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词

独夜寒侵翠被。奈幽梦,不成还起。欲写新愁泪溅纸。忆承恩[1],叹余生,今至此。

蔌蔌灯花坠[2]。问此际,报人何事?咫尺长门过万里[3]。恨君心,似危栏[4],难久倚。

[注释]

[1]承恩:宫女受帝皇的宠幸。

[2]蔌蔌(sù速):同簌簌。形容灯花落下的样子。

[3]长门:汉宫名,陈皇后失宠于汉武帝居于长门宫,后代指冷宫。

[4]危栏:高楼上的栏干。

[点评]

和西方爱情诗只是单纯的恋爱主题不同,中国的爱情诗词常常有独特的比兴寄寓。爱情诗词中如闺怨、宫怨题材,表现的往往是更深一层的人伦关系,如君臣的遇合、个人与国家的关系等,寄托着深厚的政治情怀。陆游一些写儿女之情的作品也分两类。一类如上面所举的直写歌筵酒席、感情遇合的作品占绝对数,另一类是有所托喻的怨情诗,如这首宫怨词。虽只占绝少的份额,但往往写得深婉动人而有韵致。

乾道九年(1173)秋冬时节,陆游从南郑前线调至四川成都,旋至嘉州。他在嘉州任上一连写了《长门怨》、《长信宫词》、《铜雀妓》三首诗,借宫怨以寄托政治上失意的遭遇,命意和这首词极相似。从词意看,这首以失宠妃嫔自比的宫怨词,很可能就作于乾道九年那个对陆游而言显得格外沮丧寒心的冬天。

上片写寒夜独寝难眠的痛苦,围绕着一个“愁”字作层层渲染。先言寂寞冷落,寒夜辗转难眠,心想做个好梦“一晌贪欢”,但梦不成。再承“不成”写半夜揽衣而起,欲把新愁付诸笔端,字未写成而眼泪已溅湿了白纸。此愁以泪写就,可见女主人公内心的伤痛。而这份伤情之泪是因往日“承恩”与今天“余生”寂寞相对比而激**出来的。下片转写心中幽恨,亦由眼前实景说起。灯花向人报喜,女主人公不但毫无喜色,反而更触动了心中的怨情,一种莫名的苦涩涌上心头,以至于视灯花为无端捉弄愁人。意思是说,在这种时候灯花落下,还有什么喜事可报?如今住在近在咫尺的冷宫内,是再也见不到君王的了,心理上的距离何止万里。她叹君心无常,恨命运不公。高楼多悲风,危栏难久倚,这是痛苦的生活给她的最终启示。所以最后三句“恨君心,似危栏,难久倚”冲口而出,怨恨之情溢于言表。有人批评这一类句子“更无一毫含蓄处”(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不够温柔敦厚。殊不知,质言无忌,这正是词人此时心中怨恨决绝之情最个性的表露。这种抒情方式,与辛弃疾的失志怨词《摸鱼儿》“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式的景语相比,虽稍逊含蓄蕴藉,但未尝不失为感情凄惨时的一种心声的迸发。

这首带有明显政治寓意的宫怨词写得幽折多情,吞吐呜咽,口吻肖似。既见词人款曲多姿的描摹功夫,又见深沉幽微的比兴大义。在夏承焘、吴熊和在《放翁词编年笺注》前言《论陆游词》中以为:“陆游这首词自悼壮志不酬,也是慨叹王炎的君臣遇合不终。”所言极是。因这年正月,王炎罢枢密使,以观文殿学士提举临安府洞霄宫,自后再不起用。陆游有此感叹,自属情理之中。