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清风看人是很准的,白依依那天听过陶清风研究剧本的方法后,就真的也去照葫芦画瓢地磕剧本了,就像跟自己较劲似的,效果非常出众,越演越像表妹。但是跟杜玥商量时,虽然对方也是笑嘻嘻答应着,可是收工结束后基本看不到努力的痕迹,对戏时效果也不尽如人意。
陶清风愈发觉得奇怪了:他以为杜玥是在听刘琦回介绍后,冲着出色剧本来演这个角色的。她这样身价的演员,有大量片酬更高、拍摄得还不累、也能卖给电视台的时装剧、现代剧可以选择。却选了个和咖位不相符的剧组,难道不是被某种情怀打动?可是看她的表现,心思又不在这些上面。这就很奇怪了。
又或许,陶清风暗自想:杜玥以前的拍摄习惯大约就是如此的……散漫?这个剧组已经算是,对于她来说比较认真的发挥了?
冒出这个念头时,陶清风深深抑制住了对行业前景的担忧。
过了几天,陶清风旁敲侧击地,终于找到了答案,也明白了杜玥的确心思放在了其他方面,还好有纠过来的办法。
那天中午,杜玥罕见地并没有回到房车上吃午饭,而是和其他剧组成员一起,来横马影视城的宾馆餐厅里吃。陶清风看到杜玥和经纪人坐在不远处,就打了个招呼。杜玥破天荒地坐过来,和陶清风同桌用餐,并问起了下午他们俩要对的那场戏的细节。
陶清风觉得很高兴,下午那场戏是梅忘雪怀疑虞山海卧底叛徒身份,两人相见于公开场合,无法坦率地问出真相,彼此各怀心思,情绪很复杂的一场戏。陶清风本来还担心,杜玥不想提前准备,下午效果会不好。见她主动问起,自然尽可能去讲戏和探讨,说出自己的见解。
杜玥本来听得漫不经心,却渐渐被陶清风揣摩出的内容吸引住了。
“虞山海以落魄幕僚的身份,替济昌王府的宾客们下棋。他之前为了隐瞒武功,自己打了自己一掌。内伤还没有好,所以在下棋时吐血了。但激发他吐血的真正原因,是梅忘雪那句‘偏锋一劫,救不得中盘,奈之若何’。虞山海是中原武林的一枚棋子,他知道自己的定位。可是哪怕这枚棋子做劫吃掉了一个角落,隐喻着他刺杀济昌王爷这个主战派成功,真的能救中原的黎民百姓于水火吗?主战派倒下一个,北国还会扶植新的主战派。梅忘雪决定釜底抽薪去刺杀北国的皇帝,才说:‘何不把棋下到大龙!’虞山海听懂了梅忘雪的隐喻,非常担心她,又吐了一口血在棋盘上。”
陶清风继续道:“那个时候的梅忘雪,是张扬的,率性的,充满壮志豪情。也简单觉得皇帝一死天下就能太平的直线思维。她打遍南国绿林罕逢敌手,便觉得自己孤天一刺,可逾皇都。但虞山海知道她不可能成功,无论是她的想法、实施的计划、还是随之而来无论成败的后果,她都轻得像一片羽毛一样,根本无法承重的。所以虞山海一定要阻止她,一定要把这片羽毛拢住……”
杜玥都听呆了,半响道:“我觉得你像个说书人,把剧本里没写出来的很多事情都补充了……”
“剧本虽然没明写出来,”陶清风温和道:“但是编剧她做了很多没有变成文字的设定,都隐藏在字里行间,认真去揣摩,或者多沟通,就能获得。我说的这些不是我自己乱想,也是读出来和问出来的。没有内容是讲不下去的,需要言之有物……剧本这种体裁,它是不能全写出来的。所以需要多商量,多沟通。本来如果有导演在,他能指导这个步骤,但是现在我们没有导演,只能靠自己了。”
陶清风那一瞬间居然看到杜玥脸上闪过一丝紧张之色,饭也不怎么吃了(虽然在他看来那点为保持身材而取用的饭量已经少得很可怜了,就几块西蓝花和几片洋葱,不吃饭也不吃肉),而是让经纪人去取剧本,以临时抱佛脚的语气对陶清风说:“陪我练练好不好?”
陶清风沉吟了一会儿,挑眉问:“下午谁要来?”
杜玥愣了愣,无可奈何地说:“业龙集团的人……你保密哦。他们长期做实体经济这一块,没在娱乐圈投资过,想试水,今天是偷偷来考察的。”
陶清风觉得更奇怪了:“如果是新的资方,蓝莓高层居然一点没准备接待的事宜?不怕这事打水漂?他们偷偷来的?你知道却不给剧组里说一下吗?”
陶清风有点没搞懂杜玥的思路了:杜玥已经和剧组一条船了,业龙集团追资也是给她涨身价,还是说她有什么不可透露的约束?
杜玥又小声说:“这事我不该知道的,要是提前告诉蓝莓。业龙集团里的朋友就不会帮我递消息了,这对我很重要。所以你也装不知道,再过几个小时就结束了。”
陶清风于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因为提前知道,业龙集团有可能准备给这部网剧追加投资,你才来剧组的?据我所知以你的号召力,很多比业龙集团大的企业也给你的剧投资过。你怎么这么在意他家?甚至为此接了这部……恕我直言……有些自降身价的戏?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好奇心,你可以不回答。”
杜玥思索了一会儿,看经纪人还没回来,才道:“下午拍戏时多半要被他看到……你记得要让我好看些。不能在他面前出错……”
陶清风渐渐理出一点头绪:“他?你在追人?所以你跑到一个他们可能会投资的剧组里来?你……”陶清风更搞不懂了,像杜玥这样又漂亮,咖位又高,无数人梦中女神,要追人还需要走这种迂回路线?怎么不直接去。
杜玥连忙压低声音:“小声点。业龙之前又不接触娱乐产业,再说了,那人也是不久前才收购业龙集团的,一直没机会接触。好不容易才……你一定要帮我的忙。琦琦说了,你做事情最认真了。”
陶清风骤然听到刘琦回那只经常在片场玩他头发的猫系女孩的评价,失笑道:“你们还真的关系不错啊?我觉得下午只要你认真揣摩发挥就行了,哪怕一两条表现得不完美,但看到你努力对待的样子,应该也能增加不少好感吧?”
“和琦琦谈不上挚友,但关系也不坏。”杜玥嚼了一口代替香烟的糖,“我刚进圈的时候很苦的。但是过了一个阶段后,经历了好多事,就觉得‘认真就输了’,所以现在……”
“认真不会输。”陶清风道:“你还是拿出劲头来吧。如果你喜欢什么人,或是想要实现什么愿望,不认真一定会输的。”
陶清风没想到的是,业龙集团来的人,他居然认识。
但一开始,陶清风并不知道是谁。他下午和杜玥在片场拍那幕下棋的戏。陶清风第一次感觉杜玥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以无比专注的心思,几乎是咬牙切齿,台词的每个字都像是嘴里嚼了枚橄榄似的。情感特别丰沛,情绪特别足。
一开始陶清风是挺高兴的,但是过了两遍之后,他又觉得好像有点……过犹不及了。
他忍不住对杜玥说:“虽然梅忘雪那个镜头的确要表现出铿锵有力的决心,但她当时也是女扮男装,且要隐匿踪迹,站在观棋人群里。‘观棋不语真君子’就够让她的骤然出声显得突兀了……如果她再以那种语气说话,简直就像,下一秒会气得砸场子打起来。”
杜玥又把剧本上那句‘要忍,一定要忍。’读了两遍,寻找着感觉。正这时,经纪人偷偷凑在杜玥耳边说了什么,她表情瞬间一僵,那股竭力认真的气势一下子就散了,很颓然地坐在椅子上。
陶清风不由得悄问:“怎么了?”
杜玥沮丧道:“他……他们不来棚里看了,直接,吃饭去了。”
陶清风心里祈祷着她可别因此就失去干劲,提醒她:“那也得继续吧?这段‘要忍,一定要忍’的台词……”
杜玥估计是被这个消息打击得放飞了,剧本一摔怒道:“忍!为什么要忍!打一架啊!”
陶清风很无奈她这种把私人情绪带入了工作中的举动,委婉道:“剧本上……”
杜玥却出乎意料地谈起了自己的看法:“你不觉得梅忘雪这里很奇怪吗?她又不是虞山海那种忍辱负重顾全大局的心态。她蓑衣竹杖,撑着一条竹筏过江;骑着头青驴就敢孤身进入绿林地界。她本来是要去雪山吃康巴酥茶的。半路经过北国,想起来这里在和故国打仗,就顺手决定去刺皇帝了。她是羽毛——羽毛本来就很轻,就不需要忍。她为什么是魔女——魔女就是恣意快活,管什么大局为重,让她去习武打架的那种心情,才不是什么大局。”
陶清风一愣,意识到这或许是他和小编剧一直绞尽脑汁,却没法把梅忘雪的人设做得很通顺的一个盲点:鉴于原作的精分,本来陶清风和小编剧在商量时,都以为木飞客要写的其实是个很正经的“侠女”,所以叫“丹心”,还加上了“许国之大义,余不畏生死”的核心特质。对于梅忘雪那些看似“错乱”的比如连屠十几个门派等吃错药的举动,都觉得没法圆,可能只有删除才不会毁形象。但杜玥说的话,似乎隐隐给他们指出了方向……
陶清风赶紧问:“让她去习武打架的心情,究竟是什么?”
杜玥理所当然道:“想打架难道不只有一个心情吗?那就是——愤怒啊。她为什么愤怒?愤怒身世?愤怒对女孩子的不公平?还是愤怒自己没办法阻止的错过和别离?”
陶清风肃然道:“或许你说得对……大概,剧本得改一改?”
杜玥第一次发现自己也能参与到剧本修改的阶段,心中不由得一阵快慰,觉得和自己之前拍过的戏都不一样。那些戏哪怕自己是绝对主角要求改,但最后戏份出来的终极目标:都是要么为了‘增加时长’,要么为了有目的性的‘撒糖’或‘噱头’,真的几乎没有是在完善人设的阶段,去费劲地做任何改动。
杜玥刚美滋滋地准备去找编剧商量,忽然间想到一件事,猛然道:“那下午这场不拍了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杜玥赶紧回房间换衣服,光鲜亮丽地奔赴新的战场——业龙集团的微服私访后来还是被蓝莓高层知道了,拦截在他们还没进棚前,就把人忽悠去吃饭。地点在横马影视城的中心餐厅。杜玥当然要趁着意中人还没离开之前,去求得一波亲近。
陶清风本来是准备趁这难得的时间,去和编剧小姑娘商量一下,梅忘雪新的人设方向——不得不说杜玥虽然认真程度不够,但她能成为流量小花,也不完全靠的是脸蛋和运气。至少人家出道作品还是很有灵气,获得过考验演技的女配奖——在琢磨角色方面,当然有她的一些看家本领。
结果陶清风还没回到休息室里,就接到了电话:蓝莓制片人希望陶清风这个男一号,也来业龙集团的饭局这边。蓝莓高层是特别看好陶清风的,如果对方要投资,当然要把最好的展示给他们看。
陶清风便也只好回房间换了服装,去参加应酬。虽然他心想的是:业龙集团要看效果,直接去棚里不就行了?蓝莓高层是生怕这部网剧没有导演,在别人眼里不专业,所以才半路截胡拉他们去吃饭的么?可是如果这世上的事情,都能凭借酒桌上几句话搞定,其他人何必努力呢?
所以绕来绕去,大概业龙集团那边提出要求:看不到棚里实拍,好歹也得看一下演员。就跟菜市场里挑拣时,不能亲口尝尝水果,也要把果子来回翻看是一个道理。
陶清风倒是无所谓,到了饭局上才发现,居然有一个认识的人。
严家的二哥,严放。
陶清风那一瞬间闪过的念头是:在族谱上看过的,严家的产业集团……好像不叫业龙吧?
不过他蓦然又想到杜玥说,业龙是新被收购的,估计还没改名字。
陶清风推门进去时,一眼瞥到杜玥正在笑盈盈对严放敬酒——她想追的人,不会就是这位爱开玩笑的严二哥吧?
陶清风几乎要为这巧合露出微笑。他没有去打扰他们,先溜达了一圈,和蓝莓高层聊了聊,他们关注拍摄进展,交换了一些想法,陶清风也趁机提出了早就想申请的一项事宜:
“拍摄周期三个月太短了。如果这部剧要拍摄两千分钟的镜头,只有三个来月,平均每天就要拍二十多分钟的镜头……工作量实在太大,也太容易粗糙了。”
陶清风说完后,蓝莓高层朝严放与几个高管那边努努嘴,说:“加拍摄周期肯定要加钱,如果不注资,根本不能按那种精细度拍完。”蓝莓高层拍了拍陶清风的肩,“但现在对方态度不明朗。清风,你去学学杜玥,她表现得就很好。”
陶清风转头看到杜玥穿梭凤尾蝶似的,在业龙集团高层间红袖善舞,景象还蛮赏心悦目的。哪怕她的目标只是严放,但也没有冷落其他人。若不是陶清风提前知道她别有用心,普通人肯定看不出来她怀有什么企图的。
陶清风心想:既然杜玥想追求严放,那把舞台留给她就好了。自己并不想被人知道,他认识资方的老总。陶清风往另一侧走,那里有业龙另外一波高层。没想到陶清风还没走过去,就听到严放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陶清风你等等,怎么又是你?”
陶清风相信这个“又”字,绝不是在惊讶巧遇,业龙集团要注资之前,肯定提前了解主演。果不其然,陶清风转过头,看到严放几乎是“忙不迭走过来”,杜玥不远不近地跟在四五米的地方,端着红酒杯,眼中流露出一丝焦躁和幽怨。看来出师不利。
陶清风很头疼,他不太想暴露出认识老总的意图,却被严放不留情地截胡了。
严放还劈头盖脸地就问他:“小澹呢?”
陶清风不太理解这位严二哥的逻辑,为什么找他自己的弟弟,要问陶清风啊?想要知道严澹在哪里,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自己这几天,每天在剧组忙得昏天黑地,哪里知道严澹的消息?
忽然陶清风僵住了,暗自冷汗地想:严澹叫他配合演那个“角色”,难道不仅当做他们两人之间私人的事,而且为了“模拟”得更真实。告诉了他二哥吧……否则这副把陶清风当严澹紧急联络人的模样是什么意思?
但是,陶清风转念一想,严澹那种家庭,谈恋爱肯定是件郑重的事情。不会把“扮演”这种摆不上台面的事情告诉家人。多半就是严放想要脱身,随便找个借口而已。
陶清风暗暗叹了口气:不是他不愿给杜小姐创造机会。但看上去……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严放这是在找人解围吗?他帮还是不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