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兰·辛格(1 / 1)

普兰·辛格的小铁匠铺坐落在加工厂的下坡处,俨然一座农场上的小地狱,因为它符合人们对地狱的一切想象。小屋是用波纹铁皮搭成的,当阳光朝下炙烤着屋顶,锻炉朝上喷着火苗,屋里屋外的空气仿佛就被烧成了炙热的白光。这里整天回**着震耳欲聋的锻造声,金铁交击的轰响一下接着一下。小屋里堆满斧头和坏掉的车轮,像古刑场一般阴森可怖。

不过,铁匠铺对农场的人们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每次我去参观普兰·辛格打铁,小屋里里外外总是挤满了观众。他的手法快得不似人类,仿佛性命悬于一发,就看他能不能在接下来的五分钟之内完成手上的活计。他在锻炉旁上下跳跃,扯着嗓子向两个年轻的吉库尤助手发号施令,嗓音如鸟鸣般高亢,好像他正被捆在火刑柱上炙烤,或者在锻炉前工作的是一个被激怒的恶魔。但普兰·辛格不是恶魔,他有最温文尔雅的性子,不工作的时候就像个未出阁的少女那么扭捏。他是农场里有名的巧手,几乎精通一切工种:懂木工,会做马具,会打柜子,还是个铁匠,甚至独自为农场设计打制了不止一辆四轮牛车。但他最喜欢干的还是打铁,他给大车装轮胎的景象真是赏心悦目,旁人看了都会为他感到骄傲。

普兰·辛格的外表很有欺骗性。当他打扮起来,披上大衣,裹上厚厚的白头巾,再配上黑乎乎的络腮胡,看起来就是个笨拙的大胖子。但当他赤着上身立在锻炉旁边,你就会发现他有着印度人典型的沙漏型身材,而且举手投足十分轻快敏捷。

我很喜欢普兰·辛格的锻炉,吉库尤人也对它很着迷,这背后有两个原因。

首先是因为铁本身就是最迷人的矿料,能够激发人们的狂想。犁、刀剑、大炮、车轮——这些器物象征着人类的文明,浓缩了人类征服自然的历史。这道理如此简单明了,连原始人都能理解。而普兰·辛格的工作正是锻打铁器。

其次,土著人也抗拒不了锻打的旋律。铁匠铺里那尖锐、轻快、单调而撼人心魄的节奏自有一种魔力,它如此雄浑,让女人的芳心在震撼中融化;它如此直接、坦诚,只讲述真理,没有半分虚言,有时它甚至还有几分粗野不羁;它如此强壮、欢乐,蕴含着用不完的力量,但它甘愿听命于你,为你优哉游哉地做出各种奇妙的器物。土著人很喜欢节奏感,所以普兰·辛格小屋里的气氛让他们很放松。古代的北欧有一条律法规定:人们不必为自己在铁匠铺里的言论负责。走进非洲的铁匠铺,大家的口舌似乎也应声活动起来,开始随心所欲地畅谈。激昂的锤声如一曲长歌,打破了人们心中的桎梏,激发出绚烂的狂想。

普兰·辛格在农场当了很多年技工,我付给他很高的薪水。但他开销极少,和收入完全不成比例。他是一流的苦行僧,不吃肉,不沾烟酒,也不赌博,每件衣服都穿到褴褛的地步,钱都被他攒下来寄回印度供孩子上学了。他有个性格安静的小儿子,名叫德利普·辛格,有一次从孟买来农场探望父亲。这孩子与打铁丝毫沾不上边,浑身上下唯一一块金属就是插在衣兜里的钢笔。显然普兰·辛格身上那种神奇的禀赋没能遗传给下一代。

不过,普兰·辛格在锻炉旁挥洒自如的能力让他的农场生涯始终笼罩着一层光环,我衷心希望他余生都能保持这种光彩。普兰·辛格是诸神的仆人,是千锤百炼、炽热逼人的元素精灵[30]。他在铁匠铺里,用铁锤唱出你的心声,而且仿佛它只为你一人歌唱。在我听来,铁锤吟唱的是一首希腊古歌,友人曾为我翻译过:

爱神弯弓,如铁匠挥锤,

击打我的蔑视火星四溅。

他用泪水和悲叹冷却了我的心,

像在溪中淬入炽红的铁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