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使(1 / 1)

舞姬 (日)森鸥外 5065 字 3个月前

某亲王在星冈茶寮举行德意志同学会,请回国的军官依次讲一段亲身经历。这时有人催促道:“今晚轮到您,殿下正翘首以待。”刚升大尉不久的青年军官小林,取下口中的香烟,在火盆上弹了弹灰,遂开口说了起来。

我给派到萨克森军团,参加秋季演习。那天,在拉格维茨村边,对抗演习已经结束,接下来是攻击假想敌。小山丘上,布置着散兵,认定了敌人,便利用斜坡、树丛、农舍等地形,巧为掩护,从四面发起攻击,蔚为壮观。附近的村民成群结队地从四面八方赶来,中间有一群少女,穿着漂亮的黑天鹅绒衣裳,打着饰有草花的阳伞,伞面小巧得像个圆盘,拿手镜不停地打量各处。其中,对面山坡上的一群,尤显得高贵典雅。

时当九月初,那日难得秋空一碧,空气澄净。在五光十色的人群中,停了一辆马车,车上坐着几位年轻的贵族小姐,衣着颜色相映成趣,真个是花团锦簇,华贵非凡。无论站着还是坐着,身上的腰带或帽带,在风中纷纷飘扬。旁边,有位白发老者骑在马上,虽然只穿件系着牛角扣的绿色猎装,戴一顶驼色帽子,但一看便是有身份的人。稍后,是位骑小白马的少女,我用手镜朝她打量过去。她穿了一件下摆长长的铁灰色骑装,黑帽子上罩着白纱,风姿绰约,十分高贵。此刻,对面林中忽然冲出一队轻骑兵,她一心在看这队骁勇剽悍的骑兵。尽管人声嘈杂,她却不屑一顾,显得卓尔不群。

“对一位非同寻常的人儿上心了吧?”有位留着长长的八字胡、气色极好的青年军官,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他是同在营本部供事的中尉封·梅尔海姆男爵。“我认识他们,是杜本城堡主人毕洛夫伯爵一家。营部已决定今晚借宿他们城堡,您就会有拜识的机会。”说完,见轻骑兵正朝我方左侧逼近,梅尔海姆便策马而去。与他交往虽然不久,却已感到此人生性善良。

等大队人马攻到山下,当天的演习便告结束,例行的评判也有了结果,于是我和梅尔海姆随同营长赶往今晚的宿营地。中间略高的马路,蜿蜒在茬口齐整的麦田里。水声时时可闻,流经树林那边的是穆德河,分明已近在眼前。营长红红的脸膛,年纪在四十三四岁,一头褐发颜色尚浓,但额上的皱纹已很明显。他为人质朴,说话不多,但有个口头禅,说上三两句,便会来一句“就我个人而言”。他蓦地对梅尔海姆说道:“想必未婚妻在等你吧?”“请原谅,少校。我还没有未婚妻呢。”“嗯?请别见怪。就我个人而言,以为伊达小姐正是。”两人说话的工夫,已来到城堡前。低矮的铁栅栏围着园子,一条笔直的细沙路将铁栅栏分成左右两侧,路的尽头有座旧的石门。进门一看,雪白的木槿花开得一片烂漫,后面便是一座白墙红瓦的巍峨宫殿。南面有座高高的石塔,似乎是照埃及的方尖塔仿造的。穿号衣的仆人知悉今晚住宿的事,已在门口迎候,将我们带上白石台阶。残阳如血,透过圆木的缝隙泻出,照在蹲踞石阶两侧的人面狮身雕像上。我是头一次走进德国贵族的城堡,心想那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方才远远望见的马上美人儿,又是何许人呢?这些都还是未知数。

四面的墙壁和拱顶上,画着形形色色的神鬼龙蛇,各处摆着长方的柜子,柱子上刻着兽头,挂着一排古代的刀剑盾牌,经过几根这样的柱子,我们最后给带上了楼。

毕洛夫伯爵已换上宽大的黑上衣,好像是日常便服,与伯爵夫人同在屋内,因是旧相识,见到营长便亲切握手迎候。营长将我引见给伯爵,伯爵以他深沉雄厚的声音自报姓名,对梅尔海姆中尉则轻轻点了点头,说了句:“你来了,太好了。”夫人看起来比伯爵显老,起坐不甚方便,但目光里流露出内心的优雅。她把梅尔海姆叫到身旁,不知低声说些什么。这时,伯爵说道:“今天想必很劳顿,请先稍事休息。”命人把我们带到房间去。

我和梅尔海姆同住一间朝东的房间。穆德河水拍打着窗下的基石。对岸的草丛依旧葱茏,后面的柏树林已夕烟弥漫。河水向右流去,宛如膝盖般露出水面的陆地上有三两家农舍,水车漆黑的转轮耸立在半空。左面临水,古堡的一间屋子突出在外,仿佛是露台一样的窗子敞着一条缝,三四个少女把头挤作一堆,正向这边张望,但骑白马的人儿却不在内。梅尔海姆已脱掉军服,正朝洗脸盆走去,求我道:“那边是年轻小姐的卧室,劳驾,请快关上窗子。”

天黑后,我随梅尔海姆去餐厅,说道:“伯爵府上的小姐真多呀。”“原先有六位,一位已嫁给我朋友法布利斯伯爵,待字闺中的还剩五位。”“您说的法布利斯伯爵,莫非就是国务大臣的公子吗?”“正是。大臣的夫人是本城堡主人的姐姐,我朋友是大臣的哲嗣。”

在餐桌前就座,一看,五位小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分轩轾。年长的一位穿一身黑,觉得眼熟,正是方才骑白马的那位。其他几位小姐对日本人很好奇,伯爵夫人夸我的军服,其中一位接口道:“黑底子配黑纽扣,倒像是布劳恩施威格州的军官。”最年幼的一位,脸蛋红红的,则说:“才不像呢。”毕竟年幼,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便羞红了脸,俯首对着汤盘。穿黑衣的那位,眼睫毛连动都没动一下。隔了一会儿,小小姐似乎想补救方才的唐突,说道:“不过,他军服浑身上下一色黑,伊达准喜欢。”听了这话,黑衣小姐回头酸了她一眼。这双眼睛平时总是茫然凝神远望,一旦对着人,说起话来,才露出真情。此刻眼睛虽在嗔怪,却满含着笑意。从小小姐嘴里得知,方才营长讲起梅尔海姆的未婚妻时提到的伊达小姐,原来便是这位。于是我仔细观察,发现梅尔海姆的言谈举止,无不流露出对她的爱慕。而且伯爵夫妇心中,也已认可。伊达小姐身材修长苗条,在五姐妹中,唯有她是黑头发。除了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外,长得不见得比其他几位小姐更俏丽。常常眉尖微蹙,脸色略显苍白,想是身着黑衣的缘故吧。

饭后,移席到隔壁房间,像是间小客厅,里面摆了许多软椅子和矮沙发,招待客人在这里喝咖啡。仆人端来盛烈酒的小酒杯。除了主人,谁都没要,只有营长:“就我个人而言,这种沙特乐烈性酒才够劲儿。”说完一饮而尽。这时,我背后的暗处,突然发出怪声:“我个人,我个人……”我惊讶地回头看去,见屋角有个大金丝笼,是里面的鹦鹉以前听过营长说话,眼前在学舌。几位小姐低声道:“哎哟,瞧这鸟!”营长自己倒先哈哈大笑起来。

主人和营长抽着烟,聊起打猎的事,走进隔壁小房间。小小姐方才一直盯着我,想和我这个稀奇的日本人搭话,我于是笑着先问:“这只聪明的鸟是您的吗?”“不是。虽说没规定是谁的,不过我也顶喜欢。从前养过许多鸽子,养得十分驯服,常常缠人,可伊达她非常讨厌,就全让人拿走了。只有这只鹦鹉,不知多恨姐姐呢,总算侥幸,现在还养着。是不是呀?”她朝鹦鹉探过头去说道。这只恨伊达小姐的鸟,张开钩嘴,重复道:“是不是呀?是不是呀?”

这时,梅尔海姆走到伊达小姐身旁,不知求她什么事,她不肯答应,看到伯爵夫人发话,这才起身走到钢琴边。仆人赶忙点上蜡烛,摆在左右两侧。“给您拿哪本琴谱?”梅尔海姆说着便朝琴边的小桌走去。“不必了。没有琴谱也能弹。”说罢,伊达小姐的指尖徐徐触到键盘上,顿时响起金石般铿锵的声音。曲调时而热烈时而舒缓,小姐的脸色也犹如清晨的朝霞。一忽儿仿佛水晶念珠的切切细响,穆德河水也应为之断流;一忽儿好似刀枪齐鸣,杀气腾腾,威胁古代过往的行旅,惊醒城堡远祖的百年旧梦。啊,这位少女的一颗芳心,虽然封闭在她窄小的胸膛之中,无法言表,现在却借纤纤的指尖倾诉了出来!只觉得琴声似滚滚波涛,萦绕着这杜本城堡,别人与我一样,尽在旋律中载沉载浮。曲调进入**,潜伏在乐器中形形色色的精灵,皆在诉说那无限的愁绪,声声如泣。正在这时,城堡外忽然响起笛韵,小心翼翼地和着小姐的琴声,令人好不奇怪。

伊达小姐全神贯注,忘我地弹琴,猛然间听见笛声,不由得曲调错乱,弹出几个破裂音。她离座站了起来,脸色比平时更显苍白。几位小姐面面相觑,小声说道:“又是那个蠢材兔唇在捣乱。”外面的笛声已停。

伯爵从小屋出来,向我解释道:“这个曲子,伊达弹起来一向这么狂热,不足为奇。您吃惊了吧?”

虽然已经音沉响绝,但那曲调犹在耳边回旋,我心神恍惚地回到房间。今晚所见所闻使我难以入睡。看对面**的梅尔海姆,也未能成眠。心中存了许多疑惑,虽有所顾忌,还是问了一句:“方才那奇怪的笛声,您知道是谁吹的吗?”梅尔海姆转过脸回答说:“这说来话长,好在不知什么缘故,今晚我也睡不着,索性起来说给您听吧。”

我们离开尚未睡热的被窝,下了床,在窗下的小几相对而坐,正要抽烟时,方才的笛声又在窗外响起,时断时续,好似稚幼的黄莺初次鸣啼。梅尔海姆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

“应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离这儿不远的布吕森村,有个可怜的孤儿。六七岁时,父母得了时疫,双双去世,这孤儿因是兔唇,长相格外难看,没人肯照顾他,几乎快要饿死。有一天,他到城堡来讨吃剩的面包。当时伊达小姐只有十来岁,觉得他很可怜,让人给他东西,把自己玩的笛子也给了他,说道:‘你吹吹看。’因是兔唇,无法衔住笛子。伊达小姐便恳求母亲说:‘把他那难看的嘴给治治,好吧?’夫人觉得小姐年纪虽小,心地却善良,便叫医生给他缝好了。

“从那时起,那孩子便留在城堡里牧羊。送他玩的那支笛子从不离身。后来他自己用木头又削了一支,一心一意地学着吹,也没人教,居然吹出那样的音色来。

“前年夏天,我休假到城堡来,同伯爵一家骑马出游。伊达小姐骑着那匹小白骏马,跑得飞快,只有我跟在后面。在一条窄路的拐角,迎面来了一辆马车,车上的干草堆得很高。马一惊,跳了起来。幸好小姐夹住了鞍子。不等我去救,旁边的深草丛里,就听到有人‘啊’地叫了一声,便见羊倌飞奔过来,紧紧抓住小姐白马的辔头,让马镇静下来。小姐由此得知,羊倌在牧场上只要有空,就会时隐时现跟在她身后,于是打发人去犒赏。但是不知为什么,从不许他拜见。羊倌尽管偶尔见到小姐,小姐也从不与他说话,他知道自己招人厌恶,便躲开了。不过,至今仍旧不忘远远地守护着小姐。他喜欢将小舟系在小姐卧室的窗下,夜里就睡在干草上。”

梅尔海姆说完,各自就寝。东面的玻璃窗早已暗了下来,笛声也已停歇。这晚,我梦见伊达小姐的倩影。她骑的那匹白马眼见得变成黑色,我感到奇怪,便仔细看去,原来是张人脸,是那个兔唇。因在梦中,迷离恍惚,觉得小姐骑着它原也平常,可是再一看,以为是小姐的,却是人面狮身像的头,半睁着没有瞳孔的眼睛。我居然把老老实实并着前腿的狮子,看成了马。可是在人面狮身像的头上,竟蹲着那只鹦鹉,对着我笑,神情十分可恨。

翌日清晨起来,推开窗户,朝阳已将对岸的树林染成一片殷红,微风吹皱穆德河面,勾画出道道涟漪。水畔草原上,有一群羊。羊倌穿着黄绿色的短上衣,露出黑黑的小腿,身材极其矮小,一头红发乱蓬蓬的,手拿鞭子噼啪作响地抽着玩。

这天早晨,是在房间里喝的咖啡。中午,国王因莅临观看演习,举行盛宴,我要随营长前往格里玛狩猎俱乐部礼堂赴宴。所以穿好礼服等着动身。伯爵将马车借与我们,站在台阶上送行。今日的宴会,只招待将军与校官,我是以外国军官的身份出席的,梅尔海姆只得留在城堡里。虽说是乡村,礼堂竟出乎意料地富丽堂皇,餐桌上用的器皿,都是从王宫运来的,有纯银的盘子、梅森的瓷器。德国瓷器尽管模仿东方,但草花的釉色与我们日本的不一样。不过,德累斯顿宫里,倒有一间瓷器室,陈列着许多中国和日本的花瓶。我是头一回拜见国王陛下,他的身姿容貌,已俨然一白发老翁,是翻译但丁《神曲》的约翰王的后裔,说话极为得体:“贵国拟在我们萨克森设公使馆,现在得以认识阁下,届时期待您来荣任此职。”让人听来非常恳切。但我必须让国王知道:在我国,选用旧交来担任要职,尚无先例;而没有外交官经历的人,又不能膺此重任。今天赴宴的将军和校官,约有一百三十人。有位身着骑兵服的老将军,极其魁伟,他便是国务大臣法布利斯伯爵。

黄昏时回到城堡,少女们的欢声笑语,石门外都能听见。马车刚要停下,已经熟稔的小小姐早就跑了过来,邀我道:“姐姐她们在玩槌球,您不来一起玩吗?”营长说:“不要让小姐扫兴。就我个人而言,要回去换衣服休息了。”听了他的话,我便随小小姐来到方尖塔下的园子里,小姐们正玩得起劲。草坪上处处埋着弓形的黑铁圈,用鞋尖踩住五色球,小槌一挥,从侧面击打出去,让球从弓形铁圈里钻出。打得好的人,百发百中;打得不好,会手忙脚乱,打到自己的脚。我解下佩剑,也加入进去,一心想:命中!命中!不承想,球总朝别处飞。小姐们齐声笑了起来。这时,伊达小姐手挽梅尔海姆的手臂,走了过来,两人的样子十分融洽。

梅尔海姆问我:“如何?今天的宴会有趣吗?”不等我回答,便说,“让我也参加进去吧。”便朝她们一伙走去。几位小姐彼此看了看,笑道:“已经玩累了。您跟姐姐上哪儿去了?”“到风景优美的岩石角那儿去了。不过不如这个方尖塔好。小林先生明天要随我们营到穆森去,你们哪一位陪他到塔尖上去,请他欣赏一下水车那里火车奔驰的风光?”

嘴快的小小姐还没发话,这时一声“我去吧”,想不到竟是伊达小姐说的。大概惯常沉默寡言的人,一说起话来便会脸红。她当即给我带路,我惊讶地跟在后面。留下来的几位小姐围着梅尔海姆,闹着要他“晚饭前,讲个有趣的故事”。

这座方尖塔朝园子的一面,有个坑洼不平的楼梯,直通塔顶平台。上下楼梯,或站在塔顶上,下面都能看得很清楚。所以,伊达小姐行若无事,自告奋勇来带路,实在也不奇怪。她几乎小跑似的到了尖塔入口处,回头看着我,我急忙赶上去,先上了石阶。她迟一步跟上来,呼吸急促,气憋得难受,所以歇了几次才上到塔尖。想不到上面很开阔,四周围着低矮的铁栏杆,中间置放一块打磨过的大石。

我站在塔尖上,远离地面。昨天,在拉格维茨小山上,初次远远地见到伊达小姐,我的心就出奇地为她吸引,既非猎奇,亦非好色。而此刻,竟得以同这位夜思日想的少女单独相对。从这里望去,萨克森平原的风景不论多美,怎能同这位少女相比!在她心里,想必既有茂密的森林,也有深不可测的渊薮!

上了又陡又高的石梯,脸上的红潮仍未消退,沐浴着令人炫目的夕阳,伊达小姐坐在塔尖中央的大石上,好让心头平静下来。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蓦地凝视我的面孔,平素并不显得漂亮的她,这时,比日前演奏那首幻想曲时,更加俏丽。不知何故,令人觉得像一尊精工雕刻的石像。

小姐急忙说道:“我知道您的心地,所以才求您帮忙。这么说,您会奇怪,我们昨天刚认识,没说过一句话,怎么会了解呢?不过,我一点也不怀疑。演习结束,您要回德累斯顿,王宫里会传令召见,国务大臣在官邸也会设宴招待。”说到这里,她从衣服里取出一封封好的信交给我,恳求道,“别让人知道,请转交大臣夫人,千万别让人知道。”

听说大臣夫人是小姐的姑母,她姐姐也嫁给了大臣的公子。不找同胞帮忙,反而求一个初次见面的外人,再说,此事如果真要瞒城堡的人,也可以偷偷邮寄。一方面如此谨慎,另一方面又那么反常,不能不让人觉得,她是不是神经有点毛病。然而,这仅是我一刹那的想法。小姐那双眼睛,不但会说话,而且善解人意。她辩解地说道:“法布利斯伯爵夫人是我姑母,您大概听说了。我姐姐尽管也在那儿,但我不愿让姐姐知道,所以才求助于您。倘若只是提防家里人,邮寄当然也行,可是即便有邮局,我也难得独自一人出门,想寄也办不到,还要请您体谅。”知道她确有缘故,我便爽快答应下来。

落日在城堡门附近的林中灿烂四射,如虹一般。河上升起了雾霭。暮色苍茫时分,我们走下尖塔,几位小姐听完梅尔海姆的故事,正在等我们,于是一起走进灯火辉煌的餐厅。今夜,伊达小姐变得与昨晚不同,快活地招待客人,梅尔海姆也似乎面带喜色。

翌日拂晓,我们便离开城堡,前往穆森。

秋季演习在这里进行了五天便告结束。我们联队回到德累斯顿,我本想立即前去泽街大臣的公馆拜访,践履我答应封·毕洛夫伯爵女儿伊达小姐的嘱托。但是,按照当地习惯,不到冬天社交季节,那些贵族轻易见不到。现役军官通常去拜访,只是请进大门旁的一间屋里,签一个名而已。所以,我虽想去,也只好作罢。

那一年,军务繁忙,不知不觉到了年底。艾伯河的上游开始出现冰冻,冰块仿佛莲叶一般漂浮在绿色的波涛上。王宫里的新年庆典,豪华盛大。众人脚下踩着溜滑锃亮的打蜡地板,走上前去拜贺国王。国王穿着礼服,鹰扬威武地站在那里。又过了两三天,应邀赴国务大臣封·法布利斯伯爵举行的晚宴,同奥地利、巴伐利亚、加拿大的公使打过招呼,趁宾客用冰激凌之际,我走到伯爵夫人身旁,简短地说了说事情的始末,把伊达小姐的信顺利地交到夫人手里。

到了一月中,我随一批得到晋升的军官,获准入宫谒见王后。我身着礼服进了王宫,与众人一起在厅里站成一圈,等候王后驾到。在恭谨弓腰、步履蹒跚的典礼官引导下,王后款步走来,让典礼官报上名字,对每人说上一两句话,然后伸出摘下手套的右手让人吻退。王后一头黑发,身材不高,穿了一件褐色的衣衫,相貌并不漂亮,但声音十分优雅。“府上在法兰西一役立下战功,不愧为名门之后。”诸如此类恳切的话,谁听了都会觉得高兴。随从中一位女官走到内厅门口,右手拿着折扇,笔直地站在那里,姿态极其高雅,门框和廊柱宛若一幅画框,她就成了画中人。我不经意地看了看女官的面庞,那女官赫然就是伊达小姐。她已到了这个地方,让人惊叹不已。

京城的中心,艾伯河上横架一座铁桥,从桥上望去,王宫的一排窗子占据了整条施洛斯小巷,在今夜显得格外璀璨明亮。我也忝列其中,应邀赴当晚的舞会。奥古斯特大街上车水马龙,我徒步在中间穿行。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走下一位贵夫人,将皮围领交给侍从放回车厢里。金黄色的头发高拢上去,露出的脖颈白得晃眼,佩剑的王宫侍卫打开车门,贵夫人目不斜视径直走进王宫。那辆车尚未开走,后面一辆还等着没过来,趁这工夫我从戴着熊毛盔、拄着枪、站在门两侧的近卫兵面前走过,踏上铺着一溜红地毯的大理石楼梯。楼梯两侧,处处站着穿制服的侍从,制服是黄呢镶绿白边的上衣和深紫色的裤子。他们昂首直立,眼睛一眨也不眨。按旧规,这些人应当手持蜡烛。现在,走廊和楼梯上都点有煤气灯,老规矩就废除了。楼上的大厅古风依旧,吊烛台上点着黄蜡,光芒四射,照着无数的勋章、肩章和女宾的首饰,反映到夹在历代先祖画像之间的大镜子上,那景象真是非语言所能形容。

典礼官拄着的饰有金穗子的铜杖,终于在拼花地板上咚咚敲响了。天鹅绒包着的门扉,倏然无声地打开。大厅的中间,自动让出一条甬道。听说今夜来宾有六百之众,这时,一齐屈身相迎。国王一族从女宾**半截后背的颈项间,军人镶着金丝花边的衣领间,以及金色的云鬓高髻间走了过去。率先走在前面的,是戴着旧式大发套的两位侍从,紧接着是国王与王后陛下,再其后是萨克森梅宁根世子夫妇、魏玛和勋伯格两位亲王,以及数名重要的女官。外边盛传萨克森宫的女官奇丑无比,此话不假。她们不仅个个其貌不扬,而且大都韶华已逝,有的甚至老得皱纹满面,胸脯上的肋骨一一可数,值此盛典,无论如何也不能避而不出。隔着人头,看着她们一行人走过,心里盼望的那人却不见踪影。这时,有位年轻的宫女以男子般的气度缓步走来,心想不知是不是她,抬头一看,正是我的伊达小姐。

国王一族走上大厅尽头的台上,各国公使及夫人围上前去。早已伫候在二层廊上的军乐队,一声鼓响,奏起《波罗乃兹舞曲》。这个舞只是每人的右手拎起女伴的手指,在厅里旋转一周而已。领头的是一身军装的国王,引领一袭红裙的梅宁根夫人,其次是穿黄绸长裙的王后和梅宁根世子。场上只有五十对,转完一圈后,王后靠在有王冠徽记的椅子上,让各公使夫人围坐身旁,国王便坐到对面的牌桌厅里。

这时,真正的舞会才开始。众宾客在狭窄的空间巧妙地翩翩起舞,看上去多是年轻军官,以宫女为舞伴。我曾纳闷,何以梅尔海姆没来?现在才明白,不是近卫军官,一般不在邀请之列。那么伊达小姐的舞姿又如何呢?我仿佛欣赏舞台上自己偏爱的演员一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天蓝色的长裙上,只在胸前别了一朵带着枝叶的玫瑰花,除此别无装饰。穿梭回旋在拥挤的舞池里,她的裙裾始终转成圆圈,毫不打皱,令其他珠光宝气的贵夫人相形见绌。

时光流逝,黄蜡的火苗因烟气而渐渐暗淡,流下长长的蜡泪。地板上有断掉的轻纱,凋落的花瓣。前厅里设有冷餐,前去的脚步渐渐多起来。这时有人从我面前经过,稍稍侧着头,回过脸来看我,半开的鹅毛扇子遮着下颌:“难道已经把我忘了吗?”说话的是伊达小姐。“怎么会呢。”我一面回答,一面三步两步跟了上去。“您瞧,那边有间瓷器室,陈设的东洋花瓶上,画的不知是什么草木鸟兽,除了您,没人能给我解释。来吧。”说完我们便一起走了过去。

这里四壁安着白石架子,摆着历代喜爱美术的君王从各国搜集来的大小花瓶,多得数不胜数。有乳白色的,有蓝得像蓝宝石的,有像蜀锦一般锦色斑斓的,在后墙的衬托下,真是美轮美奂。然而,常来王宫的宾客,今夜却谁都无心驻足观赏;去前厅的人,也只是偶尔瞥上一眼,没人肯停下脚步。

长椅子上,浅红底子的坐垫上织出深红的草花图案。嫣红的坐垫,衬着小姐天蓝色的长裙,宽大的裙褶精致高雅,一阵旋舞之后,竟一点没走样。她一侧身坐在长椅上,斜着身子用扇尖点着中间架子上的花瓶,对我说道:

“岁月匆匆,倏忽便成了旧年往事。想不到会求您递信,却始终没机会道谢。我的事,不知您会作何想法。但是,您把我从苦恼中解救了出来,我心里一刻都没忘。

“最近,让人买了一两本有关日本风俗的书来看。据说在贵国,婚姻父母做主,夫妇间,没有真正爱情的很多。这是欧洲的旅行者以轻蔑的笔调记述的。我仔细想了想,这种事情,难道欧洲就没有吗?订婚前经过长期交往,彼此相知,就在于对婚事能自由地表示自己的意愿。而贵族子弟,早就由长辈定了终身,哪怕彼此性情不合,也不能说个‘不’字。天天相见,心里虽然厌恶,照例还得结为夫妇。这世道简直不可理喻。

“梅尔海姆是您的朋友,说他不好,您一定会替他叫屈。其实,我也知道他心地正直,相貌也不坏。但是相处几年,我实在心如死灰,无法激起我的热情。我越厌烦,对方反倒越亲切。父母允许我们交往,表面上有时我挽着他胳膊,一旦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无论在屋里还是在园子里,我都无法排遣心中的郁闷,不知不觉会深深叹口气。尽管如此,也要一直忍到脑袋发昏,让人受不了。请您别问为什么。有谁能知道呢?有人说,爱是因为爱才爱,厌恶也同样如此。

“有时见父亲心情好,刚想说说我的苦恼,可是一看出这情形,我说到一半,他就不让我说下去了。‘这世上,生为贵族,就休想任性而为,像那些下等人一样。为维护贵族的血统,必须牺牲个人的权利。千万别以为我老了,把人情都忘了。你看,对面墙上,你祖母的那幅画像!她的心,就跟她的相貌一样严厉。她对我说:‘你不能有半点轻浮的念头,虽然要失去些许生活的乐趣,却拯救了家族的荣誉,几百年来,咱们家族没掺杂一滴卑贱的血。’父亲说得很温和,一反往常军人那种生硬的语气。我一直在琢磨,怎样对父亲说,如何回答他,现在这一切只好藏在心里,毫无办法可想。只是我的心越来越脆弱。

“母亲一向对父亲百依百顺,即使把心事告诉母亲,又有何用?然而,我虽生为贵族之女,但我也是人。尽管我看透了可恶的门阀、血统,无非是迷信、粪土一样,可我心里无处能容得下这种想法。为这恼人的恋爱,如果是幽怨得身心憔悴,那是名门小姐之耻。要想冲破这习惯势力,有谁会支持我呢?虽说在天主教国家,可以出家当修女,但萨克森这儿是新教,想那么做也办不到。是的,宫里这地方,知礼而不知情,等于是罗马教廷;唯有进宫,才是我此生的归宿。

“在这个国家,我们家门第显赫,现在又同有权有势的国务大臣法布利斯伯爵亲上加亲。我也想过,这事要是当面去求,也许很容易,难办的是我父亲不容易说动。不仅如此,以我的性格而言,喜怒哀乐不肯俯仰随人,不愿意别人长久以非爱即恨的眼光来看待我。倘若我把这个心愿告诉父亲,他就会喋喋不休地说服我,软劝硬说,让人心烦,我受不了。何况梅尔海姆这人思想浅薄,以为我伊达嫌弃他,要躲开他,就是因他才这样做,那我太遗憾了。我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就进宫来当宫女,正苦于想不出办法,这时您到我家来小住。我知道,您看我们,就像看路旁的石头树木一样,而心里却是一片至诚。法布利斯伯爵夫人一向疼我,所以我才偷偷求您给她捎封信去。

“不过,这件事只有法布利斯夫人一人知道,家里人谁都没告诉。只说宫里缺人,把我叫去暂时尽尽义务;又说陛下难得提什么要求,于是一留就留了下来。

“像梅尔海姆这样的人,在世上只会随波逐流而不知独立进取,他会把我忘了,绝不会为此而愁白了头。唯一让人痛心的是,您在我家留宿的那晚,搅得我的那个牧童伤心不已。听说我走后,他天天晚上把船缆系在我窗下,睡在船上。一天早晨,有人发现羊圈的门没开,大家跑到岸边一看,河水拍打着空船,只在干草上留下一支木笛。”

说完,午夜的时钟当当响了起来。舞会已经结束,王后该休息了,伊达小姐赶紧起身,伸出右手,让我吻了一下,这时,众宾客前往角落上的观景厅吃夜宵,人一群群从门前走过。小姐的身影夹杂其间,渐渐远去。隔着人群,从肩头的空隙处偶尔尚能看到她的身影,唯有今天她那身漂亮的天蓝色衣裙,令人怅然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