"
又两年,陈迟得到Leon的确诊——
病情得到控制,可回归正常生活。
"你可以回国。"Leon拿着诊断书说。
陈迟垂眸,没说话。
"不回。"
十分钟后,他回道,离开诊所。
夜里,陈迟辗转反侧。
梦里时而是时温笑靥如花的样子,时而是自己发病时砸东西的可怖样子。
治了两年,回国一次就全都毁了。
现在又治了两年,如果回国后再毁了……如果被她看见自己这个样子,更甚至,伤到了她……
他宁愿死。
……
两年后,Leon偶遇陈迟,不可思议地揉揉眼。
"你怎么还没回去?"
陈迟西装革履,刚结束一场会议,看到Leon,眸光闪烁几下,最后淡淡点头,"好久不见。"
Leon嘴角一抽。见他又是西装,又戴着金丝眼镜,举止得体,礼貌矜贵的样子,跟个贵公子一样。
"你为什么不回国?"Leon疑惑问。
陈迟平静地说:"工作太忙。"
"你逗我呢?"
"嗯。"
"……"
"再帮我治一段时间病吧。"
"你又犯病了?"
"应该没有。"
Leon皱皱眉,看出几分,"其实心理病人挺让人担心的一点就是,他病好了后时时刻刻记着自己曾经有病,记着曾经发病时狰狞的模样,担心再陷入黑暗,也担心伤到别人。"
"陈迟,你太紧张了。你不害怕陷入黑暗和地狱,但是你太紧张时温了。"
陈迟摘下金丝眼镜,望向远方的天,"性格决定命运。"
"Leon,你觉得我的某些心理问题,是先天的多,还是后天的多。"
"我大概这辈子就这样了,但为了她,我想要努力拯救自己,好好活着。"
……
一年后,在得到Leon的肯定回答后,陈迟准备回国。
回国的飞机上,他一遍一遍理清自己的优点,自己确实成为了时温想象中的人。
邵珩翘着腿坐他旁边,想了想说:"你们这都二十五岁了?"
"嗯。"
"那没什么折腾的了,赶紧啊,这次回去必须到手,不然折腾不回来了。"
陈迟眸光微凝。
"有什么打算没?奔着结婚的?"
陈迟没说话,望向机舱外。
问她,想他吗?
当初眼也不眨地放他离开。
问她,他现在这样她满意吗?
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问她,这一次的陈迟有没有资格留在她的生命,成为那个不可割舍的存在,成为那个她想全部拥有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