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旅次[1]

征埃成阵,行客相逢,都道幻出层楼。指点檐牙高处,浪拥云浮[2]。今年太平万里,罢长淮、千骑临秋[3]。凭栏望,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4]。

千古怀嵩人去,还笑我、身在楚尾吴头[5]。看取弓刀陌上,车马如流。从今赏心乐事,剩安排、酒令诗筹[6]。华胥梦,愿年年、人似旧游[7]。

[注释]

[1]本词原题为:《滁州旅次登奠枕楼作,和李清宇韵》。作于乾道八年(1172),时稼轩为滁州知州。滁州为当时前线重镇,民生凋敝。稼轩到任后,采取一系列政策,使之趋于繁荣。旅次:客中。稼轩北人南来,故有此语。奠枕楼:稼轩创建于本年秋,盖取天下太平、安居高卧、登楼览胜、与民同乐之意。李清宇:延安人,稼轩在滁州的新交。

[2]檐牙:屋檐边飞起的牙角。

[3]千骑临秋:金人常趁秋天粮足马肥时南侵。

[4]东南佳气:东南方的帝王气象。西北神州:沦陷的中原大地。

[5]怀嵩人去:指唐人李德裕归去。《舆地纪胜·滁州景物》云:“怀嵩楼即此北楼,唐李德裕贬滁州,作此楼,取怀归嵩洛之意。”他后来果然得以北归,隐居故乡嵩山。楚尾吴头:指滁州这一古代吴楚两地的交界处。

[6]酒令:一种酒席游戏,由令官出令,违者罚酒。诗筹:标有诗韵的筹子,即席者须按筹韵赋诗。

[7]华胥梦:黄帝昼梦华胥国,那里国无君长,民无贪欲(《列子·黄帝篇》)。此处借喻滁州物阜民康。

[点评]

这首登楼即兴之作,虽然是和韵,写来却如游龙翩翩,伸缩自如。它展现了作者登楼时的所见所感,写出了一种忧喜交织的复杂心情。

上阕写楼的雄奇壮伟及登楼所见,暗蓄着作者忧喜参半的感情。首二大句,从游客惊叹瞻仰的角度表现楼的气势。在这被战火焚毁得满目疮痍的滁州城,如今因作者的整顿治理,竟奇迹般地出现一座高楼,不由得使风尘仆仆的过客驻足惊叹。他们仰头指点这檐牙高翘、上接云天的宏伟建筑,感到又惊又喜。在人来人往扬起的尘埃里,它就好像是奇迹一样耸立着。对于此楼的惊奇与喜悦,虽然是建楼者稼轩自己所有的,但在表达上却不是从作者自己的角度写出,而是用“都道”一词,来从风尘仆仆的行客的眼中见出、口中道出。而“指点”一词,如一个仰拍的镜头,为读者创造出雄阔高远的景观,使下文的登览纵目可由此发端。下二句则写出了作者登楼眺望时的所见,但他并没有沉醉于暂时的和平宁静气氛中。当他凭栏望见佳气葱茏的东南和难以收复的西北失地时,就不禁又喜又忧,心情难以平静了。而稼轩的精神境界,也就因此显现了出来。

下阕着重抒发故国之思,同时在抒情上注意角度和明暗的变化。首句写唐代经历了“安史之乱”的李德裕,为表明自己不忘中原的志向,曾在此建造怀嵩楼,也终于得以离开滁州北归。作者自己呢?自投南以后流落他乡已经十多年了,却依然不知归乡的时日。与李对比,自己的处境真是可笑。恐怕连李德裕地下有灵,也会嘲笑自己的吧?这里的一个“笑”字,写得入骨悲凉,写尽了十年不遇、壮志难酬的内心隐痛。同时,这一大句,还有击入题面中“旅次”的效用,表明他事实上并没有沉醉在被自己整治一新的滁州风景中,而始终难忘故国的心情。“看取”以下,则宕开一笔,从历史的幽思中回归现实,写忘怀乡愁后的生活乐趣。这并不是忘却了隐痛,而是藏起了隐痛的苦中作乐。因为对作者来讲,他的最大乐事本在于恢复中原,而非“酒令诗筹”的寻常欢乐,那对他的英雄之气是一种消耗。一个“愿”字,表达出了他内心的深刻不安。

此词在手法上,以楼为线索,楼起楼结。然而在写景抒情上,并不单调乏味。写奠枕楼,从行客一面入手,灵活巧妙;抒情,则忽明忽暗,忽古忽今,忽忧忽喜,变化无端,令人玩味无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